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花之死

孙兆远

<p class="ql-block">  在一片漆黑的寂静里,王克花身子轻飘飘的往下坠,这是她有生以来感觉到最静的一次,静得孤寂,恐怖。她不知道自己会坠向哪里,只觉得脚底下有无穷远的路,路的尽头隐约有昏黄幽暗的灯光。她忽然心念一动,马上明白过来,那是死亡之光在向她招手,她正在奔向阴间的路上。求生的欲望本能的使她双手往上攀爬,双脚往下蹬,在广阔的空间里像一只游泳的蛙。</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出了一身冷汗,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液管正极速的滴着,输液瓶里还剩下半瓶没输完的液体。她身边围了一群大夫,其中一个年龄稍大带一副眼镜的指着心电监护仪兴奋地说:“心跳,又有心跳了,血压也正在上升,心率还可以,这,这有点不可思议,继续抢救,老太太又活过来了,哎,这已经是第三次了。”</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身体不动,灵魂悄悄飞到空中,病房里全是医生,病房外面三个儿子整整齐齐的坐在一起,垂头丧气的失望着。仿佛自己的生死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老大大成垂头丧气不无遗憾的说:“哎,她倒底还是活过来了,她的命可真大。”</p><p class="ql-block"> “我以为咱娘这次够呛了,结果她又还阳了,难道是阎王爷不收她?”老二二成对自己的判断颇感失望。</p><p class="ql-block"> “要死快死,要活快活,可别再这样折腾人,我在寿光养鸡,你们也知道,一个萝卜一个坑,请假是难上加难,接到你俩的电话,我告诉老板,说咱娘死了,人家才让我回来的,结果到现在还没死,你说让我和老板怎么交代,这不是显得我说瞎话吗?”老三三营愤怒致极,用手掌使劲拍着自己的大腿。</p><p class="ql-block"> 二成生气地说:“老三,你也别说那话,咱娘这次住院,你伺候了几天,你忙谁不忙,我不也在临沂皮子场里打工吗?每次咱娘住院摊钱,你推三阻四,你说哪次痛快过?一不侍候,二不拿钱,有你这样当儿的吗?”</p><p class="ql-block"> 三营脸色发青,喉头在脖子中间上下移动,好像老鼠在布袋里来回跳动,他大吼到:“老二,你别这样说,我拿钱不痛快,你痛快了吗?你说说这次你拿了多少钱?”</p><p class="ql-block"> 二成支支吾吾,极不自然把头转向一边,略带歉意的说:“我从心里想拿钱给咱娘治病,可你们也知道,我的钱在你二嫂手里,她是个死扣娘们,我一分也要不出来,每次我都是借同事的,然后一点点从生活费里挤。”</p><p class="ql-block"> “哎!大哥,你拿了多少钱?说你呢,拿了多少?”二成故意把话题转向老大。</p><p class="ql-block"> “老大,你说说,说清楚,账目清,好弟兄。”老三恶狠狠地说。</p><p class="ql-block"> “你连叫我声哥都不肯,老大,老大,老大是你叫的么?”大成颇为不满的斜眼看着老三。</p><p class="ql-block"> “你俩也知道,今年我刚给你侄子盖了房子,又给他定了亲,一共花了三十多万,其实我也没有多少钱,这次流感我得了多长时间了,可我一直没舍得吃药,就这样干靠着。平时你俩不在家,都是我照顾咱娘,端屎端尿,洗洗涮涮,按理说,出力的不拿钱,拿钱的不出力,是吧,这些年,你问问咱娘让她凭良心说,我对她怎么样,你们去问问。”大成一脸的委屈。</p><p class="ql-block"> 二成和三营相互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说“咱娘都发昏了,还问个屁。”</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一阵心酸,感觉眼泪哗哗的往下流,用手一摸,什么也没有,两眼干干的。近两三年了,王克花发觉自己哭的时候没有眼泪,是不是这些年流干了,她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寒冷的冬天,破烂不堪的门窗四处漏风,风吹到脸上如一把尖刀在猛烈的割扯着肌肤,即使把所有的棉被都捂在身上也无济于事。政府去年来人说把自己的房子列入危房改造计划,但三个儿子都说忙没时间,并且危房改造要先自己拿钱盖好以后,经过验收政府才会拨款,三个儿子谁都不愿意拿钱。大成说:“房子不是挺好吗?不就是后墙裂了几道缝吗,没关系,再说盖了新房你也住了不几年了,将就将就吧。”</p><p class="ql-block"> 二成说:“谁愿意危房改造谁就自己改造,反正我不改造,我什么也不管。”</p><p class="ql-block"> 三营说:“上面有老大老二,我是最小的,我是听份子,有什么事找老大老二。”</p><p class="ql-block"> 因此,危房改造的事便搁了下来。别的还好说,王克花平时最困难的就是吃水问题,冬天水管冻住,好几个月不来一滴水,王克花拄着拐棍到老大家要水喝,过了两天,大成提着一桶水猛的撞开大门,狠狠的把水桶放在桌子旁边,咬牙切齿地说:“你倒底喝多少水?你那老脸就别光洗了。”王克花叹了一口气,大气都不敢出,她已经半个月没擦把脸了。</p><p class="ql-block"> 七十三岁的她身体还算硬朗,这些年一个人生活,从没给三个儿子增加负担,自己受得委屈都是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凭着政府每月一百多元的养老保险金勉强度日,当村里想把她列为贫困户的时候,二成媳妇听说了,一大早把她摁在床上,大吼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不要脸的,你哪里贫困了,你不要脸俺还要脸呢,刚子马上就要找媳妇了,你要成了贫困户,他不就打了光棍了。”</p><p class="ql-block"> 中午,大成、二成媳妇一起给王克花开了个批斗会,老大媳妇说:“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我们对你那么好,你还想当贫困户,商量好的我们每家每年给你六百元钱,十斤花生油,还不够你吃得?”</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诺诺的说:“从成他舅定了这规矩以后,你们谁曾给过我?我哪里见过钱和油的面?”</p><p class="ql-block"> 二成媳妇斜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边划拉着手机边不屑一顾的说:“现在没给你,不是都记着账吗?少不了你的,我们是赖账的人吗?老三媳妇,你说我们赖账吗?赖吗?”</p><p class="ql-block"> 三营媳妇羞红了脸,低下头不说话。在王克花眼里,三营媳妇算是个孝顺的,虽然也没给她多少吃的喝的,但她说话不刻薄,不惹她生气,在王克花看来,这就足够了,何况面对老大老二媳妇的冷嘲热讽,三营媳妇想孝顺也只能偷偷的。</p><p class="ql-block"> 一年的八月十五,正是家家户户欢聚团圆的时刻,王克花正腰疼得厉害,她知道三个儿子都在家,急切盼望着有个儿子能把她叫到家里吃上半块月饼,几个饺子,那该是多幸福的事啊!她竖起耳朵盼望着此时有人推开大门来到床前叫她。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就这样傻傻的等待着,不知不觉等来了自己的眼泪。此时大门“吱嘎”一声敞开了,又以极快的速度关上了,三营媳妇拿着两个月饼,端着一碗水饺,走到王克花身边,低声道:“娘,你吃吧,还热乎,水饺下面有肉。”王克花流泪了,夹起一个水饺正准备吃到嘴里,大门又“吱嘎”一声,二成媳妇抹着油乎乎的嘴巴,上牙门齿中间还残留着一片韭菜叶,大咧咧走进屋里,看到桌子上的月饼和水饺,脸色一沉,接连打了三个饱嗝,随之屋里弥漫出一股羊肉的膻味,二成媳妇刻薄而又讽刺的说:“唉吆,唉吆,还是老三媳妇孝顺啊,又有月饼又有饺子,看人家过得多富啊,有你这么孝顺的儿媳妇,以后也就用不着我和老大家管他奶奶了。”说罢两手一甩,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两片屁股上下晃动,向门口走去,随之传来重重的大门和门框的撞击声。三营媳妇呆呆的站在那里,一脸的委屈。王克花始终没咽下一个水饺,她的胃里充满了胀气,疲惫的闭上了双眼。</p><p class="ql-block"> 一阵喧哗打断的王克花的思绪,大成二成和三营媳妇如约而至,还没进病房,大成和二成媳妇不约而同的发出了嚎叫声.</p><p class="ql-block"> 大成媳妇:“我的个娘唉,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唉,你可走的忒早了......”</p><p class="ql-block"> 二成媳妇:“我的个亲娘来,一听说你病厉害了俺就心里不是个味了......不是个味了,你怎么不再活上个二十年唉......我的个.....亲娘唉......”声音凄惨,断断续续,给人以凝噎梗塞之感,其它病房的家属和病人都一起朝这边聚拢过来,一个大夫神色慌张,手里拿着听诊器快速走入病房。王克花感到心口发堵伴着恶心,“砊砊”咳嗽了两声,头微微动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诈尸了,诈尸了,她奶奶诈尸了,”大成媳妇以极快的速度跑出病房。</p><p class="ql-block"> “真的诈尸了,又活过来了,我的个......娘唉.....”二成媳妇手脚麻利敏捷地躲在了大夫身后,神色惊恐的望着天花板。</p><p class="ql-block"> 大夫鄙视的看了一眼二成媳妇,叹了一口气走出了病房。</p><p class="ql-block"> 等一切明白过来之后,大成和二成媳妇同时对自己的男人发动了攻势,大成媳妇恶狠狠地剜了大成一眼,说:“你昏头了,电话里不是说快合眼了吗?弄得我大门都没来得及锁,鸡也没喂。”</p><p class="ql-block"> 大成说:“那会儿的确发昏来,谁知又活过来了,要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敢让你来。”</p><p class="ql-block"> “行,这账我给你留着,你在这里呆了五六天了,也不要家了,既然这样我也不要你了。”</p><p class="ql-block"> 二成媳妇:“我把你娘XX,是死是活你不知道蛮,你这家子不折腾死人不算完,来回车票我又得一二十元。”二成低头不说话,满脸的歉意和不安。</p><p class="ql-block"> 时间已是中午十二点了,病房里的两个病人已经开始吃午饭了,王克花突然有一种饥饿的感觉,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最后的一顿午餐,于是她拼足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我饿了,想吃饭。”</p><p class="ql-block"> 大成说:“咱娘饿了,想吃饭。”环视四周,没人应答,再问一遍,所有人仍然没有反应。三营媳妇刚想动身,看着二成媳妇黄眼珠包裹着的黑眼球,收住了迈出去的腿。</p><p class="ql-block"> 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克花儿子儿媳身上,大成媳妇环视了四周一眼,稍作沉思,愤愤得转过身下楼去了。</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躺在病床上,目光挨个划过三个儿子的脸。她一生生了三个儿子,在大儿子八岁时,一年冬天,她的丈夫刘老汉和人搭伙放炮炸石头,因前些天右脚受伤跑的慢了些,轰隆隆的炮声响过之后,刘老汉一声不响的趴在地上,谁也没能把他喊起来,半块脑壳被炸飞在离刘老汉五六米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此后的日子,王克花再也没找个男人,因为她不想让三个孩子有个后爹,而是用柔弱的双肩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其中的艰辛自不必细说。后来给三个儿子都娶上了媳妇,成家立业,也算是了了多年的心愿。如今子孙满堂,在别人羡慕的眼里,王克花应该是儿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可其中的是是非非酸甜苦辣王克花怎么也难以说出口,只能是逆来顺受,不管两个儿媳对她怎样,在别人面前没说一个“不”,还要装出过得幸福快乐的样子,为的就是让儿子儿媳能过家子人家,不让别人说三道四,指手画脚,何况现在和她状况一样的老人比比皆是。王克花想:前些年,两个儿子儿媳原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她能干活,给老大家干完了给老二家干,除了自己种地以外,还要接送孙子孙女上学放学,即使她们不孝顺但起码也没骂过她打过她,近几年她年级大了,不能种庄稼了,也不能帮儿媳做家务了,两个儿媳的脸色是多云转阴继而乌云密布再后来倾盆大雨。</p><p class="ql-block"> 大成媳妇提溜着两个火烧走进的病房,手里只有两个火烧,没有别的。隔着老远扔到王克花病床边的床头柜上,和颜悦色的说:“吃吧,还热乎着呢!”她目光里分明有一种令王克花感到恐惧的东西。她浑身一麻,向着大成媳妇的两眉间望去,一道常人看不见的绿光进入的老大媳妇脑壳,王克花明白了,大成媳妇心语:“吃!吃!吃!噎死你,噎死你这个老不死的,到死还忘不了吃。”王克花心下悲伤致极,哪还有心情吃饭。</p><p class="ql-block"> “你看看,咋呼着饿了,给她买了又不吃,这不是折腾人是什么?白白的浪费了,真浪费了。”边说边大口大口的嚼着火烧,口中喷出的饭渣四溅开来,引来其他人无可奈何的反感。临床的一位病人低声说:“应该给你婆婆买点稀的喝,都病成这个样子了,火烧她怎么能咽的下啊。”大成媳妇睨了那人一眼,眼光如一把利刃令人后背发冷。</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在空中游荡着,整层楼的走廊过道静悄悄的,大成媳妇和二成媳妇聊得正欢。大成媳妇激动而兴奋的说:“老二媳妇,你听我说,昨晚我在X手直播,直播间竟然达到了十一个粉丝,我总算火了一回,破了一次记录,往常基本上都是我一个人对着屏幕自导自演。”</p><p class="ql-block"> 二成媳妇装作既崇拜又惊讶的样子,一脸的佩服,羡慕的说:“大嫂,你真厉害,这年龄了还开直播,活得多潇洒,其实吧,昨晚十一个粉丝,其中有我,有你大侄子,还有我娘家的两个叔伯妹妹,只不过我们都改了昵称,你不知道罢了。你那腚扭得真有水平,一开始我进到你直播间看到屏幕上圆圆的,黑黑的,像个大八印锅倒扣过来,当时就纳闷了一下子,还吓了一跳,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你在对着镜头扭屁股,就凭你那无人能敌的大屁股,我相信你直播一定能火起来。”</p><p class="ql-block"> 大成媳妇不满的说:“我的屁股不是跳广场舞跳瘦了吗?以后别说我屁股大,我最听不得人家这样说。”</p><p class="ql-block"> 二成媳妇不怀好意的又说:“好好好,既然这样我以后就光说你屁股小,小蛮腰,好条子行吧。你也知道现在的直播市场,是有些技巧在里面的。人家都喜欢看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咱这年龄的老黄瓜又酸又涩,没人喜欢,要想吸粉还必须发挥你的自身优势。”</p><p class="ql-block"> “什么优势?你说说看。”大成媳妇立马来了精神。</p><p class="ql-block"> “咱说好了,是你要我说的,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你要生气我就不说了。”二成媳妇故作欲言又止状。</p><p class="ql-block"> “快说吧,我不生气,一定不会生气,别啰里啰嗦,你就是骂我我也不生气。”大成媳妇迫不及待的催促着。</p><p class="ql-block"> “论长相,咱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论身材,呵呵,那更不用说,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即使你开五级美颜也总是看着老头疙瘩脑的,小牛都喜欢吃嫩草,老牛更喜欢吃,我说得对吧?”二成媳妇抬头望着大成媳妇的脸。</p> <p class="ql-block">  “对对,你说得很对,往下说。”</p><p class="ql-block"> “所以,想解决这个问题,就要充分发挥你的特长,你想想看你身上哪儿最长?”二成媳妇问。</p><p class="ql-block"> “腿最长,其次是胳膊了。”老大媳妇不假思索立马回答。</p><p class="ql-block"> “这可不是你的特长,假如这是特长,你要在屏幕前把裤腿往上一撸,露出你那檩条粗的大腿,那不把人吓死?你看你的胳膊,像烧火棍一样黑。你的特长在这,在这,”二成媳妇一把捏在大成媳妇的奶子上。</p><p class="ql-block"> 大成媳妇脸色一变,欲做发火状。</p><p class="ql-block"> “你看看,咱说好不兴生气的,你又这样,我不说了,不说了。”二成媳妇颇为不满。</p><p class="ql-block"> “谁生气了,哪里生气了,你往下说就是了。”大成媳妇满脸堆笑。</p><p class="ql-block"> “你这奶子就是你的特长,真的特别的长,你瞧瞧从胸部一直垂到腰部,如果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系到腰带里面。我家大刚从小时候就一直问我说,人家的馍馍都长在胸膛上,他大娘的怎么长在肚脐眼上。你开直播的时候,穿得透明一点,暴露一点,尽量的低头弯腰,似露非露,只要你敢,能拉下脸保证能火,当然为了防止被X手封号,还是要尽量侧着身子对着屏幕的。”二成媳妇坚定自信的说。</p><p class="ql-block"> “你说的这些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我这年龄了,影响总是不太好,再说谁喜欢看我这丝瓜奶,那他们不是变态吗?”大成媳妇心有顾虑。</p><p class="ql-block"> “现在变态的人还少吗?别顾虑三顾虑四的,你试试就知道了。要不就像我一样,从不开直播,老老实实在家呆着,看个电视,玩个手机多好。”二成媳妇自豪的说。</p><p class="ql-block"> “诶,我问问你,这几天,二虎没再爬你家墙头吧?”大成媳妇问道,“是不是你晚上给他留好门了?唉~这样也好,也好,起码他二叔在外打工也就放心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人照顾他媳妇。二虎那身材,那肌肉,火力一定……”老大媳妇不怀好意的滔滔不绝,心里有股浓浓的醋酸味。</p><p class="ql-block"> “你可别瞎说,我可不是那种人,二虎去我家,我是让他帮忙给我家打烟筒,我够不着,让你瞧见了几次,你就瞎琢磨,诶,对了,你是不是一直在监视我?”二成媳妇边说边向老大媳妇走去,快速地在老大媳妇的奶子上扭了几把,扭得重重的,非常的解气。</p><p class="ql-block"> “哈哈,二虎是在你身上打烟筒吧,你看整天给你打扫得干净利索的。”大成媳妇坏笑着说。</p><p class="ql-block"> 两个人在走廊里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招来护士的一顿呵斥。</p><p class="ql-block"> “唉~婆婆都剩一口气了,她俩还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这两个儿媳妇心可真大。”一个护士低语。</p><p class="ql-block"> “你看不出来吗?恨不得盼着老太太马上咽气,唉~这两个人啊~~”另一个护士也低语。</p><p class="ql-block"> “这老太太心肺功能严重受损,脑干严重出血,估计也就今明两天的事了,唉~有这样的儿子儿媳,还不如早点解脱,活着也是受罪,真是老来悲惨啊!”主治大夫对护士说又好像自言自语。</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轻飘飘在空中打了一个旋,两眼一闭,眉间蓝光一闪,飞到一片空旷的田野,四周黑沉沉的,寂静无声,静得让人心里发抖。迎面走过来三三两两的一具具骷髅,头部是完整的人的模样,头部以下没有一点肌肉,但都有一颗跳动着的心脏,只是心脏的颜色有差异,有暗红的、黄色的、棕色的,还有更多黑色的。</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心下一凛:“天啊,这不会是传说中的鬼魂吧?”于是怯怯的问:“你们是鬼吧,你们去哪里?”</p><p class="ql-block"> “我们是鬼,我们去我们应该去的地方,你马上就要和我们一样了,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一红心鬼和蔼可亲的说。</p><p class="ql-block"> “我们是鬼,我是个饿死鬼,我生前重病在床,十天十夜没吃没喝,第十一天的早晨我来这里了。”一棕心鬼说。</p><p class="ql-block"> “我们是鬼,我是一个小气鬼,一根咸菜条我吃三天,自己一生勤俭节约,省吃俭用,为了孩子搞得心力交瘁,常年劳累,营养跟不上,一病不起,我也来这了。”一黄色鬼说。</p><p class="ql-block"> “我们是鬼,我是一个恶鬼,生前残忍凶暴,多次打娘骂老,一个冬天的早晨,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辆大货车冲进人群,单单把我的头给压扁了,其它的人安然无恙。”黑心鬼边说边费劲的搬动着自己扭曲变形的头。</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看着形单影只走过的一个个骷髅,既可怜又悲哀,想到自己马上要和他们一样,身体里血液流淌的声音如大海波浪,一声高过一声,一阵猛过一阵,心下动念,飘忽忽游荡到三个儿子跟前。</p><p class="ql-block"> 太阳不温不火晒得人懒洋洋的,大成蹲在一个圆形的花坛边,坐北向南,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只廉价香烟,使劲猛吸了一口,烟头快要烧到手指了,他看了一眼又猛吸了一口,然后快速的扔在地上,用脚使劲地在地上来回碾压,直到烟头上的明火彻底熄灭。</p> <p class="ql-block">  二成手里捏着一根草棒,一节节的掰断,他忧心忡忡的说:“老天保佑,咱娘可别这几天完了,我要是连续十五天不上班,上半年的奖金算是泡汤了。”</p><p class="ql-block"> 三营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用手机拍着医院花坛里的牡丹花,自言自语道:“这相机像素还行,你看拍出来的照片多鲜艳,大哥,你看看。”大成讨厌的把头扭到一边。</p><p class="ql-block"> “二哥,你看看,是不是比你的手机拍出来的好看?”二成也把头扭向一边。三营感到无趣,愤愤的说:“你俩没一点欣赏水平。”</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看了很伤心,自己望死不望活,怎么三个儿子都那么无动于衷呢?思绪转回到四十年前。</p><p class="ql-block"> 刘老汉刚死去的日子,天塌了,王克花白天和男劳力一样在生产队干活,耕地锄地,扬场播种,由种到收,由收到种。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三个孩子在地上滚作一团,像刚从鏊子底下柴草灰里掏出来一般,每个孩子都把大拇指贪婪的吮吸在嘴里,两道黄鼻涕从鼻孔眼垂下来像两条小瀑布,全身最白最干净的地方就是牙齿了。看到王克花进了家门,弟兄三个大声的叫喊着:“娘,娘,饿~饿,我要吃馍……”随即饿狼似的一起跑过来,猛得掀起王克花的大襟褂子,贪婪的含住乳头用力的猛吸起来。三营最小,抢不过大成和二成,便在一旁声嘶力竭的大哭。王克花感觉大成二成要把她全身的血液吸干一般,似乎要把她吸成一副骨架,他便用力的把弟兄两个向一边推去,大成和二成被动的离开王克花半米远的距离,嘴里仍然含着乳头并拼命的撕扯着,用力的吮吸着,母子三个形成一个坚固的三脚架。三营在一旁的哭声令王克花伤心欲绝,仿佛有把刀子在猛戳自己的心脏,随即流下伤心的眼泪,这眼泪如热浪烫伤了自己的心脏,她边哭边颤抖着对三营说:“三啊,不是娘心狠,娘已经三天没吃点粮食了,哪里有奶水给你喝啊,任凭你两个哥哥怎么啯奶也没有一滴奶水啊。”三营听不到心里,仍然大哭不止。</p><p class="ql-block"> 在一阵徒劳之后,大成和二成同时松开了娘的乳头,沮丧和失望的走到一旁。三营眼光一亮,立马来了精神,像饥饿的狼发现了一块肉,飞跑过去,左手托起娘的一只乳头紧紧咬住,另一只手护住另一只乳头,撅起小屁股也徒劳起来。王克花觉得扎心的疼,三营不是在啯奶分明是在使劲的咬着奶头,王克花强忍住疼痛对三营说:“三啊,你就是把娘的奶头咬下来也是没水的啊。”继而把头转向一侧,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落在地上,地上的尘土被砸成一个个小窝。</p><p class="ql-block"> 如何不使三个孩子被饿死,王克花的确大伤脑筋,家里四口人就她自己一个人挣工份,年底分的那点粮食不到四五月就吃完了,常年吃野菜,吃榆树皮吃得便秘和腿脚浮肿。她便在偏僻的地堰上、荒岭上种点南瓜和豆角,但总是被小队队长发现愤怒的拔掉。每年秋季,生产队把花生秧从坡里运回到打谷场,像小山头似的一个个堆起,家庭妇女便成了择花生的主力军,这是王克花最开心的时候,也是三个孩子补充营养的最佳时机。王克花瞅着别人不注意,便把花生飞快地塞到鞋克朗里,用一块染布包起一些塞到裤裆里,然后向队长请假说回家给孩子喂奶,顺便自己方便一下。对长或会计便让她把四个挎包都翻出来,确定没有偷装花生,当看到王克花裤裆里鼓鼓囊囊,便有了疑惑,暗自思忖:“这寡妇娘们怎么裤裆里的东西比男人的还大,并且一天回家撒尿好几次,那么讲究干啥,撒个尿还要回家,事还不少来。虽然有怀疑,但总不能说出来,毕竟她是寡妇。</p><p class="ql-block"> 又断顿了,三个孩子饿得嗷嗷叫了,王克花一咬牙,趁着天还没亮,拿着一个口袋偷偷溜进了生产队的玉米地,气喘吁吁而又心惊胆战的以极快的速度把口袋装满,当她东张西望自认为四周无人时,背起口袋想悄悄的遛出玉米地。</p><p class="ql-block"> “站住!站住!你这个賊婆子。”身后传来一阵沙哑变调的喊叫声。</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头皮一麻,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双腿哆嗦着回过头,原来是会计刘二更,本家的一个小叔子。</p><p class="ql-block"> “他二叔,孩子饿得实在不行了,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求求你放过我吧,你行行好吧!”王克花祈求着。</p><p class="ql-block"> “不行,一定把你送到管理区,下午公社特派员就来给你带上手铐,用匣子枪在背后指着你,偷生产队的庄稼是犯法的,每次开社员大会都讲,你不是不知道。”刘二更严厉地说。</p><p class="ql-block"> “他二叔,我给你跪下了,你行行好,千万别汇报,我会感恩你一辈子的,我要被逮去了,我那可怜的三个孩子没了爹又没了娘可怎么办啊。”王克花噗通一声双膝跪地,一个劲的磕着头。</p><p class="ql-block"> “你行行好,我给你做牛做马都行,放了我吧!”王克花浑身哆嗦得不成样子。</p><p class="ql-block"> “做牛做马?这可是你说得,那你就做回我的马吧!”刘二更猛得把她扑倒在地,拼命的撕扯着王克花的衣服。</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吓蒙了,她没想到这个平时老实憨厚的小叔子是这样的人,便感觉到一阵屈辱并恶心起来,自己守寡那么多年,从来没对不起自己的男人。便用尽力气使劲朝刘二更下身最要害处抓去,刘二更猛得直起身子,双手捂住裆部,两腿并在一起中间没有一点夹缝,转着圈并跳跃着,模样滑稽可笑,大嚎道:“你这个死娘们,万人用的娘们,你弄坏了我的最要紧处,哎吆,娘哎~我完了,这次真的是完了……”</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来不及整理衣服和摘掉头上的杂草,以极快的速度跑出玉米地,“腾”的一声,一块鹅卵石从身后飞过来重重的砸在顶门处,鲜血顺着眉头遮盖住双眼流到嘴里咸咸的。一进家门,从肩上放下口袋,拿出三个还不甚成熟的玉米,麻利的剥掉外皮,一人一个塞到三个儿子的手里,疲惫的说:“你们快吃吧!”</p><p class="ql-block"> 三个儿子六只眼睛放出惊喜的光芒,茅屋里传来一阵猪啃棒子的声音。王克花一屁股坐在少了一根腿的板凳上,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她感到胸口发闷和口渴,提起黑壶朝碗里倒水,壶底翻了个底朝天,没倒出一滴水,便又往板凳上坐去,身子失去平衡,重重的摔倒在地。</p><p class="ql-block"> 三营大叫一声:“娘摔倒了,娘的头摔破了,都流血了!”</p><p class="ql-block"> 大成一看惊了一下,坚定的说:“不是现在摔的,血都凝固了。”</p><p class="ql-block"> 二成也说:“应该摔了一段时间了。”</p><p class="ql-block"> 弟兄三个整齐划一的扔掉玉米骨头,一起哭着跑向自己的娘,伸出小手抚摸着娘的脸,娘的头,又整齐划一的喊出:“娘,你怎么弄得,疼吗?”随即再一次整齐划一的放声大哭,王克花两只手搂着三个孩子,在眼泪即将流出的瞬间,咽了一口唾沫,硬生生的把眼泪憋了回去,两只手依次抚摸过三个儿子的头,爱怜的说:“娘没事,只是路滑摔了一跤,你们快吃吧。”接着费劲的站起来,走到柴火炉子旁伸手抓了一把草木灰,按在了头顶,微笑着说:“现在娘没事了。”</p><p class="ql-block"> 大成边哭边说:“娘,我长大了一定不让你受苦,我会好好孝顺你的。”转身看着二成,说:“二成,你长大了怎么样?”</p><p class="ql-block"> “我也好好孝顺咱娘,让咱娘吃好的,喝好的。”二成说。</p><p class="ql-block"> “我也是,该死的路把咱娘滑倒了,我跺死它,跺死它。”三营使劲用稚嫩的双脚踩踏着脚下的地面,扬起阵阵尘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天亮了。</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不想回到自己病房的躯体之上,她觉得这样挺轻松,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她走在医院的小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病人和搀扶病人的家属,还有来回穿梭的医生和护士,她试图和每个人打招呼,但所有人都像没看到她一样,也好像从没听到她的声音,这使她很郁闷,她试图看自己,同样看不到,烈日当头了,她试图找自己的影子,地上什么也没有,于是她害怕起来,她隐约听说鬼魂是没有影子的,难道她已经做了鬼?</p><p class="ql-block"> 终于有个人和她打招呼了,“哎,老太太,怎么就你一个人在逛悠,你的孩子呢?”</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抬头一看,吓了一跳,随即镇静下来,面前的这个白衬衣,蓝领带,深蓝色的西裤,年龄大约五十岁左右,人看上去很精神,只是浑身是血,从唯一没有被完全染红的领口才能看出穿得是白衬衣,一只眼睛在眉头处,另一只眼移到了颧骨处,鼻子也没有了,只留下两个空洞洞的黑窟窿,两条腿齐膝折断,半截小肠从肚脐眼下面耷拉下来,像没系好的裤腰带。</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很纳闷,自己一向胆小,怎么这次并没感觉到多么害怕呢?于是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伤得这么厉害?”</p><p class="ql-block"> 窟窿男难过的抽泣起来,说:“哎,惨啊,高速路上追尾了,一连十三辆汽车啊。”</p><p class="ql-block"> “你追的人家还是人家追的你?”王克花想问明白。</p><p class="ql-block"> “哎,说来惭愧,我追的人家,前几天刚买了一辆好车,不,应该说是豪车,具体什么牌子就不说了,卖车的一直强调这款车安全性能最好,还拿出很多发生车祸的照片给我看,从照片上看别的车都被撞烂了,而这车却几乎安然无恙,于是我就大意了,油门加到底想拉风一下,结果“咣当”一声,我眼前一黑,醒来就到这医院的ICU了。”窟窿男懊恼的说。</p><p class="ql-block"> “你也开的太快了,年纪轻轻的,你是不是喝酒了?你以后可怎么办啊?”王克花替他惋惜。</p><p class="ql-block"> “我哪里喝酒啊,只是太大意了,得意忘形了。”窟窿男回答。</p><p class="ql-block"> “你能买得起好车,说明你家里很有钱,好好让大夫给你治吧!说不定能捡回条命来。”王克花规劝道。</p><p class="ql-block"> “哎,有钱也买不命来,钱在生命面前一文不值啊,我听大夫私语说,我没的救了,即使活过来也是高位截瘫,一辈子躺在床上,并且我的脸成了这个样子,我是最要脸面的。你看我的眼睛,我的鼻子,还有我的腿,你看看,仔细看看。”边说边费劲的扣着两只严重移位的眼珠,摆弄着流出肚皮的半截肠子。</p><p class="ql-block"> “你说我这个样子,要是走在大街上会是什么样子?别人会怎么看我?”窟窿男虔诚的问。</p><p class="ql-block"> “见到你他们会四散而逃,像见了魔鬼一样,这是肯定的。”王克花坚定的说。</p><p class="ql-block"> “你这老太太让我很纳闷,一看你就是个农村的,怎么说话还挺会用词?真是奇怪!”</p><p class="ql-block">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我的魂魄一离开躯体,别人说什么话也能听懂,什么字我也认识。”王克花答道。“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想着继续活下去吗?”王克花又问。</p><p class="ql-block"> “我是不能再活下去了,我觉得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这样对家人是一种折磨,对我自己更是一种煎熬,我恨不得拔掉氧气管和输液瓶,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要我一动,护士便马上把我的手死死的按住,哎,我算是知道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窟窿男带着哭腔说。</p><p class="ql-block"> “假如我苟且偷生,给家人带来多大的负担,给孩子带来多大的压力。哎,可我的父母,我的妻子他们不忍心放弃我啊,一直在商量着如何救我,我妻子都给医生跪下了,可我还怎么活下去啊。”窟窿男放声大哭,王克花也跟着掉下了眼泪,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都像麻木了似的,好像什么也听不到。</p><p class="ql-block"> “哎,你们说的啥啊?这么热闹?”颤颤巍巍走过来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手里拄着一根四根小腿的铝合金拐棍,脸部棱角分明,几乎找不到肌肉,看样子是一个退休工人或者干部。</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谈生死,商量着是生好还是死好,正好你来了,我们也听听你的意见吧。”王克花对拐杖老头说。</p><p class="ql-block"> “哎,事关生死大事,来不得半点马虎,一开始得病时,我求生的欲望是很强烈的,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从我确诊肺癌的那一天起,我就奔波在家—医院—家——医院,手术—放疗—化疗—再手术—吃药—吃饭,两年多了,肺被割去了半叶子,药吃了好几箱子,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放化疗弄得我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恶心呕吐掉头发,眉毛也掉没了,呼吸困难,胸部疼痛,哎,这两年啊,钱没少花,罪没少受,那滋味啊,我不堪回首。现在啊,我也不想活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只能说是个痛苦的活死人。”拐杖老头抚摸着肺部伤心地说。</p><p class="ql-block"> “的确你是受罪了,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活下去的想法?”窟窿男一脸的好奇。</p><p class="ql-block"> “哎,一是我疼痛难忍,上来那一阵恨不得马上死去,我想解脱;二是拖累孩子,他们都忙啊。我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大儿子是市级部门的一个干部,二儿子是个做建材生意的,大女儿是个纺织工人,二女儿是个老师,他们工作和事业都不错。第一次得病,她姊妹四个真的很上心,头半个月都争着往医院里跑,跑前跑后,端屎端尿,每个人脸都瘦了一圈,我很感动,也很心疼,庆幸自己有四个孝顺的孩子,姊妹四个摊钱帮我治病。回家以后,我还需要吃大量的抗癌药用来巩固疗效,这就需要很多钱了,你们也知道,进口的抗癌药是很贵的,虽然他们工作还行,只能说勉强还行,但毕竟都是工薪阶层,负担还是很大的。第二次我旧病复发,又住院了,又需要很多钱来治病,这时我就觉得多少出了点情况,护士总是催着交钱,说不交钱就停药,四个孩子虽然都对我说不要让我担心,一定交上钱,但不如第一次积极了。大儿子只是隔三差五的来医院看看,二闺女在北京说工作忙,不好请假,只有二儿子和大闺女两个人轮换着,于是她俩的意见就大了。”</p><p class="ql-block"> 大闺女说:“都说忙忙忙,谁不忙,谁不上班?爹是我俩的爹不是他俩的爹吗?不行以后排开班,姊妹四个一人几天。”</p><p class="ql-block"> 二儿子说:“站着说话不害腰疼,咱大哥总是今天开会了,明天迎接检查了,好像多大的官似的,要是个大官有权有钱把咱爹接到省医院治疗,自己把费用包了。” </p> <p class="ql-block">  “哎,我一听就知道出问题了,真的是床前百日无孝子啊,的确他们都忙,这是实际情况。于是他们四个定了个协议,除了平均分摊治疗的钱以外,大儿子和二女儿还要拿出他两个人的误工费,虽然问题是解决了,但我发现,他兄妹几个的关系也渐渐疏远了,都是我这个老祸害弄得。所以我现在盼望早点死去,别再给孩子们添麻烦了。”拐杖老头悲伤的捶着胸脯自责的说。</p><p class="ql-block"> “说说你的情况吧,老太太。”王克花仔细说了一遍,窟窿男不等拐杖老头询问自己也主动汇报上了。</p><p class="ql-block"> 窟窿男问王克花:“你的三个儿子对你这样,你恨他们吗?他们不关心你的生死?”</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说:“我不恨,真的不恨,我觉得是我对不起他们,谁让我身体不争气来,只是我一直不明白当娘的从小给孩子擦屎把尿,怎么孩子扶扶架架我都那么不情愿呢?”</p><p class="ql-block"> 拐杖老头问窟窿男:“你恨谁?”</p><p class="ql-block"> 窟窿男答:“我恨我父母,恨我妻子,他们真得不应该这样,对我应该放弃抢救,与其让我活着还不如让我死去。”窟窿男痛苦的跪倒在地,豆大的汗珠从脸上一颗颗坠落下来,体内好像传出一种嘤嘤嗡嗡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和拐杖老头同时问:“你怎么了?”</p><p class="ql-block"> 窟窿男双手抱着变形的头部,只剩一点肌肉连着的两条小腿来回游荡着,头上一股乌气在升腾并四散开去,他痛苦的说:“医生正在锯掉我的双腿。”过了好大一会,又说:“两条腿都锯完了,大腿各剩了一小截,我的双腿啊,我的腿没了。”随即悬空站了起来,立马矮去了二分之一,跟一个侏儒差不多。</p><p class="ql-block"> 窟窿男费劲的仰起头有气无力眼神迷离望着拐棍老头,问道:“你最恨谁?”王克花也好奇的想听拐杖老头怎么说。</p><p class="ql-block"> “我最恨的是医生,明知道我的病治不好当初为什么还让我花钱受罪。”拐棍老头气愤的说。</p><p class="ql-block"> “我觉得你恨的最没道理,医生的职业道德就是救死扶伤,如果一诊断出是癌症就说:你回家准备等死吧,那你孩子还不得气疯了,不得要了人家的命,何况只要有一线希望,医生都是会尽力挽救的。”窟窿男不同意拐棍老头的观点。</p><p class="ql-block"> “你这话确实有问题,现在哪个大夫不都是谨小慎微,有时候明知道已无药可救,但病人家属非要坚持治疗,他们也没有办法。我不是替医生说话,有时候孩子们也明白,病是治不了,但要直接拉回家,一是怕人家说三道四,二是也想盼着出现奇迹,可奇迹真的太少了,花了钱,动了手术,能给自己良心一个交代,同时也好对别人说,这样觉得问心无愧心安理得。”王克花说。</p><p class="ql-block"> “你俩说的也有道理,怨只怨咱不能自己决定生死,人啊,求生难,求死更难啊。”拐棍老头感叹道,“哎,二儿子又喊我了,我得回去了。”一阵青烟随风而逝。</p><p class="ql-block"> “老太太,医生正在豁开我的肚子,我分明闻到一股腐烂的气息,好恶心,我也要回去了,如果有缘咱结伴而行吧。”又一股青烟随风而去。</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见他俩都走了,便闷闷不乐的回到了病房,朝着病床上的自己躯体走去,如影子似的进入到了自己的躯体里,立马觉得胸口憋闷,心脏像要跳出胸膛似的,两个肩膀和颈部一阵麻木,心脏快要爆炸了。她试图翻过身侧躺着,三营媳妇坐在床前帮了一把,终于翻过来了,特别的舒服,这使王克花非常感动,对她来说,三营媳妇的这个动作足以使她满足和感恩了。过了一会,她又飘忽到病房的墙上,双脚离地,颇为轻松。</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觉得自己眼神又明亮起来,仿佛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耳朵也灵性起来,隔墙就能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即使他们在窃窃私语。</p><p class="ql-block"> 一个大夫说:“这次王克花恐怕闯不过这关了。”</p><p class="ql-block"> 另一个大夫说:“即使勉强出院回家,也是一动不能动,光是躺着还稍好点,只要一活动,一定得憋个半死,基本失去自理能力,看她孩子的情况,都不大孝顺,往后她的日子可来了难了。”</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一听,心下悲伤,自己出了一辈子力,长年累月的不闲着,如果只能在床上躺着或坐着,她是万万不能接受的。虽然三个儿子都没把她这个娘放在心上,但她不怪他们,谁让自己得病呢,是自己给儿子们添了麻烦,想到这王克花又开始流泪了。</p><p class="ql-block"> 她费劲的睁开眼睛看着身旁的心电监护仪,上面显示着一条条高低不平的波浪线,还有一个个的数字,并发出“嘀嘀”的令人烦躁的声音。她听人家说过,只要那上面的一道道波浪线成了一根直线,说明她就要死去了,于是她紧盯屏幕盼望着,祈祷着,快成直线,快成直线……但依然还是那条不规则的波浪线。她又抬头看着输液器里点滴,一滴,两滴,三滴……她幻想着如果滴入自己血液里的是毒药那该多好,或者是电视上演得剧毒鹤顶红,或者是非洲黑曼巴毒蛇的毒液,再或者是武大郎喝的那个蒙汗药,无声无息,没有多大的痛苦就去那边了。</p><p class="ql-block"> 她试图活动自己的手指,伸伸自己的胳膊,都没有成功,她最后的幻想是如果能回到家,床底下还有半瓶百草枯,只要喝上一口就能了结一切。依目前的情况看来自己连拿个药瓶的力气也没有,想象着自己以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又流下了眼泪,像瀑布似的流下眼泪,感觉眼泪烫烫的,烧伤了眼睛,烧伤了心脏、肝肺、大小肠。她觉得浑身没有一个器官是完整健康的,自己真的成为了一个臭皮囊。唯一完整的是自己的思绪,为什么身体不行了思维还行,并且比没得病时还机灵?她不解,实在不解。</p><p class="ql-block"> “老天爷啊,行行好吧,让我走吧,让我去那边吧,我不想一个人行尸走肉的活着,我也不想再给子女们添麻烦,他们都忙啊,还要外出打工养家糊口啊,孙子要娶媳妇,孙女要上大学,这些都需要钱啊。”王克花撕心裂肺的心语。</p><p class="ql-block"> “老天爷啊,你行行好,让我快点离开这儿吧,我已经不再留恋这儿,我要去那边找我的老头子,我要见他啊。”</p><p class="ql-block"> “老天爷啊,你睁睁眼,你看看我吧,你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太太,带走我吧,老天爷你说话啊。”王克花虔诚至极。宇宙里一片静寂,静得恍恍惚惚,杳杳冥冥。</p><p class="ql-block"> “你别喊了,我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遥远的深邃处传来。</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只觉得后背发凉,头发根发麻,胆战心惊的问道:“你是谁?你是谁?你在和谁说话?”</p><p class="ql-block"> “你找谁?”</p><p class="ql-block"> “我找老天爷。”王克花说</p><p class="ql-block"> “我就是你要找的老天爷。”</p><p class="ql-block"> “我怎么看不到你?你在哪里?”王克花大声的问。</p><p class="ql-block"> “你看不到我的,我无形无相,无声无息,周流六虚,我不在前,不在后,不在上下和左右,不在里,不在外,人人有我都自在,千万年来多少人都想见到我,得到我,但总是摸不着,看不到,听不见。”老天爷说。</p><p class="ql-block"> “你说的话我似懂非懂,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轻飘飘的,我好像飞了起来。”王克花带着疑问说。</p><p class="ql-block"> “你没飞起来,是你的心飞起来了。”老天爷说。</p><p class="ql-block"> “我的心怎么会飞走呢,医生正在给我治疗心脏,我的心还在我的身上。”王克花觉得有点可笑。</p><p class="ql-block"> “医生给你治疗的是你的肉团之心,血液之心,你飞走的是你的真心、本心、善心、良心。我说通俗点吧,就是你们人类经常说的灵魂。”老天爷解释道。</p><p class="ql-block">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一会觉得挺难受,一会又觉得挺舒服,原来我是在肉团之心和真心之间切换,感情是放下肉体的确能得到安乐啊。”王克花说。</p><p class="ql-block"> “你算是初步开点窍了,对,这就是你们人类经常说的舍得二字,有舍才有得,但你们的解释好像是舍得东西越多,得到的东西越多似的,这样理解是有偏颇的,比如:你舍出去一万元钱,期盼收回两万块钱,这种带目的的舍得其实是毫无意义的,舍得,付出而无所求,施舍过后马上就忘掉,好像自己从没施舍过东西一样,这才是真的舍得。如果你舍得了自己的躯体,你就自由了。”老天爷说。</p><p class="ql-block"> “我这样说,你能听懂吗?”老天爷接着问道。</p><p class="ql-block"> “我基本能听懂,不知怎么了,我现在觉得突然之间聪明了,要是以前你给我说这个那个真是对牛弹琴。”王克花自豪的说。</p><p class="ql-block"> “那是因为你现在的灵魂无有挂碍,无挂碍故的原因,对大多数的人和事情来说,你能看到真相,一切的人,一切事物都被你撕去面具,露出本来面目,他们对你来说是通透的,裸体的。”老天爷说。</p> <p class="ql-block">  “人为什么总是喜欢带着面具呢?” 王克花说。</p><p class="ql-block"> “这么说你应该是神仙了,我听说神仙就是老天爷,老天爷就是神仙。”王克花又说。</p><p class="ql-block"> “我不是神仙,也不是老天爷,刚才我是和你开玩笑。”老天爷说,“实际上,我是你,你也是我,我在你的心里,只是这些年你把真实的自己污垢了,你找不到真正的自己了,其实你不是在和我说话,你是自己和自己说话,一个是真正的你,一个是虚假的你。人类啊,总是以假为真,以真为假,以苦为乐,以乐为苦。有的人年轻就能明白这个道理,有的人到死也是糊里糊涂。有很多话,我是不能强说细说的,因为越多说你越云里雾里,这就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p><p class="ql-block"> “我是有点懵了,理解不了你说的话,我正在伤心着我的难过。我现在可能要走了,去我应该去的地方,要说我不留恋这个世界吧,那也不完全对,要说我继续活下去吧,也不是我的本意。”王克花说。</p><p class="ql-block"> “你现在还活着吗?”老天爷问王克花。</p><p class="ql-block"> “我好像活着又好像死了,说活着吧,身体不能动,说死了吧,头脑还清楚。”王克花迷茫的说。</p><p class="ql-block"> “这就对了,行尸走肉,是典型的活着的死人,在你儿子儿媳看来,你这是发昏,让大夫说就是昏迷或休克。其实现在的你是说死不死,说活不活。”老天爷说。</p><p class="ql-block"> “刚才听你们讨论生死,实际上《道德经》有云,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意思是说,人从出生就是奔着死亡去的,所有活着的人当中,有三分之一是健康的,有三分之一是生病、意外、战争和灾害死去的,而还有三分之一,本来可以好好的活着,但因烦恼妄想,忧愁思虑,恐怖畏惧而选择自杀,或者一天天处在焦虑和极度痛苦之中,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都会被烧成一堆骨头,埋入黄土。生老病死这四个字,出生后有病死,有老死,有意外之死,如果真的能老死,那就是上辈子积了大德了。”</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抬头望着广阔无垠深邃浩瀚的夜空,无数星星或明或暗,或眨眼或打瞌睡,她暗自思忖,问了一句:“天上那么多星星,哪一颗是我呢?”</p><p class="ql-block"> “哪一颗都不是你,你不是星星,星星也不是你,你也不是你。”老天爷说。</p><p class="ql-block"> 王克花迷茫,自己倒底是谁?从哪里来?以后要到哪里去?她不知道,忽然感到孤寂和伤心起来。</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听说有人死后去天堂,有人死后下地狱,不知我被分配到哪里?”王克花虔诚的问。</p><p class="ql-block"> “实际上本无天堂和地狱之分,人死了就是死了,除了灵魂还存在以外,什么都没有了。所谓天堂地狱,皆指人的善恶之念,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生时光明正大,积德行善,乐于助人,死后灵魂得以安心,这就是天堂;生时作恶多端,无有善心,死后灵魂难以得安,这就是地狱。”</p> <h3>  “我死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感觉?是不是很痛苦?”王克花担忧的问。</h3><h3> “不会有多大的痛苦,当你的灵魂离开躯体,再想回去而回不去的时候,那你就真的死了,你嗓子眼里有一口气,会使劲全力吞咽下去,这就叫咽气了,你的面部表情会很坦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最典型的就是要留下两滴眼泪,只有两滴,这眼泪叫慈悲之泪。”老天爷娓娓道来。</h3><h3> “听人家说大部分人死后会下地狱,受尽百般折磨痛苦,我可真的害怕,对死亡充满了恐惧感。”王克花说。</h3><h3> 老天爷沉思了一下,说:“下地狱的都是一生做了很多恶事,坏事,死后心灵会不得安,会自己放不下,悔恨、自责,心灵的伤痛是最无法令人忍受的,这也正是你们人类经常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的初衷。人的一生要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不能做小人,不能口是心非,不能颠倒黑白……”</h3><h3> “你能辛辛苦苦拉扯孩子,而不居功自傲,临死之时你对不孝顺的孩子没有丝毫怨恨,这本身就是一种大德,一种修养,你一生行善积德,你的心灵会得安的。还记得吗?四十五年前,正是你家穷的揭不开锅的时候,一天中午你正准备吃饭,来了一个要饭的女人,你把你碗里仅有的一块清水煮的南瓜夹给了她,你的这一善举为你以后灵魂得安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一块南瓜本不算什么,但在当时那种饥饿的条件下,不亚于你给她一个金元宝,做善事有时就这么简单。”老天爷一脸的佩服和尊敬。</h3><h3> “哎,我走了,谁照看我的孙子孙女,谁接送他们上学放学,家北的那块涝洼地由谁来种啊。”王克花心事重重。</h3><h3> “我只能和你说到这里了,剩下是你自己的事了,你好自为之吧。”老天爷说,话音未落,深邃静寂的夜空顿时黑暗起来,传来时断时续的颤音:“我走了,我走了,我走了,你也走吧……”</h3><h3><br></h3> <p class="ql-block">  王克花盘旋在病房的天花板上,三个儿子都围在病床前,王克花挨个的叫喊他们,但没有人听得见,她分明喊的声音很大,她甚至用手在推他们,可三个儿子仍然无动于衷。王克花明白了,自己和三个儿子已是阴阳两隔。她开始觉得天旋地转,身体四周飘飘洒洒飞落下美丽的五彩缤纷的鲜花,耳边响起动听的仙乐,亭台楼阁,黄金大道,云雾缭绕,南天门,蟠桃园。浑身软绵绵的,酥软如麻,其乐无穷。一团温度从胸口四散开来,经过腹部,肚脐,大腿,小腿,由涌泉穴四散开去。上面经脖子,面部,至头顶囟门如一缕青烟直冲云霄。嗓子眼里的最后一口气在自然的本能下吞咽下去,双手大拇指紧紧的掐在无名指中节之上。王克花朝自己望去,面带微笑,脸色红润,像一朵刚盛开的桃花,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好看过,她走了,走得很有尊严,走的了无牵挂,自此奔赴阴间之路,踏上寻夫之旅,两滴慈悲之泪挂在眼角,晶莹剔透,感天动地……</p>

王克花

媳妇

二成

大成

三营

三个

咱娘

老大

儿子

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