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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晶

<h3>毁灭</h3><h3>六月间在杭州。因湖上三夜的畅游,教我觉得飘飘然如轻烟,如浮云,丝毫立不定脚跟。当时颇以诱惑的纠缠为苦,而亟亟求毁灭。情思既涌,心想留些痕迹。但人事忙忙,总难下笔。暑假回家,却写了一节;但时日迁移,兴致已不及从前好了。九月间到此,续写成初稿;相隔更久,意态又差。直到今日,才算写定,自然是没劲儿的!所幸心境还不会大变,当日情怀,还能竭力追摹,不至很有出入;姑存此稿,以备自己的印证。</h3><h3>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九日晚记。</h3><h3>踯躅在半路里,</h3><h3>垂头丧气的,</h3><h3>是我,是我!</h3><h3>五光吧,</h3><h3>十色吧,</h3><h3>罗列在咫尺之间:</h3><h3>这好看的呀!</h3><h3>那好听的呀!</h3><h3>闻着的是浓浓的香,</h3><h3>尝着的是腻腻的味;</h3><h3>况手所触的,</h3><h3>身所依的,</h3><h3>都是滑泽的,</h3><h3>都是松软的!</h3><h3>靡靡然!</h3><h3>怎奈何这靡靡然?——</h3><h3>被推着,</h3><h3>被挽着,</h3><h3>长只在俯俯仰仰间,</h3><h3>何曾做得一分半分儿主?</h3><h3>在了梦里,</h3><h3>在了病里;</h3><h3>只差清醒白醒的时候!</h3><h3>白云中有我,</h3><h3>天风的飘飘,</h3><h3>深渊里有我,</h3><h3>伏流的滔滔;</h3><h3>只在青青的,青青的土泥上,</h3><h3>不曾印着浅浅的,隐隐约约的,我的足迹!</h3><h3>我流离转徙,</h3><h3>我流离转徙;</h3><h3>脚尖儿踏呀,</h3><h3>却踏不上自己的国土!</h3><h3>在风尘里老了,</h3><h3>在风尘里衰了,</h3><h3>仅存的一个懒恹恹的身子,</h3><h3>几堆黑簇簇的影子!</h3><h3>幻灭的开场,</h3><h3>我尽思尽想:</h3><h3>“亲亲的,虽渺渺的,</h3><h3>我的故乡——我的故乡!</h3><h3>回去!回去!”</h3><h3>虽有茫茫的淡月,</h3><h3>笼着静悄悄的湖面,</h3><h3>雾露蒙蒙的,</h3><h3>雾露蒙蒙的;</h3><h3>仿仿佛佛的群山,</h3><h3>正安排着睡了。</h3><h3>萤火虫在雾里找不着路,</h3><h3>只一闪一闪地乱飞。</h3><h3>谁却放荷花灯哩?</h3><h3>“哈哈哈哈——”</h3><h3>“吓吓吓——”</h3><h3>夹着一缕低低的箫声,</h3><h3>近处的青蛙也便响起来了。</h3><h3>是被摇荡着,</h3><h3>是被牵惹着,</h3><h3>说已睡在“月姊姊的臂膊”里了;</h3><h3>真的,谁能不飘飘然而去呢?</h3><h3>但月儿其实是寂寂的,</h3><h3>萤火虫也不曾和我亲近,</h3><h3>欢笑更显然是他们的了。</h3><h3>只有箫声,</h3><h3>曾引起几番的惆怅;</h3><h3>但也是全不相干的,</h3><h3>箫声只是箫声罢了。</h3><h3>摇荡是你的,</h3><h3>牵惹是你的,</h3><h3>他们各走各的道儿,</h3><h3>谁理睬你来?</h3><h3>横竖做不成朋友,</h3><h3>缠缠绵绵有些什么!</h3><h3>孤另另的,</h3><h3>冷清清的,</h3><h3>没味儿,没味儿!</h3><h3>还是掉转头,</h3><h3>走你自家的路。</h3><h3>回去!回去!</h3><h3>虽有雪样的衣裙,</h3><h3>现已翩翩地散了,</h3><h3>仿佛清明日子烧剩的白的纸钱灰。</h3><h3>那活活像小河般流着的双眼,</h3><h3>含蓄过多少意思,蕴藏多过少话句的,</h3><h3>也干涸了,</h3><h3>干到像烈日下的沙漠。</h3><h3>漆黑的发,</h3><h3>成了蓬蓬的秋草;</h3><h3>吹弹得破的面孔,</h3><h3>也只剩一张褐色的蜡型。</h3><h3>况花一般的笑是不见一痕儿,</h3><h3>珠子一般的歌喉是不透一丝儿!</h3><h3>眼前是光光的了,</h3><h3>总只有光光的了。</h3><h3>撇开吧。</h3><h3>还撇些什么!</h3><h3>回去!回去!</h3><h3>虽有如云的朋友,</h3><h3>互相夸耀着,</h3><h3>互相安慰着,</h3><h3>高谈大笑里</h3><h3>送了多少的时日;</h3><h3>而饮啖的豪迈,</h3><h3>游踪的密切,</h3><h3>岂不像繁茂的花枝,</h3><h3>赤热的火焰哩!</h3><h3>这样被说在许多口里,</h3><h3>被知在许多心里的,</h3><h3>谁还能相忘呢?</h3><h3>但一丢开手,</h3><h3>事情便不同了:</h3><h3>翻来是云,</h3><h3>覆去是雨,</h3><h3>别过脸,</h3><h3>掉转身,</h3><h3>认不得当年的你!——</h3><h3>原只是一时遣着兴罢了,</h3><h3>谁当真将你放在心头呢?</h3><h3>于是剩了些淡淡的名字——</h3><h3>莽莽苍苍里,</h3><h3>便留下你独个,</h3><h3>四周都是空气罢了,</h3><h3>四周都是空气罢了!</h3><h3>还是摸索着回去吧;</h3><h3>那里倒许有自己的弟兄姊妹</h3><h3>切切地盼望着你。</h3><h3>回去!回去!</h3><h3>虽有巧妙的玄言,</h3><h3>像天花的纷坠;</h3><h3>在我双眼的前头,</h3><h3>展示渺渺如轻纱的憧憬——</h3><h3>引着我飘呀,飘呀,</h3><h3>直到三十三天之上。</h3><h3>我拥在五色云里,</h3><h3>灰色的世间在我的脚下——</h3><h3>小了,更小了,</h3><h3>远了,几乎想也想不到了。</h3><h3>但是下界的罡风</h3><h3>总归呼呼地倒旋着,</h3><h3>吹人我丝丝的肌里!</h3><h3>摇摇荡荡的我</h3><h3>倘是跌下去呵,</h3><h3>将像泄着气的轻气球,</h3><h3>被人践踏着顽儿,</h3><h3>只馀嗤嗤的声响!</h3><h3>况倒卷的罡风,</h3><h3>也将像三尖两刃刀,</h3><h3>劈分我的肌里呢?——</h3><h3>我将被肢解在五色云里;</h3><h3>甚至化一阵烟,</h3><h3>袅袅地散了。</h3><h3>我战栗着,</h3><h3>“念天地之悠悠”……</h3><h3>回去!回去!</h3><h3>虽有饿着的肚子,</h3><h3>拘挛着的手,</h3><h3>乱蓬蓬秋草般长着的头发,</h3><h3>凹进的双眼,</h3><h3>和软软的脚,</h3><h3>尤其灵弱的心,</h3><h3>都引着我下去,</h3><h3>直向底里去,</h3><h3>教我抽烟,</h3><h3>教我喝酒,</h3><h3>教我看女人。</h3><h3>但我在迷迷恋恋里,</h3><h3>虽然混过了多少时刻,</h3><h3>只是不让步的是我的现在,</h3><h3>他不容你不理他!</h3><h3>况我也终于不能支持那迷恋人的,</h3><h3>只觉肢体的衰颓,</h3><h3>心神飘忽,</h3><h3>便在迷恋的中间,</h3><h3>也潜滋暗长着哩!</h3><h3>真不成人样的我</h3><h3>就这般轻轻地速朽了么?</h3><h3>不!不!</h3><h3>趁你未成残废的时候,</h3><h3>还可用你仅有的力量!</h3><h3>回去!回去!</h3><h3>虽有死仿佛像白衣的小姑娘,</h3><h3>提着灯笼在前面等我,</h3><h3>又仿佛像黑衣的力士,</h3><h3>擎着铁锤在后面逼我——</h3><h3>在我烦忧着就将降临的败家的凶惨,</h3><h3>和一年来骨肉间的仇视,</h3><h3>(互以血眼相看着)的时候,</h3><h3>在我为两肩上的人生的担子,</h3><h3>压到不能喘气,</h3><h3>又眼见我的收获</h3><h3>渺渺如远处的云烟的时候;</h3><h3>在我对着黑绒绒又白漠漠的将来,</h3><h3>不知取怎样的道路,</h3><h3>却尽徘徊于迷悟之纠纷的时候:</h3><h3>那时候她和他便隐隐显现了,</h3><h3>像有些什么,</h3><h3>又像没有——</h3><h3>凭这样的不可捉摸的神气,</h3><h3>真尽够教我向往了。</h3><h3>去,去,</h3><h3>去到她的,他的怀里吧。</h3><h3>好了,她望我招手了,</h3><h3>他也望我点头了。……</h3><h3>但是,但是,</h3><h3>她和他正都是生客,</h3><h3>教我有些放心不下;</h3><h3>他们的手飘浮在空气里,</h3><h3>也太渺茫了,</h3><h3>太难把握了,</h3><h3>教我怎好和他们相接呢?</h3><h3>况死之国又是异乡,</h3><h3>知道它什么土宜哟!</h3><h3>只有在生之原上,</h3><h3>我是熟悉的;</h3><h3>我的故乡在记忆里的,</h3><h3>虽然有些模糊了,</h3><h3>但它的轮廓我还是透熟的,——</h3><h3>哎呀!故乡它不正张着两臂迎我吗?</h3><h3>瓜果是熟的有味;</h3><h3>地方和朋友也是熟的有味;</h3><h3>小姑娘呀,</h3><h3>黑衣的力士呀,</h3><h3>我宁愿回我的故乡,</h3><h3>我宁愿回我的故乡;</h3><h3>回去!回去!</h3><h3>归来的我挣扎挣扎,</h3><h3>拔烟尘而见自己的国土!</h3><h3>什么影像都泯没了,</h3><h3>什么光芒都收敛了;</h3><h3>摆脱掉纠缠,</h3><h3>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h3><h3>从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h3><h3>不再低头看白水,</h3><h3>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h3><h3>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h3><h3>打上深深的脚印!</h3><h3>虽然这些印迹是极微细的,</h3><h3>且必将磨灭的,</h3><h3>虽然这迟迟的行步</h3><h3>不称那迢迢无尽的程途,</h3><h3>但现在</h3><h3>既平常而又渺小的我,</h3><h3>只看到一个个分明的脚步,</h3><h3>便有十分的欣悦——</h3><h3>那些远远远远的</h3><h3>是再不能,也不想理会了。</h3><h3>别耽搁吧,</h3><h3>走!走!走![1]</h3> <h3><br></h3><h3>背影</h3><h3>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h3><h3>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h3><h3>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因为丧事,一半因为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h3><h3>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h3><h3>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h3><h3>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桔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桔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桔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桔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h3><h3>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h3> <h3>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h3><h3>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1,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2,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h3><h3>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生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杆,空敝3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西边用疏疏的栏杆4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但在小船上更觉清隽5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勾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6;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7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h3><h3>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沈沈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像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8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h3><h3>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准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藉着9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消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h3><h3>  那时河里热闹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像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10,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尔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11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是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h3><h3>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了;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烁烁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h3><h3>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伏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h3> <h3>荷塘月色</h3><h3>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⑴,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h3><h3>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⑵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h3><h3>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⑶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 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h3><h3>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⑷的是田田⑸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⑹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⑺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⑻了。</h3><h3>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⑼上奏着的名曲。</h3><h3>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⑽,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h3><h3>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h3><h3>于是妖童媛女⑾,荡舟心许;鷁首⑿徐回,兼传羽杯⒀;棹⒁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⒂,迁延顾步⒃;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⒄。</h3><h3>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 在早已无福消受了。</h3><h3>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h3><h3>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h3><h3>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h3><h3>一九二七年七月,北京清华园。[1</h3> <h3>春</h3><h3>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h3><h3>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h3><h3>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园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坐着,躺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h3><h3>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儿;闭了眼,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野花遍地是:杂样儿,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散在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h3><h3>“吹面不寒杨柳风”,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风里带来些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味儿,还有各种花的香,都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鸟儿将巢安在繁花嫩叶当中,高兴起来了,呼朋引伴地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宛转的曲子,跟轻风流水应和着。牛背上牧童的短笛,这时候也成天嘹亮地响着。</h3><h3>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树叶儿却绿得发亮,小草儿也青得逼你的眼。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在乡下,小路上,石桥边,有撑起伞慢慢走着的人,地里还有工作的农民,披着蓑戴着笠。他们的房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h3><h3>天上风筝渐渐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城里乡下,家家户户,老老小小,也赶趟儿似的,一个个都出来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各做各的一份事去。“一年之计在于春”,刚起头儿,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h3><h3>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h3><h3>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h3><h3>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上前去。</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