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2px;"> 中篇小说 节选</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0px;"> 刘嘉陵</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郑的婶子果然给我介绍了个对象，也的确如花似玉令我惊为天人。我跟那女子第一次约会在一家公园里，我捧着一包第二代蟑螂药粉，她夹着一本挺厚挺厚的大书，穿着棕色布拉吉，上面有数不过来的白点子。我们按约定接上头以后，就在湖边垂柳下的一条长椅上机警地坐下来，情形跟反特电影一模一样。</p><p class="ql-block"> 她：你平常都喜欢干些什么？</p><p class="ql-block"> 我：推销蟑螂药粉，对啦，这一包就是送给你的，名牌。</p><p class="ql-block"> 她：我是说，你都有什么业余爱好？</p><p class="ql-block"> 我：我不晓得现在都流行些什么爱好。</p><p class="ql-block"> 她：你酷爱击剑么？</p><p class="ql-block"> 我：我手无缚鸡之力。</p><p class="ql-block"> 她：你酷爱自行车越野赛么？</p><p class="ql-block"> 我：这个我还凑合，不过主要在城里，每天上下班都搞一搞。</p><p class="ql-block"> 她：你酷爱老年迪斯科么？</p><p class="ql-block"> 我：这得到时候再说。</p><p class="ql-block"> 她：你酷爱健美操么？</p><p class="ql-block"> 我：我不说你还看不出来么？</p><p class="ql-block"> 女子捂嘴乐了，把腋下那本大厚书放在了腿上，手托香腮继续审问。</p><p class="ql-block"> 她：你酷爱读书么？</p><p class="ql-block"> 我：酷不到哪去，读一点儿。</p><p class="ql-block"> 她：哪一类？天文学的还是地文学的？</p><p class="ql-block"> 我：昆虫类，都跟蟑螂有关。</p><p class="ql-block"> 她：我腿上这本大厚书你读过么？</p><p class="ql-block"> 我：什么书？</p><p class="ql-block"> 她：《辞海》。</p><p class="ql-block"> 我：没读过，头一回见到。</p><p class="ql-block"> 女子又一笑，长出一ロ气，把那本大厚书丢在一边。</p><p class="ql-block"> 她：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本怪书。</p><p class="ql-block"> 我：那你挺沉挺沉的夹到这儿来干吗？</p><p class="ql-block"> 她：我十姨说一开始就得把你给镇住。</p><p class="ql-block"> 我：你已经把我给镇住啦。</p><p class="ql-block"> 她：好，那我们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再提书的事儿了。</p><p class="ql-block"> 我：我保证再也不提了。</p><p class="ql-block"> 她：你还得保证再也不提什么爱不爱好的事儿。</p><p class="ql-block"> 我：我保证。</p><p class="ql-block"> 她：不过看电视例外。</p><p class="ql-block"> 我：看电视例外。</p><p class="ql-block"> 她：你喜欢看什么节目？</p><p class="ql-block"> 我：广告和天气预报。</p><p class="ql-block"> 她：那些电视连续剧多催人泪下呀，你就不喜欢？</p><p class="ql-block"> 我：我记性不好，总把这个剧和那个剧弄混。</p><p class="ql-block"> 她：你也就是这个档次。</p><p class="ql-block"> 我：我是这个档次。</p><p class="ql-block"> 她：以后再演电视连续剧你就别看了，在厨房找点儿活干。</p><p class="ql-block"> 我：你是说，你已经决定嫁给我啦？</p><p class="ql-block"> 她：那倒不能百分之百肯定，你还没有通过复试。</p><p class="ql-block"> 我：你把复试时间告诉我，我记在本子上。</p><p class="ql-block"> 她：你先回去听信儿吧，时间另行通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个月后，推销员和那女子又在同一个地点见面，这一次他拿着一束鲜花，她拿着一瓶增白粉蜜，双方交换了礼物，终于定情。</p><p class="ql-block"> 女子：我同意嫁给你啦。</p><p class="ql-block"> 推销员：我很激动。 </p><p class="ql-block"> 女子：先别忙着激动，还有的是激动的时间。我这有个购物清单，请你过目。</p><p class="ql-block"> 推销员：好说好说。 </p><p class="ql-block"> 女子：选个双月双日吧，先照二百桌酒席准备。</p><p class="ql-block"> 推销员：有那么多吃客么？这得在人民大会堂国宴厅才能摆下。</p><p class="ql-block"> 女子：多设几个分会场。我这边亲朋好友加上我总共是两千人，你那边几个？</p><p class="ql-block"> 推销员：就我一个。</p><p class="ql-block"> 女子：一张桌只能吃十个人，你挤在哪张桌上呢？</p><p class="ql-block"> 推销员：我跟着你走。</p><p class="ql-block"> 女子：我是说吃饭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推销员：我到后厨垫补几口就中。</p><p class="ql-block"> 女子：你还真是个胸中有大局的人。最后我再问你两个小问题。</p><p class="ql-block"> 推销员：你说你说。</p><p class="ql-block"> 女子：你那个工头到底能不能当上？</p><p class="ql-block"> 推销员：一直没信儿呢，回头我再上下打点一圈儿。第二个问题呢？</p><p class="ql-block"> 女子：那老头儿给你的金条你都埋到哪儿啦？</p><p class="ql-block"> 推销员：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和那女子在一场盛大的饕餮之后成为可以合法同居再不会被捉奸的“自己人”。那天的婚礼把我折磨得精疲力尽血糖骤减，整整一千九百九十九位理直气壮的娘家人排队教育我要自珍自重，对他们那朵鲜花要尽责尽忠，我整整说了一千九百九十九句您放心吧没问题。不住地点头哈腰把我搞得像一只磕头虫，而凝固在我脸上的虚伪的笑好多天都无法把它洗干净。那场可怕的疲劳大轰炸使我对人生有了新的认识，人活一世无非就是为了操办两件大事，婚礼和葬礼，车头上那朵大花由红的再换成白的而已。我的红衣红鞋新娘在高价租来的黑色加长（有一节绿皮火车车厢那么长）林肯轿车里仪式性地哭哭啼啼时我忽然想，这要是正在操办着的我的葬礼该多激动人心啊。</p><p class="ql-block"> 婚后没几天我们就从浪漫主义者摇身一变成了现实主义者。有一天下班后，我老婆拎回了两瓶白酒和两盒点心。我说昨天不是刚刚看过你爹么？她说今天该去看你爹啦，我说我哪来的爹？她说你干爹。我说我哪来的干爹？她说就是你撞的那个老头儿。我大声说我没认他干爹，也没撞过他，这冤案该平反昭雪啦！她说你嚷什么呀？你撞没撞过他我不管，我只对这层特殊的关系感兴趣。你马上张罗晚饭，吃完饭我们一块儿去认爹。我还要再说什么，我老婆也嚷起来，说结婚前你那鸡胸脯子都白拍啦？那么多老男人往死里追我，我凭啥只吊死在你这棵歪脖树上？不就是还存着点儿念想嘛！你还真拿自个儿当了美男子啦？</p><p class="ql-block"> 我被搞得很失落很受伤，我以为我是个挺有自身价值的人物呢。但是我老婆比我更失落更受伤，直至哭成个泪人。我只好用艳丽的大粉花毛巾为她拭去泪花，边为她捶背捏肩边答应她的一切要求，之后小跑到厨房，扎上她给我定制的至少能用五十年的男用造革蟑螂色大围裙，为她煎炒烹炸。</p><p class="ql-block"> 晚饭后夫妻双双去攀亲。</p><p class="ql-block"> 老爷子把门打开刚要开口，我老婆早已抢上前去，跪在门槛喊道：爹！</p><p class="ql-block"> 老爷子说：两位别不是弄错了楼层吧？</p><p class="ql-block"> 这时候我走到近前，抱住老爷子的双肩说：大爷，我看您来了，您近来可好？</p><p class="ql-block"> 老爷子认出我以后，老泪纵横，他不住地拍着我说：好，好，你怎么才来看我呀，这是你媳妇吧？</p><p class="ql-block"> 我说：是啊，让您见笑啦。一面轻轻踢她一下，小声告诉她：快起来，别在过道上跪起没完。</p><p class="ql-block"> 我老婆拍拍裤子站起来，狠狠瞪了我一眼，很快又笑着转过身子，对老爷子甜甜地说：爹。</p><p class="ql-block"> 我说：是大爷。</p><p class="ql-block"> 她说：我偏叫爹，你管不着。</p><p class="ql-block"> 老爷子欢天喜地地把我们请到正屋，并拿些好烟好糖招待我们。我问他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老爷子说身体是没啥问题了，每天还能打几圈太极拳呢，就是这儿有问题呀，说着他指了指心窝子。我说您心脏过去可好好的呀，怎么这么几天就出毛病了呢？老爷子说，不是那个事儿，我是说这心被伤透了。</p><p class="ql-block"> 老爷子又唠唠叨叨地抱怨起不孝的儿女来。最后说：哼，他们越逼我越别想达到目的。</p><p class="ql-block"> 我说：您何必跟他们较这个劲儿呢？把金条给他们算啦，破财免灾嘛。</p><p class="ql-block"> 忽然我脚背上被狠狠地碾了一下，我差点儿疼得叫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老婆急忙说：您可别听他瞎支招儿，金条一根不能给他们，否则您有一天过世了，连打着滚儿哭您的人都找不到。</p><p class="ql-block"> 老爷子超然一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身后的事情谁还在乎！</p><p class="ql-block"> 我说：您说得对。要不您就把金条捐给哪个小学校，留个身后美名。</p><p class="ql-block"> 老爷子说：这倒可以考虑，但我得好好想一想。</p><p class="ql-block"> 我老婆又在我的脚背上狠狠碾了一下，抢着插话说：您有个尊师重教的精神就成，不一定非得动真格的。</p><p class="ql-block"> 老爷子说：是啊，其实我更想把它们……</p><p class="ql-block"> 我老婆腾一家伙跳到老爷子身旁，一面笑着为他捶背一面问：您想怎么样？</p><p class="ql-block"> 老爷子说：把它们送给……</p><p class="ql-block"> 忽然房门被一脚踹开，老爷子的几个儿女忽拉一下子闯了进来，大声嚷道：送给谁？</p><p class="ql-block"> 老爷子怒目圆睁：你们又来气我！</p><p class="ql-block"> 老爷子的儿子说：我们已在门外听了多时，你快说，你想把金条给哪个狗日的？</p><p class="ql-block"> 我老婆火了：你疯狗乱咬人！爹，您别怕他们，有我们给您撑腰呢！</p><p class="ql-block"> 老爷子的女儿说：嘿！这叫爹的还不少呢，你是哪路神仙？</p><p class="ql-block"> 我老婆说：我就是这家的儿媳妇，别看是个干的！</p><p class="ql-block"> 老爷子的儿子说：哟嗬，这他妈认得倒快！你倒是说说，你们几时磕的头摆的认亲宴？</p><p class="ql-block"> 我老婆毫不打奔儿地说：我现在就做给你们看！爹！儿媳这厢有礼啦！说着她极麻利地跪在地上，通通通连磕三个响头。</p><p class="ql-block"> 她起身后，忽然想到这里面还有我的活儿呢，便将我的脖颈死劲往下摁，逼着我快快叫爹，千万别被人家抢在头里。</p><p class="ql-block"> 我大吼一声：该收场啦！</p><p class="ql-block"> 我走到老爷子的儿子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们都别闹了，老爷子身体要紧。</p><p class="ql-block"> 那小子却破口大骂：你狗日的装什么正人君子呀？你那步棋我知道，你不就想先把我们稳住然后再偷偷下手么？</p><p class="ql-block"> 我怔住了：你管我叫什么？</p><p class="ql-block"> 那小子说：狗日的狗日的你想听多少遍就说给你多少遍！</p><p class="ql-block"> 我声带发紧地说：可那天夜里，你抱着我喊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选自刘嘉陵小说集《硕士生世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