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往事：同学秋莉

西里

　　这张发黄的照片是1984年我家搬离河南时和中学时代朋友的一张合影，最右边的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秋莉。

秋莉是我初中同学，也曾经在小学同过班。她的学名是宋丽萍，秋莉是她的小名。

　　秋莉的父亲是老红军，母亲年轻时很漂亮。她兄弟姐妹四人，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和一个姐姐。她姐姐叫宋秋萍，“秋莉”这个名字是随她姐姐起的，后来又随她姐姐改成了“丽萍”，“秋莉”成了昵称。不过，我们这些发小和准发小们依然叫她“秋莉”。她们姊妹四人，除了秋莉长得像父亲，其他几个兄弟姐妹都像她那个漂亮的妈妈。印象比较深的是她哥哥宋建斌，读小学时和我同在幸福街小学宣传队，著名的《洗衣舞》里饰演炊事班长，是队里女同学们仰望的白马王子。当然，我那时只是一个6-7岁的黄毛小丫头，跟着跳跳舞做个搓衣洗衣的动作，舞蹈队里也根本没人注意过我。

　　升初中那年秋莉并没有跟着我们一起升，她家里原本不想让她继续读，想让她小学毕业就去工作，免得以后要下乡。后来不知为什么差不多过了大半个学期，她才插班进来，我们又成了中学同学。

（初中毕业时全班同学和任课老师的合影，第二排左4是秋莉）

　　秋莉长相一般，文艺体育素质一般，学习成绩也一般，从不积极要求进步，在班里很不起眼。用当时的标准，就是一落后分子。我那时很活跃，虽是发小和老同学，来往并不多。我的朋友不少，都是那些文体活跃分子，或者是一起给班里办板报的笔友。如果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混下去，几十年后的今天，她也许就是一个我可能现在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很多很多故人之一，不可能成为这个故事的主角。

　　然而，那是70年代！那个时期注定是要发生一些后人可能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读初中的第二年，我父亲突然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我读书的学校几乎天天开批斗会。一夜之间，我的同学都躲着我，我的好朋友们也不再和我一起玩，甚至不敢和我说话。学校饭堂有个炊事员，见到我去，就故意少给饭菜，还恶语相向。工宣队的W师傅时不时把我叫去，要我揭发父亲的问题。就连我的政治课任课老师兼班主任，在一次批斗会之后，也偷偷回到办公室把我的政治课成绩从“优秀”改成“良好”。

（这张改过的成绩单，被我父母收藏了起来，几十年后我又看到了它。记得我母亲曾告诉我，这个老师也是被逼无奈。实际上除了这一次，他给我的成绩都是优秀。）

　　那段时间我自己平时去学校上课，都是挑那些见不到人的小路走，更是恨不得有隐身术。

（70年代焦作一中的老校园）

　　一天下午下课后我正收拾课本准备离开，一个平时很要好的W同学，突然押着我父亲从外面走进课室，然后声色俱厉的对大家说：“都不许走，开批斗会”！我一下子愣住了，台上的批斗会在W的发言中已经开始了。在全班同学的目光中，我拿着书包尴尬的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秋莉背着书包朝我走来，对我说：“放学了，我们一起回家吧”。说完，拉着我走出了教室。我很吃惊但如释重负，就跟着她一起走了。其他同学也陆续离开，批斗会不了了之。从此以后，几乎每天秋莉都是上学时到我家找我一起走，放学时陪我先回家她才离开，让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出入校门和教室，我们也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有一次一个同学发现我作业本的封面上伟大领袖的眼睛有斑点，以为我是阶级报复要上报。秋莉及时通报给我，让我赶快把所有同样的作业本都拿出来检查，这才发现是封面印刷问题，让我逃过一劫。

　　故事如果到这里完了，还算是有些俗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真正是我终生难忘的。

那时中学生都有一门必修课，就是学工学农。有一次学农是到农科所帮忙摘苹果。那个年代物质匮乏，摘苹果一个很大的诱惑就是离美味的苹果很近，有时候可以满足口腹之欲。所以学农期间专门规定了纪律，不准把摘下来果子自己私藏拿走。

一天早上刚去上工，老师就通知大家回去。农科所有人投诉昨天收工时有同学偷拿了苹果回住地，现已查出赃物，回去开斗私批修会。回到住处，看到一只咬了几口的苹果放在一个摊开的被子旁，据说是从这个被子里搜出来的。而让我震惊的是，这个床铺正是秋莉的。大家都认定秋莉就是那个偷了苹果的人，七嘴八舌在表示这对这件事的不满，秋莉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低着头一言不发。我虽然没有说一句指责的话，心里却非常羞愧。沮丧的想着：唉，怎么还这么落后呢？😞

　　这件事过去了很久，我们才知道了那些苹果实际上是另外一个女生拿的，事情泄露后就把没吃完的苹果藏在了秋莉的被子里，并央求秋莉保密，秋莉实际上是替别人背了锅。她告诉我，因为她并不是真正偷了苹果的人，所以不管其他同学怎么批评她心里都很坦然。但如果告发了另一个同学，那个同学的处境会很不同。她还轻描淡写的说吃了个苹果也不是什么大事。在那个黑白分明且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年代，我其实并不太理解她。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每每想到这些往事，才渐渐对她生出了敬意。之后遇到类似的境况时，我会想到她。

很多年后，我在路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W同学。我正犹豫要不要和她打招呼，就见到她绕道走进了一个小胡同，可能也是怕碰到我。我心里挺后悔的，其实应该和她打个招呼。

（这张是初中毕业时班里红卫兵合影，我能成为其中的一员也是一个很曲折的故事，说起来也有很多同学需要感谢的。升高中时，我们班被拆开分到了不同的班级，我因为舍不得班里同学还大哭了一场。）

　　升高中时我和秋莉分在了不同的班级，接着我又转到了另外的学校。下乡上大学读研究生留在了广州工作，之后又出国。匆匆忙忙的人生旅程，有太多需要追求的新目标。尤其是84年我们家搬离河南之后，去焦作的机会很少，通讯也不像现在这样发达，和以前同学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了。98年我回国时去了一趟焦作，专门抽时间找到了秋莉，她当时在一间工厂当团委书记。那时，国内工厂的效益都很不好。

　　我去秋莉家时她全家都在那里，照片上最左边是她母亲，左二是她姐姐，右二是秋莉，另外两个是她的嫂子和弟媳。我在她家提到了前面那些往事，秋莉的姐姐和哥哥都是第一次知道，很惊讶。

　　这是我一直珍藏的一段记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还有很多平凡的同学用不同的方式给过我温暖。如秋生、玉芬、淑敏、乐梅等等。虽然大家成人后联系并不算多，但正如一句老话所说：“虽不常想起，却总不会忘记”。这段记忆也让我时时提醒自己，善良和温暖永远比“正确”更重要（Being nice is more important than being right)）！希望自己能在有生之年，尽力做一个让他人温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