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

秋雨无声

　 你走了，像你生前的为人一般，平静、简单，不愿惊扰任何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午饭后，你斜依在沙发上，神态安然，手里有节奏地扯着手绢（用来擦鼻涕的），嘴里轻吹着不成调的嘘～嘘～声，孩子们清楚，这是你开始糊涂后，心情愉悦的最佳状态。

“爸，你在想啥呢？”

你缓缓地摇摇头……“啥也没想”

你已经淡忘了以前经常跟我絮叨的人和事，他们在你的记忆中清除为零。

我努力地追忆着和你相处的点点滴滴，生怕时间长了，你也会从我的记忆中模糊……

三个孩子中，我小时候是最顽皮的，因此，你对我的管教格外严格。“女孩子切不可贪小便宜，免得上当受骗。” 这几乎成了我们兄妹三人的标尺，无论何种状况下，都绝不贪婪。你时常跟我们说起你的两个同学，一个聪明伶俐，一个踏实勤奋，聪明反被聪明误，勤奋踏实的越过越好。通过这些生活中具体的实例，教导我们做人的道理。

记得有次我跟姐姐午睡时扯皮，影响了你雷打不动的午休，从不动手打孩子的你破例打了我和姐姐，你先打了我三下，然后象征性地打了姐姐一下（因为你觉得肯定是我的错），我生气地说:你为啥打我三下只打姐一下，你就是偏心眼。小孩子随意的一句话，让你感到亏欠，后来出差回来时，给我买了一大堆礼物，你告诉我: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对谁都一样。因着父亲的开明，兄妹三人从小在民主氛围的家庭中渐渐长大。然而，你的童年却历经磨难。

父亲自幼丧母，二战时跟随家人逃难，飞机投下的炸弹落在身旁没有爆炸，原来是一颗臭弹，你侥幸躲过一劫。少时去家门口的水塘游泳，不识水性的你溺水昏迷，仅剩一小撮头发漂在水面，被路过的人揪着头发从水中提起，第二次幸免于难。你说，因为没有母亲，当同龄小伙伴跑出村庄很远的地方，迎接赶集回来带着油馍的母亲时，你总是一个人躲得远远的，因为你知道，没有任何人会给你带礼物回来。童年，你就是这样在八十多岁奶奶的照料下艰难成长。

年少的你聪明好学，尽管多次因家中供不起生活费被迫辍学，然而，老师看出你的潜力，找家长谈话希望不要放弃，你没有辜负老师的殷切期望，初中毕业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太原机械学院枪械专业（太原机械学院最早叫华北兵校，父亲入学那年改成华北第二工业学校，后改为太原机械制造工业学校、太原机械学院、中北大学。因家中困难，无力供你上高中，因此，你选择了五基部办的学费生活费全免的学校）。中专毕业后分配到西安西北光学仪器厂工作。为提升业务技能，工作之余在西工院继续学习光学仪器知识，获取本科学历。当前苏联支援我国建设时期，在西光科研所清华、北大人才济济的状况下，唯独安排你跟随苏联专家学习，参与设计了“1米”地对空测距机项目。

1966年，为响应国家支援三线建设号召，调到湖北宜昌国营长江光学仪器厂。因着你的工作经历和能力，被指定为我国自主研制的“0.8米”型号产品总设计师。该产品的成功研制和生产，填补了国家地对地可见光测距机空白，并荣获1978年全国科技大会三等奖。

八十年代初期，英文版的计算机开始在科研部门兴起，你的俄文受到限制。为了更好地适应工作，四十多岁的你每天晚上坚持学习英语，你看过的英文书上，留着密密麻麻的备注，虽说英文发音不够标准，但词汇量却一天天增加。那时我正临近中考，入夜，你在台灯下伏案学习的背影，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忆犹新。

七十多岁的时候，因长期看书用眼过度，眼压增高得了青光眼，视力渐渐开始模糊。我们带你看遍了武汉所有著名的医院，除了手术（手术实则也没有保障），始终没有更好的医治方案。你熟知光学原理，劝慰家人说，底片坏了不可能再修复了，你在权衡利弊后选择放弃手术。七十六岁那年，双目几近完全失明，因视力不好，从每天和母亲外出散步，变得活动范围仅局限于室内，与人交流也少了许多，渐渐地听力开始下降，你的身体每况愈下……在我们怕你难过为你担心的时候，你反倒宽慰我们:厂里和我同龄的知识分子几乎都走了，我还活着已经很幸运了。人这一辈子，走到哪儿算哪儿，顺其自然吧。

长期照顾生病的你，母亲的好脾气早已消磨殆尽，当你像小孩子一样任性不听母亲话时，她会忍不住大声训斥你，你不仅不生气，反而轻言细语对母亲说:老大姐，老大姐，你是我的好老伴，我爱你……母亲哭笑不得没了脾气。母亲说:她虽与父亲文化差异很大，然而自幼丧母的父亲极其珍惜母亲的爱，从未大声训斥过母亲。在我们的记忆里，你对母亲总是很温和，极具绅士风度。父母包办的娃娃亲，相濡以沫六十五载，很少红脸争吵，相较如今社会比比皆是的离异夫妻，你们的婚姻更值得我们晚辈学习。

你生病后，为了不让你受委屈，三兄妹商定不请护工，我们几人轮流陪护。照顾你，我们从没觉得受累，倒是经常被你幽默的言语逗得非常开心。你面对生活的通达淡定，你经历挫折的平和坦然，给孩子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传1:2】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传1:11】已过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

自从我信主以后，比照你的生平，越发感知神的话就是真理。人生在世，绚烂仿若划过夜空的烟火，在瞬间耀眼夺目后，一切趋于平静。人离开这个世界，慢慢被朋友亲人遗忘，在世时所有的辉煌又算得了什么呢？人生最大的盼望不该在地上，应定睛在神为我们预备的天家。因此，我们活着要时刻警醒，求圣灵来保守我们的心思意念，引领我们行神的道，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温柔、节制，不是为自己，乃是见证创始成终的耶和华神的荣耀。想着神为子民预备的终极福乐之地，死，对于基督徒来说也就无所畏惧了。

因此，在你偶尔清醒的时候，我开始给你传讲福音。

“爸，你相信有上帝吗？”

你轻轻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即使那时你已经有些糊涂，一贯严谨的你面对真理性的问题，仍然不愿随意作答。

“无神论”在你内心根深蒂固！

我开始给你讲上帝怎样创造了所有的一切，人是怎样来的，又怎样犯了罪，上帝的独子为了救赎我们怎样牺牲自己……人是有灵魂的，躯体的死亡仅代表人在世上的终结，灵魂却是永存的，我们需要信靠上帝，为我们的灵魂找一个可以安放的地方，将来接受审判时，靠主帮助复活得永生……

简单地讲完这一切以后，我再次问你:

“爸，你相信有上帝吗？”

“哎！我早就相信了！”

“今后只要有空，你多给我讲讲这些……”你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过了几天，我再次问你:

“爸，你相信有上帝存在吗？”

“我相信！”

后来，我在不同的时间这样反复问你，你的回答都是一如既往地坚定。因为老年痴呆（请原谅我没有用敬语，因为我们更像朋友），很多当时发生的事或者说过的话，你转瞬就忘记了，唯有这件事，你自始至终异乎寻常地坚定，我相信这是神的旨意。

大年初二，我陪着妈在外住院，晚上十一点四十左右，姐打来电话，她急匆匆告诉我你情况不好。我跪在母亲躺卧的病床前双手合十祈求神:“主啊！如果祢愿医治我的父亲，就让他慢慢好起来，如果祢想接他走，就让他平静离开，不要让他身体遭受痛苦吧！”

2019年2月7日大年初三上午十一点半，孩子们都放假在家，我陪母亲在医院，哥姐为你擦身的时候，你平静地离开了我们。初五出殡的时候，原本阴冷灰蒙的天空，霎时飘起了雪花，在凛冽寒风中越下越大……

一丝不苟

没有计算机的年代，所有的零件图纸仅靠丁字尺、直尺、三角板、圆规等简单工具手工绘制，设计者不能有丝毫的误差。

08测距机（曾经的保密产品）

童年时，经常被你抱着透过仪器上的镜头观看远方。

小学毕业照

毕业于国家困难时期

风华正茂

送别友人

08野外震动试验

天伦之乐

父母包办的娃娃亲，相扶相携65年，一样过得幸福甜蜜。

同学、同乡、同事、挚友、亲家。

深秋暖阳拥吻着你的脸颊，飘忽着隐约的光影，融入自然，平静自始至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