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老师们,同学们,大家好!
今天是同济大学校庆纪念的系列活动日。一般这种场合,报告人会以专业上的进展或成果作介绍,事业上不断进取的成果,当然值得与大家一起分享。我今天要做的这个演讲,可能与此不太一样,因为对我个人来讲,某些时刻更具有特别的意义。所以,我演讲的重点,将是某些时间点对我的意义,以及此前、此后的经历与思考。
我今天演讲的题目叫做“智慧的原点”。
仔细回想起来,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点”,它们的出现,会对自己这以后的一段生活产生重大影响,乃至改变整个人生。我想与大家分享是:自己人生中,所经历的三个不同时间点的感悟。 我要回顾的第一个点,是1969年,那年我18岁。当时,国家正经历文化大革命,社会生活极度不正常,学校停课,我只念了两年初中,就和几千万城里的青年学生一道,被遣送到乡下当农民,这个社会运动当时称为“知青上山下乡”。此后,我有将近十年时间,是与中国社会最底层、最穷苦的农民生活在一起的。那时的中国农民们,生活极端贫困、艰辛,与现代社会几乎完全隔离,但仍然自给自足。他们有一种生活的智慧,我称这种智慧叫做“时尽其事,物尽其用,人尽其能”,意思就是:该做什么事的时间,就赶紧做好什么事;当下有什么条件,就尽力利用这个条件;你有什么能耐,就尽力发挥出来。这种生活的智慧,在贫困的乡村尤为常见。 我举些例子来说明这种智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张艺谋拍过一个很有影响的电影 “红高粱”。高粱是中国北方农村最常见一种农作物,结出的种子是红色的,当粮食吃,还可以用来酿酒。高粱必须在早春时犁地播种,在夏天时除草松土,在秋天收获,在冬天收藏。农民都会对一年四季有特别的情感、特别的依存感,如果不在特定的阶段,抓紧时间做好该做的事情,那可能会没有收成,就会饿肚子。接下来的事情是:收完粮食以后,剩下的高粱秸秆怎么办?农民的智慧就充分展现出来了!而且,这种技能与我后来从事的专业直接相关,所以一直忘不了:
农民用麻绳把高粱杆扎成细细长长的条索,铺在房屋的木架上,抹上草泥,就做成屋盖了。这在城市盖房时,通常是需要用木板的,农村缺少木材;
农民把高粱杆成排捆绑在木架上,两面都抹上草泥,就做成房屋内部的隔墙了,而这通常是要使用砖的,农民不舍得花钱买砖;
农民家里用来供奉祖先的长条桌,农村小学堂里孩子们上课的课桌都是用高粱杆捆扎后,抹上草泥,当成桌面来用的;
家家户户收藏粮食的容器,无论方的或圆的,都是用高粱杆做成的。连做饭的厨具,例如锅盖、盛放食物的篮子、清洗刷子等等,全部用高粱杆做成;
让我印象特别深刻是每到冬天,农民用打下粮食后的高粱穗子,用草泥成排地粘贴在外墙上,防止泥墙被雨水直接冲刷,简陋的草泥房屋,就好像穿上了暖色调的外套,顿时显得温暖与亲切许多。 农民将一切可以利用的乡村资源,统统彻底地利用上了,这就是我前面说的“物尽其用”的意思。他们中间总有一些干活实实在在,不欺天,不诳地,但又特别有能耐的人。在乡村里,他们被称为“老把式”。任何农活,他们都能拿得起来,干得利利索索。这就是我说的“人尽其能”的老农形象。他们从来也不标榜自己是绿色生活的实践者,也不会标榜自己是哪一路技术的领军人物,他们只是默默地生活着,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这对于我后来的生活和工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文化大革命结束,中国恢复了正常的社会生活。我要回顾的第二个点,是1978年,那年我已经28岁了。我通过刻苦的自学过程,考取了大学,选择了一个当时并不了解的专业——建筑学,开始了我一生中另一段十分重要的经历。那时,同班同学大都比我要年轻将近十岁。十年农村生活经历告诉我,自己生命中的另一个时段已经开始,我必须抓紧时间,做该做的事情,甚至应当把以前社会动乱时段不能做的事情尽力弥补一点。这期间,我有幸遇到了同济建筑系的一批最为优秀的老师,特别是我的硕士博士导师冯纪忠先生,他们当时都那么精力充沛,知识渊博,堪称巨匠。他们都刚从社会的巨大动荡中安定下来。建筑教育百废待兴,建筑创作百废待兴,他们对建筑事业,对我们这批建筑学生倾注了多少心血!在他们的身上,在他们的教学组织中,在他们的创作活动中,我强烈感受到“时尽其事,物尽其用,人尽其能”这一精神,在大学校园的新天地里,所闪耀出来崭新的光辉。如果说,在我曾经生活过的乡村世界中,农民们只是关注脚底下的那片土地,关注当时当下的生存状态。而在大学校园里,我看到了一整个新世界! 在这个世界中,这些杰出的前辈与师长们拥有足够的力量,他们不但脚踏实地,更有面向全球的视野,充满永不停歇的拓展与创新精神!我深深地敬畏这种精神,决心要以极度的尽心尽力,服务这个社会与事业。 我深深地敬畏这种精神,决心要以极度的尽心尽力,服务这个社会与事业。我一定也是相当努力的,在大学用了十年时间,收获了对于建筑学的认知和热爱,成为同济建筑学院的第一位建筑博士,并且留校当了教师。 大约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中国的高等教育有了一个飞速的发展,全国各地迫切需要兴建许多新的大学,我此前除了教书,设计各种建筑项目,还兼任了许多年的行政管理工作,包括建筑学院院长、同济大学校长助理等。我在1998年承担第一个大学校园规划项目时,很快就意识到:我的这些工作经历,对于规划或者设计大学校园是很有用的。这项工作,不仅需要设计校园或者建筑的形态,它还必然涉及大学事业发展规划的理想追求,涉及教学管理的实务经验,它需要足够的力量去拥抱时代精神。这些能力与意愿,我刚好都具备。我完全应该以用中国农民那样的务实态度,以我的前辈师长们那样的拓展精神,将社会需求与自己的能力结合起来。在此后将近十多年的时间里,我确实那么做了。我前后共承担过二、三十所大学的校园规划与大量的教育建筑设计。我用心投入这个事业,建立起了一种特别的专业责任感和生活工作的意义,直到下一个人生节点的到来。 这个新到来的人生节点,就是当下已经开始的退休阶段了。就从这个月起,我正式退休了!早在这一节点来临之前的一两年内,我常常在询问自己:这个节点以后的生活目标是什么?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我当过十年农民,总是习惯做事实实在在,起早贪黑,不惜汗水,但求有成。我当过几十年大学教师,倾心栽培社会栋梁,但求有成。我做了几十年的建筑师,专门从事大学校园设计,但求有成。可一旦自己退休了,不再教书了,不再做设计了,我的一亩三分地没了, 已经无地可以立足,无天需要远观,那么,我所敬畏的信念 “时尽其事,物尽其用,人尽其能”岂不彻底坍塌?不过,幸亏自己又是个理工博士,教建筑学的,总是习惯行事之前,要将问题想得清清楚楚:这世界真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坚硬,那么功利性?难道我不可以有点雅兴,不靠地,不看天,不求继续栽培栋梁,仅在内心深处全力培植一处充满爱的花园,难道不可以亲手将这种爱意散播开来?
我真还尽力去做了。 过年过节,我会亲手做一席美食,将祝福与爱意通过配料,烹饪,摆盘,造型等,传递给家人、朋友。 我从小喜欢动手制作。前些日子,网上订购的微型雕刻机、曲线锯到货了,我欢喜了好几天! 我喜欢各种硬质木材的纹理,细细打磨后,会闪烁起金属般的光泽;喜欢尝试不同色彩的高分子材料与木材的组合。我尤为喜欢亲手设计,锯片,注塑,打磨…等制作过程。象极了我所熟悉的建筑设计,施工,验收房子的程序。不过,现在无须投标、审核、报批了,完全自己作主,这有多爽!其实,我最喜欢的是:将爱和祝福,亲手雕镂进小小的对象中,送给亲人和朋友,这就够了。以后,可用这些有趣的小机器,让柔情爱意通过它们,精致地流趟出来。 我知道,自己以往的学习与工作,总是将绝大部分的精力关注于外部物质世界的秩序,总是匆匆忙忙地在这个物质的世界中左冲右突,因而忽略过许许多多撞击心灵的事情,自己的内心世界其实还是很粗陋,很单薄的。这个节点之后, 我当然还要探索,还要思考,当然不能浑浑噩噩地苟活于世,为什么?其实不为什么。我只是单纯地信守“时尽其事,物尽其用,人尽其能”这一基本信念。我果断地调整方向,连书房里阅读的书籍,也作了彻底的调整。 老年阶段自己关心的事务,不但要到我的外面去,要到我的上面去,更要到我的内心深处去。当然,我还真的留了十几平方米的土壤,装在塑料种植箱内,放在我住房的顶上,虽然远远不足一亩三分地,我喜欢亲手种菜,并不为了有机蔬菜的收获,更是为了体知草木冷暖的生命美感。 我刚刚回顾了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几个节点。虽然每个节点关联的人和经历各不相同,但所体现的智慧确是共同的,这是我学习和工作智慧的原点,我用三个词加以概括,那就是“时尽其事,物尽其用,人尽其能”。正因为我敬守这个信念,也让我与从事过的建筑事业、接触过的同事们、认识的朋友们、还有我教过的学生们,有了独一无二的亲密关系,它们已经成为我人生最宝贵的财富了,我非常珍惜它们。尽管我已经明确打算:退休以后,将基本不再从事专业设计与教学工作,因为年轻一代的专业学者和学生们都做得非常出色。不过,我还会继续骄傲地拥有这样的智慧,走进我退休以后的生活。我确信,人生有许多有价值的活动,同样值得我们以这样的心态去付出,并在其中建立各种新的亲密的联系,从而活得更加丰盛。 在这个意义上,我更要由衷地感谢今天在场的各位同事,各位同学。你们在同济校庆109周年的纪念日,在我进入同济大学38年,在我为这个机构服务28年正式退休的时候,我们大家同处一堂,互相赠送心意,相照彼此,人在这样的时刻述说,回忆,微笑,道别,多么好啊。
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