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有时,我不愿承认自己一直在怀旧,因为这种近乎病态的,颓废的唠叨是一种对世事无常的,对惨淡余生的哀叹,只有垂垂老者才愿意倦在落日余辉的墙角铺陈他的回忆录。</h3><h3> 然而,近一段时间以来,生活的境遇起起落落,发生了许多变化,我时常梦见自己站在村口,站在父亲居住的老屋前,满眼是疯长的荒草和呼啸不止的凄风,内心有一切来不及的恐慌让我心神不宁,才发现,自己的灵魂又长天远水飘落到了这里----一个装满沉甸甸记忆的村庄。</h3><h3> 醒来时的记忆总是那么通情而温婉,引领我趟过人生的风雨长河,将目光落在斑斓的童年,那些简单又满足的时光。</h3><h3><br></h3> <h3>故乡的腊月天,雪,总在夜里造访,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厚厚地堆满整个世界,古诗说“晨起开门雪满山”应该就是这个景象吧。进入腊月天,村人闲了下来,烧锅柴在秋后已准备好,整齐地码在院外。小孩子们在门口雪地里撒欢,大人们便在院中忙忙碌碌着,杀猪腌肉、煮豆子拌盐豆、腌咸菜萝卜干、磨黄豆做豆腐……</h3><h3>炸萝卜丸子是年货置办中举足轻重的一件事。丸子炸好了,年也就到了。</h3><h3>村庄的人对萝卜有着深厚的感情。冬天的萝卜赛人参,此时的萝卜最为肥腴甜美,拌盐豆要萝卜片、萝卜炖鱼、炖肉,炖鸡、炸萝卜丸子,生吃做菜都可以,吃不完就腌上一大瓮缸,晒成萝卜干……</h3> <h3>母亲挑出红皮个大,通心红的萝卜,洗上一盆,用锼子一一锼成细丝,备用。</h3><h3>父亲将八印大锅刷得锃亮,桃树木柴码在灶前,将一大桶黄灿灿的豆油倒进锅,点火架柴。</h3><h3>这个时候,一般不让嘴狂、口没把门的小孩子偎在灶房,怕言语差错冲撞了灶神,贻误了来年的收成。父母在灶台忙活的时候,低声答话,脸色严肃,呈现一种过节的庄严感。</h3><h3>我打小就是个安静的孩子,守在灶前希望能帮上什么忙,看见父亲往锅里“咕咚…咕咚”倒油,惊呼,哇,需要这么多油啊?从不训斥孩子的父母,此时,狠狠地瞪了我几眼,生气地说:“去去去,一边玩去,别在这乱说话!”我委屈地再也不敢作声。</h3><h3>但锅屋里不断飘出氤氲的香气,岂是抗拒得了的,我探着脑袋向里张望。</h3><h3>母亲捧起适量的萝卜丝,放进一个小盆内,撒上面粉、葱花、姜丝、细盐、五香大料等,拌匀了,左手抓起糊糊放在掌心,一攥,虎口便挤出丸子的雏形,右手轻轻捏起,放进滚烫的油锅中,油锅里便腾起一团团水雾,母亲动作娴熟,一气呵成。</h3><h3>油面上此起彼伏的白色水花间,一个个小丸子欢快地跳跃、翻滚、滑动……待油面基本平静了,父亲拿起长柄漏勺,抄起黄灿灿的热丸子,在油锅边颠一颠,沥干油,倒进身边的大筛子内,凉一凉,散尽水气……</h3><h3>头一锅丸子通常被候着多时的小孩子哄抢而光。成品的萝卜丸子呈现雍容华贵的金黄色,模样却质朴可爱。表皮是面混合萝卜丝粗粗的脉络交错,炸得极酥脆,一口咬下去,咔咔作响,内里却清香软糯,焦,不是焦得冷漠无情,软,不是软得柔弱无骨,外皮重油解馋,内在却保持自清,既化解了油腻,又于质朴中微现一份鲜甜,冲撞着鼻子、舌头、牙齿、以及大脑,回口中还留有挥之不去的韵味。</h3> <h3><br></h3><h3> 村人富裕了,炸丸子不再是新年特供,嘴巴叼了,种类也丰富了。唯独年少时春节炸萝卜丸子的味道萦绕在喉间,腾升进大脑。我所留恋的或许不仅仅是美食,它可能看起来甚是微不足道,我甚至怀疑,从这座村子里走出,走远的人,还有谁会怀念这种食物,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还在怀念着,这样一想,心中就生出无名的孤独感,仿佛被村庄抛弃了一样。当然,我不敢保证,再度回家,是否会如少年般钟情它。</h3><h3> 村庄于我,如初恋之于人生,穷一世思念与遐想,少年时之所遇,必是心中极美,其中之妙,独游子方知个中滋味。</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