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医院的长廊时不时响起几声,呻吟、争执、抑制不住的轻笑,融在空旷与呼吸机的低鸣中。B区四楼烧伤科最那端,化不开的消毒水的气味,往左的无菌病房,床上躺着一位烫伤患者。男性,长手长脚,下颚线分明,四五小块完好的皮肤显现出一派勃勃生机。他嘴唇枯萎了,身下的卧单结着血与脓液,只眼睛和生殖器官上盖着纱布。</h3><h3> 门口摆着鲜花,花旁有果篮,果篮旁立着一位中年妇女,五官耷拉。隔着玻璃,病房内的医生望向她。</h3><h3> 她会意,静待医生走出。医生问:“注意了你儿子的腿吗?”妇女点头。医生又说:“组织坏死了,得截掉,不然性命不保。”妇女声音比较低,医生凑近才听清楚,说的是“我和他爸商量一下”。他补充道:“我们尽力了,他被送来的时候,皮都粘在了布料上。”</h3><h3> 镜头得往前推几天。</h3><h3> 果真是一位年轻男性,朦胧的皮肤,眼睛里星辰闪烁,一小撮头发翘起来。他走,头发也走。</h3><h3> 海滨城市的傍晚,风从远方吹来,路向远方延展。他沿路走,到了一处,右转,直走,上三楼,接别人的班。</h3><h3> 这是一家工厂,此处值班室墙上有简介――上市公司。</h3><h3> 工作任务是关注仪器表上的数据,他定好闹钟,每隔二十分钟瞅一次。随后,打开窗户,嗅风,打开手机,留意心仪的公司是否招人。午夜十一点四十三分三十六秒,距交班有十六分二十四秒。值班室的门被推开,一名中年男子带着笑容:“小李,四楼萃取塔好像有水溢出来。你动作快,帮我去看看。”他应声,放下手机,打开身侧的柜子,取出防护服。套上左脚,思索了一秒、两秒,转而脱下,离开。</h3><h3> “衣服穿着吧!”男子提醒道。</h3><h3> “太闷了,我先看一眼。班长,没关系的。”</h3><h3> 声音飘在后面,他往前跨步,把着铁扶栏,一级阶梯,三级,两级,最后一级。“嘭――”萃取塔中的水向他奔来,高温水,百分之八内酰胺。他惊呼一声,跑向凉水房,将水浇向自己。随后,跑向值班室,倒地,不省人事。</h3><h3> 男子看见了他氤氲的身体,打通了急救电话――</h3><h3> 镜头拉回这一天。</h3><h3> 妇女和医生的对话完毕,她紧贴风窗,凝神望着儿子的腿,从胯骨到膝盖骨,再到趾骨,残留的皮肤是灰白色的天空,凝结的血管是唐突的枯枝。有人走近来,她说:“医生说要截肢。”</h3><h3> 是她的丈夫,他脸上漂浮着怒意:“你到这里讲干什么?他听得到。”又问:“他厂子里的人来看了吗?”</h3><h3> “来了,每一个都来了。”</h3><h3> “老板来了吗?”</h3><h3> “来了。”</h3><h3> “那班长来了吗?”</h3><h3> “来了,每天都来了。”</h3><h3> 丈夫没有什么可问的了,五官耷拉下来:“截吧。保命要紧。”</h3><h3> 丈夫的脸也长到了风窗的玻璃上,他凝神望着儿子的腿,从趾骨到膝盖骨,再到胯骨,溃烂的皮肤是盛开的大王花。他沉默了许久,炸出一句:“要他们赔一百万。”</h3><h3> “厂长说赔一百二十八万。”</h3><h3> “要把这个事情曝出来,要让这个厂子办不下去。”</h3><h3> “政府说厂子办不下去,很多工人就没饭吃了。”</h3><h3> 丈夫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捂住脸,声音颤抖了起来:“医生不是说有得治有得治吗?医生不是说现在不需要转大医院吗?”</h3><h3></h3><h3> 问题没有人回答。他的声音穿过长廊,长廊左右共有二十六间病房。</h3><h3> 穿过长廊,镜头移出医院,不远处有一家歌厅,音乐传出来,旋律大概是:“啦啦啦,啦啦啦――”</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