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漂流记（十一、好吧，去看你的羊湖）

丑鬼看世界

第三次回拉萨，这次谁也没心思多停留，直截了当办了两件事：一是退票。我这才知道她俩不仅买了林芝到拉萨的班车票，连五天之后拉萨至广州的Z266次列车票都预订好了。

二是办理边防证。既然选择了继续西行，那总得去一趟珠峰吧？边防证是必不可少喽。办理流程也简单，我们直接委托了拉萨当地旅行社，交上了身份证和一百块钱，然后涮着火锅安心等候。

　　证件到手，即马不停蹄赶往羊湖。

拉萨到羊湖也就一百多公里，机场高速和307省道慷慨爽直，柏油路面温柔友善。非常顺利地抵达了山南市的浪子卡县，真正的考验是最后25公里，可谓黎明之前最黑暗。

从曲水走盘山公路到岗巴拉山顶，活生生的肠道历险记。全程限速，车子异常沉重往上爬，一圈又一圈，我们的眼珠子都转成了蚊香状。

有时一个急拐，后座没有系安全带的圆格格和杨不贵妃就像海草猛地一扭。阿轩便紧张又关切地喊：“贵妃小心！”

圆格格很不满：“那我呢？”

“你也小心吧。”

吧……

海拔越高，气候越无常。岗巴拉山海拔五千米，山下还有点不温不火的小资阳光，爬到半途，天色瞬息阴沉下来，云雾开始汹涌包裹住山体。

“该不会又下雨吧？”

“不会的！不会的！”

路过雅江河谷，因为区间限速，阿轩将车停下来说：“休息会再走吧。”

靠近悬崖的一端有个观景台，打开车门后，我和圆格格自然而然朝那个方向走。诡异的一幕发生了，明明是四人西天取经，到了观景台回头一看，阿轩和杨不贵妃不见了。

再扭脖子一望，两个人反方向沿着山坡散步去了，阿轩赫然牵着贵妃的手！

我和圆格格大眼瞪小眼，一脸懵逼。这，这，他俩这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昨晚皇阿玛一直在你房间吗？”

“在呀！杨不贵妃是和你同时睡的么？”

“是呀！从熄灯到天亮一直在床上！”

太不可思议了。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酝酿了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件，而我和圆格格竟浑然不知！怪不得阿轩执意要改变旅途方向，原本还对他的蜜汁自信表示疑惑，此刻看来，我和圆格格单纯得就如幼稚园的小朋友……

观景台上有几只单身狗，不是一般的狗，乃威风凛凛的藏獒。

尊贵非凡的神犬，全都老老实实坐在墩台上方，毫无脾气。看起来就如陆游笔下的梅花，驿外断崖边，寂寞开无主。等着游客来合影留念，十元一张。

圆格格：“上去吧。和你兄弟合个影。”

藏獒的主人一再保证，大块头绝不咬人。

但心里还是略有犯怵，传说中世界上最凶猛的犬种啊，藏区忠心耿耿的守护神呐。一摇头一晃脑还是让我心中的小鹿乱撞。

摸了几把暖和的长毛，质感粗糙，甚至硌手。我用指尖挠了挠它们，和它们对话，称兄道弟，反正一脸无视。我壮着胆子站起来，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藏獒主人说它们的靓丽毛色是纯天然的，可是凭粗糙手感来判断，怎么也是洗剪吹之后的杀马特造型。

藏獒是举世公认的最古老而仅存于世的稀有犬种，纯种藏獒在欧洲的古罗马时代已驰名，传说在斗技场中勇猛斗虎、斗狮、斗豹，响当当的东方不败。如今的藏獒大多是混血后裔，“皇室”血统千里挑一，墩台上坐如石狮的这几头是否正统，我持保留意见。

等了好久，远去“度蜜月”的二位才姗姗迟来。

阿轩以前说到了西藏一定要好好一睹神犬风采，藏獒就在眼前，他却掠一眼的兴致都没了。估摸着此刻的皇阿玛正值落霞与孤鹜齐飞、肾上腺素与多巴胺齐飙的美妙状态。

从杨不贵妃欲拒还迎的羞涩表情看来，他俩的进展相当迅疾。

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和圆格格当真一头雾水。但是我一定会严刑逼供以破解心头之谜的。

25公里的上山路绕了许久，窗外，天色像吸足了污水的海绵，沉得往下坠。

圆格格合十祈祷：“不会下雨的，不会下雨的，不会……”

话没说完，劈头盖脸的雨珠子已经敲得车窗玻璃“噼里啪啦”乱响了。

苍天啊！大地啊！这是为什么啊！我不禁发出马景涛式的咆哮——难道我们就真的和圣湖无缘？

纳木措的风和雨仿佛从当雄一路追来了这里，我的脑袋条件反射般又欲隐隐作痛了。那个煎熬难耐的夜，那种“垂死病中惊坐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恐怖状态迅速笼罩了全身。

到了岗巴拉山顶，海拔5030米。这儿是俯瞰羊湖的最佳位置，可风雨交加阴郁沉闷里能看到什么风景？连车门都不敢打开呀！

我多想抱怨一句：为什么非要来遭罪啊！

我们在车里整整坐了半个钟头。

车窗缝隙都不敢拉开一条。

高海拔山头，一下雨就冻若深寒，一刮风就痛彻头骨，我算是深深领教了。

期间圆格格披上了皇阿玛的龙袍冲下车一次，刹那又弹了回来，连女战士都受不了。

等雨稍稍小了一些，我们见证了一个风雨中的“猛士”。

一位女士，长裤外边套着一件白色裙子，挥着红艳艳的薄纱丝巾，竟然在一万点暴击伤害的雨中僵硬地迎风起舞……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湖水，敢于正视淋漓的风雨。

“这条抖音相当抖。”圆格格幽幽地说。

等录完小视频，“猛士”狂奔冲向车里，在我们窗前留下一记凄厉大笑，一晃而过，之后，那辆车很快发动了，毫不犹豫驶入下山返程路。

杨不贵妃头抵着玻璃，心有不甘：“这就是我憧憬了这么久的画面，为什么是这样。”

阿轩：“要不我们撤吧。看一眼，你的心结也了了。”

“再等等吧。”

杨不贵妃将脸贴向冰冷的车窗，眼睛斜望着窗外。玻璃片上的雨珠密如鱼鳞，不时滑下一滴，拉出一道剔透的划痕。

我保持缄默，从背包掏出纸笔，以膝盖为桌，开始整理旅行笔记。

时光滴答滴答流逝，很多车子来了又走了，我都不抱希望了，忽闻圆格格兴奋大喊：“雨收了！”

我虎躯一震，大伙全来了精神，打开车门，一窝蜂冲向湿漉漉的山头地面。天助我也，何止雨停了，风儿也偃旗息鼓了。

半山坡有道长长的台阶，可以走下去，通往羊湖观景台。

栏杆仍坠满了小水珠，透着冰凉。远处，浓云正以迅疾之势涣散开来，从云层的边角软肋开始，一团一团、成片成片被卷走。天色渐渐亮堂。

圆格格窃喜望向杨不贵妃：“上天被你的诚意感动了。”

海拔4677米处设有一座刻字石碑——“三大圣湖之一，羊卓雍湖”。

民间习惯称之“羊湖”，其实，在西藏地图上标明的羊湖位于阿里地区北部靠近新疆的羊湖盆地，圣湖的官方称谓还是羊卓雍措。

“还是羊湖念起来比较顺口。”

据资料记载：羊湖的形状不规则，汊口多，像珊瑚枝一般，因此它在藏语中又被称为“上面的珊瑚湖”。湖岸曲折蜿蜒，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到它的全貌。

湖面海拔4441米，低于岗巴拉山口。所以这儿，已经算是俯瞰羊湖的最佳位置了。

等雾气渐渐散开，藏着掖着的美人胚子终于撩开了她的面纱。我胸中的淤堵也随着美人出浴而得以释怀。

这位美人乃当仁不让的油画体质。

羊湖在藏人心目当中被看作是“神女散落的绿松石耳坠”，再形象不过。莫名联想到白居易那句“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凝脂”一词，既可以是杨贵妃的冰雪肌肤，也可以是眼前湖水的美妙质感。

羊湖的水源来自念青唐古拉山脉的雪水，没有出水口，纯靠自然蒸发维持水位平衡，沉淀出一抹深奥的蓝色。只进不出的聚财神兽乃貔貅，只进不出的钟灵圣湖乃羊卓雍。

羊湖之美，周边的搭调环境亦功不可没。

山体如同巧克力一般柔滑，草皮如同丝袜一般熨帖，公路如同玉带一般闪烁，又像是用电脑软件制作出来的3D立体效果。构图简洁，画面纯净，没有一丝一毫杂质。

画龙点睛之笔当然是羊湖，第一次觉得湖面可以用“镶嵌”这个词。

羊湖周边的游览配套设施较少，只有一个观景台，最大程度保留了它的天然气质与原始风情。

2012年，羊湖曾投资建设过水上游艇观光项目，消息一出，即遭到了网友们的强烈抵制。迫于舆论压力，浪子卡县被责令立即停止开发该项目。山南地区行署撂下狠话：永远不得在羊湖进行水上旅游开发及商业经营。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英明的决定。

我在新疆的喀纳斯湖畔便深有感触。论风光，羊湖和喀纳斯湖堪称西域双璧。二者还有相近之处，一个是高原堰塞湖，一个是冰碛堰塞湖；山体环抱，湖面狭长，水色漂亮，局部画面竟有几分相似。

怀着喀纳斯湖水怪的幻想漫步至湖边，本来意境颇丰，突然看到湖面一角那些人工走廊和停泊船只，说不出来的滋味。满载游客的快艇从湖面“突突突”地驶过，惊起两侧一股接一股的波澜，大煞风景。

还真是不忍心疯狂的游艇将眼前羊湖的宁静气质搅得七零八碎。

红顶黄面的矮围墙上方搁了一些小小的玛尼堆。不知是藏民故意而为，还是游客的无心之举。

和经幡一样，玛尼堆在整个藏区随处可见，遍布高山峡谷、村口道旁、湖畔江边，俨然藏文化的标志性符号。

石头在藏传佛教地区是具有灵性的生命体，无论棱角形状和大小，被随性拾捡并一块块垒叠起来，凝结着信徒们的祈愿。

有些玛尼堆的石块上还刻有六字真言（即僧人口中常常念诵的“唵嘛呢叭咪吽”），六个字被依次涂成白、蓝、黄、绿、红、黑等六种法色，以此预示熄灭三界众生的仇恨、嗔痴、欲望、愚昧、嫉妒和烦恼。

其实挺嫉妒藏民的。从磕长头到转经筒，从转山到转湖，从经幡到玛尼堆，他们的一生都活在仪式感中。

我们巴不得坐拥满箱的珠宝钻石才能攫取片刻的满足，我们追捧的无一例外是珍稀的；而他们的追求抛洒在风马里，涤荡在天地间，甚至印刻在小石子上，只需凭着虔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们看似清醒，实则也容易集体犯浑。假如时光倒退到1637年之前几个月，你跟荷兰人说一枝郁金香并不值天价，别人会不会骂你傻？

思绪被圆格格的欢呼声打断：“我登基啦！”

观景台的台阶很陡峭，圆格格身披皇阿玛恩赐的龙袍，从下至上，从上至下，反反复复体会“登基”的快感。

天色渐渐明朗，云淡风轻，蓝天下的梯级显得那么恢宏庄重。

我也体验一回“登基”吧。

但我没有她那强悍的体力，一次就好。

作为一个没有去势的公公，谋权篡位之心已久。台阶上一蹬，感觉走上了人生巅峰。

我俩气喘吁吁的时候，忽然想起好久没有杨不贵妃的动静了。

原来她一个人面对着羊湖静坐，不动如钟。

我从背后靠近她，不远处默默抵靠围墙而立的阿轩摆手示意我别惊扰她。

或许是触景伤情吧，或许是在赎回那个深埋心底的遗憾。

仿佛全世界都离她远去，灵魂进入了另一个维度空间。我如此近距离注视她，仍浑然不觉。她的心锁锈迹斑斑，我没有钥匙。

我只能去提醒阿轩：这石头很凉，寒湿侵体，恐怕会感冒。

一旦高反，那滋味不好受。

阿轩见差不多了，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去劝她。解铃并非系铃人，杨不贵妃脚一落地，突然猛地抱住阿轩！

这架势把我和圆格格惊呆了。圆格格懵逼地说：“我认识她这么久，从来没见她这么疯狂过。”

我俩一前一后靠拢来，她也不避讳了，将整个身子依偎在阿轩怀里。

我仿佛听到羊湖上空回荡着小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阿轩情不自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笑容，这小子，唉，羡煞旁人。

背倚着羊湖的绝色旖旎，两个人化身武侠中的神雕侠侣，亦如西施与范蠡，泛舟于五湖，恨不能早日江湖归隐。

寂寞涌上我心头的，是张爱玲的一段话：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你也在这里吗?”

喏，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

下山前，杨不贵妃从相册里调出了一组闺蜜的照片，让她们与羊湖的背景“合影”。这样，就算是都来过了。

被丘比特的箭射中之际还能记得闺蜜，果然有良心。

当然，一直带在身边的流氓兔一定会登场。

“羊湖，咱们已经来过了。”

如不出意外，她终于可以解下生命里的这只兔子，安心珍藏于记忆的抽屉。

一段旧情遗留的伤疤，最好的创可贴莫过于一段新的合欢感情。

兴尽下山，因为选择了继续西行，我们没有走回头路。

这边的路况要好很多，相对绵长平缓一些，不用像来时陀螺般地转圈。

山脚下可以零距离触摸羊湖，但已近傍晚，光线不太给力了。再漂亮的水，也需要光影魔术师的搭档。

湖边有许多玛尼堆和土拨鼠洞，水草颇丰。其实羊湖边特别适合安营扎寨，看看日出日落想必浪漫非常。

可惜天边又开始聚起浓云，一场瓢泼大雨不可避免。雨夜扎帐篷，那是给自己画地为牢。

阿轩查了查导航，决定向江孜进军。那是个县镇，至少居住饮食方便解决。

距离一百多公里，按着眼前的路况，夜里是可以赶得到的，说不定还能赶上小镇的阑珊灯火和宵夜。

沿着羊湖有很长很长一段公路，崭新的柏油路面，蜿蜒绵亘，超级养眼。

路的一侧是青青野草，另一侧则是幽宓羊湖。空荡荡的世界，公路无边无际，车子像是行驶在平静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