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将军

<h3>武文建</h3><h3>【一】</h3><h3>我对奶奶的印象和最深的接触是82、87、89年回老家,时间不是很长,由于岁数小,也没有与奶奶聊聊天,或哄她开心。</h3><h3>对奶奶更多的了解,是来自父亲多年来的回忆与唠叨,感觉95年奶奶去世以后,父亲唠叨的更勤一些,有时还潸然泪下。</h3><h3>知道奶奶与爷爷结婚的一点信息,是82年回老家,本家的三姑对我说的,她说:“你奶奶结婚时的嫁妆就有好几个柜子。”至今我还情楚记得三姑说此话时,眼神儿里的羡慕。</h3><h3>三姑还说,那时候你家有15间房,有一个很大的门洞,能走进马车,有钱人家都得门洞能过马车,小时候我和你爸就坐在大门的石墩上玩儿。</h3> <h3>【二】</h3><h3>我从小就没有爷爷的概念,也没有爷爷的信息传递给我,我很小就知道舅舅、姨、姥爷的一些情况,原因是我妈妈经常念叨。</h3><h3>82年我母亲去世,入土在老家的祖坟。从那时起,对家事逐渐了解一些。</h3><h3>爷爷上师范的时候就秘密入了党,为什么要秘密呢,应属非法组织吧。爷爷师范毕业后已经结婚,爸爸也出生,不顾村里亲朋和家人劝阻,决然要去抗日军政大学(二分校),家人不让去,为此还痛哭了几次。</h3><h3>爷爷这一去,五年以后,他叔叔从石家庄用褡裢,地走近3百里把爷爷装回了老家----一些骨头。</h3><h3>爷爷41年牺牲,23岁,那年奶奶27岁。估计是爷爷要去抗大之前,与奶奶把叔叔种上就走了。后来叔叔对我说,自小我就没有爹的概念,爹是什么,不知道。</h3> <h3>【三】</h3><h3>82年回老家,一次就听奶奶唠叨说:“我要是把大门锁上就好了。。。”当时我对老家话基本是半懂,大意就是这个意思,直到后来才了解了一些。</h3><h3>日本鬼子路过我们村,村里人和奶奶都跑了,鬼子顺手就把我家的房给点着了,15间房着了一半那样子。</h3><h3>不清楚多长时间以后,日本鬼子又扫荡,我本家的爷爷,应该是爷爷的堂兄在麦地里干活,看见日本鬼子来了,吓得在田地里乱跑,别的农民都蹲着或扒在地里。</h3><h3>日本鬼子离老远就给爷爷的堂兄一枪,枪法精准。鬼子走了以后,乡亲用门板把他抬回家就死了。乡亲们说,鬼子就是路过,他在田里手拿铁锹跑,鬼子以为是八路化妆成农民拿着枪,要是蹲下就死不了。</h3> <h3>【四】</h3><h3>第二次我家被鬼子烧房可以说是灭顶之灾,房子没剩一间,更要命的是,所有的粮食都烧毁了。</h3><h3>奶奶一生经常念叨“我要是把大门锁上就好了。。。”其原因是,我家不远的邻居在出逃的时候随手把大门锁了,鬼子没进院,也没烧。</h3><h3>奶奶慌慌张张抱着叔叔拉着父亲出逃时,没有关院的大门,鬼子直接进院把房子都点着了。以致奶奶一生如祥林嫂那样懊悔自己---要是院门锁上了就不会被烧了。</h3><h3>爷爷去了中共抗日军政大学渺无音讯,小脚女人又带两个孩子,殷实的家庭变得一无所有,苦难加世态炎凉也就开始了。</h3><h3>在我家院子前面空地,大家帮奶奶用残余的砖头木料盖了一间小屋,这就是家了。</h3><h3>以前我家也是长期雇两个长工的家庭,爷爷从小是读书之人,据说是高高的个子,柔弱的身子,他也不可能参与繁重的农活。</h3><h3>爷爷在当时属于“不学好”,违背乡亲的意愿,加入非法组织,号称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有志青年。他老人家为理想,23岁死了,家里也是遭殃。</h3><h3>富在深山有远亲,我家这状况,爷爷生死不明,又处在战乱的年代,可以想象出日子的艰难。</h3> <h3>【五】</h3><h3>尽管家里一无所有,奶奶是自尊心很强之人,不乞怜他人的施舍,多困难自己生扛。</h3><h3>有一年父亲说,我娘就要了一次饭,要不是为了两个孩子,她不会低头的。那是大年30,父亲的堂大爷说,给奶奶家一碗饺子。他夫人显然不乐意,但又碍于是一家子,阴阳怪气地到奶奶家说“给你饺子,还要给你端过来啊!”为了孩子,奶奶一句话没说,拿个空碗去盛了一碗饺子。</h3><h3>有时父亲聊到他少年的悲惨,都哽咽,说,大冬天啊,我娘抱着我和兄弟,就一条破被子,冻得直哆嗦。。。</h3><h3>父亲从小喜欢学习,叔叔跟我说过,他从小就喜欢看书,喜欢爬在窗台上写字。这应该是事实,我从小就看到父亲常写毛笔字,退休以后基本天天写。</h3><h3>无奈,这样的家庭是不可能持续上学的,小学四年级,那时大概叫高小吧,就辍学了。</h3><h3>父亲说过,是他自己辍学的,原因是穿的衣服太破,破得都露鸡鸡了,被同学经常取笑。他的破棉鞋也是他哪位长辈送的,很破,还大,就在脚后跟处用针往里缝了几针。</h3><h3>父亲少年的经历,造成了他很不健全的人格,自卑、在乎别人评价、对家人暴躁、即懦弱又残忍、吝啬、情感淡泊等等,总之,人格很分裂。</h3><h3>我从小就对父亲有意见,直到现在,他看不起我,当然了,父亲在我眼里,我从骨子里就看不起他,我对他的鄙视,基本从理论上是站得住的。许多矛盾与分歧,表象是认知,其实是心理扭曲或不完善导致。</h3> <h3>【六】</h3><h3>孤儿寡母,又在农村,可以想象日子的艰难,甚至想象不出的艰难。首先是过日子的节省,我其实了解的并不多,所看到的,我想,应该不算是很困难的时期了。</h3><h3> </h3><h3>父亲说过,奶奶捞面条掉在地上一根儿,都捡起来吃了。82年回老家,看她烧火做饭,柴火的碎末,确实是碎末,跟茶叶末一样,她在火边双手捧一把自然掉落,同时嘴吹着柴火末,大点的末会吹在前面,反复多次这样做,然后大点的末抓起扔进火里。</h3><h3> </h3><h3>87年回老家,奶奶包饺子,茴香根儿部的硬杆儿放在一边有两天了,也就5、6根儿,我随手抓起就要扔,奶奶一把抓住我胳膊急急地说,别扔别扔,我要做XX吃(我听不懂),放在里面好吃的好吃。我争不过她,没扔。</h3><h3> </h3><h3>奶奶的手擀面,我可以负责地说,全世界最薄的面条,像纸一样,吃起来还不糟,而且面条一样宽,我吃过。一次跟父亲说起奶奶的薄面条,他说,你知道为什么这么薄么?因为用面少,所以要擀得很薄,做热汤面时往里一撒,还特显面条多。</h3><h3> </h3><h3>奶奶受苦虽然很多,但许多方面还是讲究的,如上面说的,面条基本一样宽,做饺子要一样大小。家教很重要,我父亲和母亲也如此,到我这,饺子如果是俩人包的,馅多少不一,我就特恼火。有时大家一起吃饺子,要帮我包,我是极力拒绝,不是客气,是我讨厌饺子不一样,不漂亮还不行。</h3><h3> </h3><h3>奶奶一次给我包饺子,馅没弄好,一锅饺子破了四分之一左右。奶奶如似犯罪了一般叨叨:哎呀,破这么多,这要是让别人看到,这得让人笑话死啊。反复的叨叨,有的话我也听不懂,总之是异常地懊悔与自责。</h3> <h3>【七】</h3><h3>亲戚等多人跟我说过,你爷爷要是不死,当个省长没问题,我只是呵呵笑两声,心说,反右和文革这两大关,以爷爷的一根筋性格(我怀疑自己有一部分性格随他),估计命运也好不了多少。</h3><h3> </h3><h3>爷爷师范的同学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叫赵献民(音),49以后洛阳第一任市长(我听说的,即使不是第一任也是较早的)。具体哪年不知道,应该是父亲没有来北京工作以前,赵先生开着车回老家,要把奶奶和父亲、叔叔接到洛阳去生活,奶奶坚决不去。</h3><h3> </h3><h3>行笔至此,晚辈的我向赵先生鞠躬!能有这个想法足以令人感谢。虽然爷爷是受其赵先生影响的,最终23岁牺牲。</h3><h3> </h3><h3>假如爷爷没入道,只是教书,鬼子也没烧我家房,49以后给我家被打成地主,也是够呛!况且爷爷在师范的校长是纯正的国民党,是他五叔。老百姓就是命苦,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h3><h3> </h3><h3>【八】</h3><h3>奶奶一生除了经常叨叨大门没锁之事外,还有“减租”的话题。听过她叨叨减租减租的,至少两回,当时我根本不明白。这两件事,应该是奶奶一生的刺激与伤痛。</h3><h3> </h3><h3>我大了以后才了解一些,“减租”就是减租减息运动。在此形式下,我家房地皮被充公了,孤儿寡母,谁惹得起这帮!多亏爷爷是革-命烈士,否则还不抵怎么着呢。</h3><h3> </h3><h3>带头掠夺我家私产的村干部,是不算很远亲戚,我应叫他姑父。有一年回老家我还见过这老头,对我非常和善慈祥。回老家在村里溜达,都要让叔叔的儿子堂弟陪着,原因是村里人跟我说话,许多我不清楚辈分,不知道怎么称呼。当年村干部姑父对我友善,我也是表现得很会说话。回家的路上堂弟说,就这老东西当年带头没收咱家的。我心头突然地骂了一句:这孙子!</h3><h3> </h3><h3>父亲从80年代初,就开始索要我家的地,这事儿我知道。要了大概两三年吧,好像也没送礼什么的,当时村长与我爸关系不错,祖上也关系不错,房地要回来了。毕竟村里老人都清楚怎么回事,毕竟我爷爷是革-命烈士。</h3><h3>【九】</h3><h3>奶奶的一生不容易,包括父亲的少年时代,这样的人生轨迹,其心理自然形成复杂和怪异,我叔叔倒好一些,毛病不是很多。</h3><h3>奶奶喜欢独自过日子,最后2年才去前院与婶子一起过,叔叔从小在北京工作。奶奶讨厌孩子,讨厌嬉笑打闹。</h3><h3>奶奶看不上婶子,没好脸子过,当年对我妈妈也是如此,我爸也说过,小时候听妈妈也唠叨过。总之,儿媳妇在她眼里极其的没地位,大概属于使唤丫鬟的档次吧?</h3><h3>希望网络上极端女权者,研究一下千年来中国婆婆对儿媳妇的故事,而不是贩卖平移西方的女权理论,还假装自己很高深,律师夫人们的遭遇,你们屁都不敢放,都是关乎女性的。</h3><h3>婶子成了婆婆,也看不上儿媳妇。我回老家时,婶子明里暗里跟我说媳妇不好,堂弟婚后二年都瘦了也怪媳妇。最大的问题是儿媳妇顶嘴,不拿婆婆当回事。一次跟父亲说,婶子不容易啊,好不容易熬成婆婆了,谁知时代变了,婆婆没地位了。父亲嘿嘿一笑。</h3><h3>奶奶不仅讨厌孩子闹腾,就连别人家的鸡狗来到奶奶家屋前,她都给骂走。80年代中期父亲给奶奶盖了三间房,为了省钱没盖围墙,我家院子也大,奶奶很是不高兴。我听她一边轰鸡一边骂过,大概是:也他娘的不弄个围墙,谁家没围墙啊。鸡也骂、人也骂。</h3><h3>【十】</h3><h3>30年前我惹了点事儿,逃至老家,与奶奶住在一起。与奶奶一起吃饭的时候多,细面条、骂屋前别人家的鸡狗,就是那次看到的。</h3><h3>当时正是麦收时节,我心里有事儿,也不四处溜达。天热,我经常光着膀子,奶奶说我多次,大小伙子光膀子不好看。我依然如故,哪还有心思好不好看啊。</h3><h3>一天晚上下雨,奶奶披着衣服把家里的大盆小盆拿到屋外接雨水,叮叮当当的声音很让我烦。村里当时没有自来水,要用车到几里以外去拉水。</h3><h3>第二天我说雨水不能喝,有毒,我不喝。奶奶盛了一碗哄着我说,没事,很清凉,你看。其实水是混浊的,我嚷嚷几句,后来也喝了。过后才清楚,麦收时节,大家都忙,奶奶不乐意麻烦他人给自己拉水。</h3><h3>奶奶给我买了一根香肠,北方农村的香肠很难吃,肉少淀粉多,还特硬。尽管如此,奶奶自己平时是舍不得买的,是招待我的。香肠没油,奶奶上锅蒸了一下,也是难吃。</h3><h3>当时堂弟也在,我冲奶奶嚷嚷说,我就讨厌香肠蒸热。奶奶辩解着说这样好吃,脸上也有愧疚。我刚学了老家一句骂人的话,小声嘟囔“百蛋的不是”,虽然有半玩笑半撒娇的成分。堂弟小声对我说,你不应该这样说话,她听得到。以为奶奶耳背听不到,我看了一眼奶奶,她有慌张的愧疚感,不清楚她听到了没有。随口这句话,多年来一直后悔,无法原谅自己。</h3><h3>【十一】</h3><h3>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简单说,县局全体出动,把我在村口拿下。当时很庆幸,没让奶奶看到,我跟警察说,看在咱们都是老乡的份上,你们千万不要跟我奶奶说。警察连连说,不会说不会说。奶奶那边一直对她撒谎。</h3><h3>在县局关了半天,大致审了一下,上面电视台还给我录像。随后北京来人把我接走了。</h3><h3>后来得知,我录像在河北新闻放了,那天正好村里停电,婶子家的电视放不了,否则一屋子人看电视,包括我奶奶,后果不堪设想。</h3><h3>也是巧了,村里一人家里有小型柴油发电机,他家有电,电视正常看,看着看着就看到我被押解的录像,他还认识我,给他吓傻了。吓傻没关系,第二天还告诉我奶奶了。</h3><h3>这下一来,奶奶可急了,一趟一趟去婶子家询问,嘴里还不停叨唠着,文建坐监了、文建坐监了,这可怎么办啊。家里人当然是骗奶奶了,堂弟找到传话的那人,破口大骂,周围人少就动手了。</h3><h3>以后我入yu多年,奶奶也逐渐意识到我有事了,但不是很肯定,毕竟农村老太太还是好骗的。奶奶有时叨叨说,文建这些年怎么不回家看看啊。到去世前夕,奶奶还跟家人叨叨这句话。</h3><h3>行笔至此,我抑制不住的落泪!人生许多时候就一次,失去了,就永远见(得)不到了。</h3><h3>【十二】</h3><h3>我熬到释放,第二天去堂兄的单身宿舍,他是接叔叔的班来到父亲所在工厂的。进门不久我说,过几天回老家,看咱奶奶去。堂兄脸色一沉,叹息说,看不到了!我脑子一蒙,意识到出事了。</h3><h3>在堂兄面前大哭。奶奶是我释放前十个月去世的,家人一商量就没告诉我。奶奶当时80多岁,身体很好。爷爷的五叔在北京去世几年,把骨灰拿到祖坟下葬。在灵堂前,奶奶执意守灵几天,还多次长时间的痛哭。一天,突然奶奶倒下了,应该属于脑溢血之类,没两天就去世了。</h3><h3>爷爷的五叔就是他师范的校长,纯牌的国民党,49年共军来村里抓他,老乡通风报信,跑了。以后人生如何我不清楚,反正一直在北京城里,我18.9岁的时候还活着,我没见过他,父亲基本每年看看他。</h3><h3>堂兄埋怨我父亲,说大爷就应该劝阻奶奶别天天去守灵,否则奶奶再活十年也没问题。</h3><h3>我无心在堂兄宿舍,急急的回到家,一边哭一边冲父亲咆哮,质问父亲为什么不制止奶奶去守灵。父亲无奈地说,我哪劝得了啊。我说,你怎么没人性啊,她这么大岁数,你就应该想到危险!话一说完,父亲急眼大声地说,我乐意让我娘死啊!我哑口无言。</h3><h3>随后父亲流着泪说,你爷爷死的那几年,你五太爷确实挺照顾咱家,你爷爷的骨头也是五太爷从石家庄地走,用褡裢给背回家的。你奶奶守灵是报恩,同时又引出自己悲惨的一生感叹,所以很伤心。</h3><h3>97年我回到了老家。奶奶的院子有了简单的围墙,还有一个简单的院门,我入yu后盖的。堂弟打开院门锁,房子没什么变化,脑海中出现幻觉,感觉奶奶应该从屋里出来,笑呵呵地跟我打招呼。我隔着窗玻璃往屋里看了看,阴暗、破败。没让堂弟开门,我也不想进屋。</h3><h3>我在叔叔家睡的屋子,奶奶的许多遗物都在这里,父亲小时候就见过奶奶使用过的大厚菜板,矗立在墙角,菜板有很深的坑坑洼洼。墙上有几张奶奶的照片,破镜框里有民政部颁发爷爷的革命烈士证明书。</h3><h3>我躺着床上,看着爷爷的烈士证明,又看看奶奶使用半个世纪的菜板。我想思考,大脑停止了运动;我想感慨,又不知道怎么想。情到深处,一片空白。</h3><h3>【完】</h3><h3>-2019.正月十五</h3> <h3>还要有这个:</h3><h3>美篇里的绘画作品: http://t.cn/RsQlHJO</h3><h3>新浪微博绘画号:武文建画家</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