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孙宝田

(父亲五十岁时照片)

　　父亲孙广玉一九九O年七月二十二日去世，终年八十八岁。

我对父亲印象最深的是他五十岁以后，中等个，面容慈祥，常把自己剃成光头，有点瘦，身骨结实，干话麻利。衣着简朴，夏天是白色、黑色的粗布小褂，冬天头顶廉价的翻毛皮帽子，身穿用很多皮毛缝对在一起的棉袄。

　　父亲与千千万万个劳动人民一样，经历了新旧社会两重天的生活，一生奔波在曲折的道路上......

　　一九O四年二月七日，父亲生于山东省乐陵县杨盘镇东街的一户贫苦人家，八岁起跟着父母做农活，晚饭后到村头学武术，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

　　一九二一年，民国时期，局势混乱，民不聊生。父亲十八岁想外出挣钱贴补家里，只身闯了关东。

(哈尔滨道街，父亲干活的地方)

　　到了哈尓滨，先后在十三道街三合园包子铺、五道街北市场饭店做零活和在煎饼铺推磨，后来得了一场病，被辞退。一九二九年做起收破烂营生，一九三一年给人家卖小工。在哈尔滨那些年，父亲换了好多事做，一天到晚很累，只能勉强维持吃穿。

　　一九三四年，父亲三十一岁时听父毌话回到老家，在杨盘镇做短工。一九三八年我爷爷去世，作为家中老大的他担起了照顾他毌亲、三个弟妹和妻子、孩子等全家七口人的生活重担，一边打短工，一边种地，过着贫苦的生活。

　　日本鬼子侵占乐陵县后，父亲经常带着全家人到苞米地和壕沟中躲避它们残酷的扫荡，生活更加艰难、动荡不安。

　　一九四O年，乐陵大旱，禾苗枯死。我奶奶是个刚强的老人，对三十七岁的父亲说:"你带着妻子孩子赶紧逃命吧，咱家能活一个算一个，不能都饿死。"父亲不放心，想带着他母亲和弟妹们一起走，可老人倔犟得很，执意不允，不容他的一点爭辩。他只好带着妻子和不满三岁的孩子踏上了逃荒的道路。

　　父亲先到秦皇岛，找了在长城火车站做装卸工的活，经常抬煤上下车。

　　由于活太重，加上饥饿，他在一次扛货物装车时摔伤了腿，被狠心的老板解雇，不仅没付医药费，连工钱也没给。他在家养病，母亲挑起了生活重担，靠捡煤核儿、给人家洗衣服、缝补衣服挣点小钱。

　　这时老家传来消息说，八路军在一次被迫撤退时，父亲年仅十几岁的小弟弟主动要求给八路军帯路，回来后被汉奸出卖。面对凶恶的日本鬼子，小弟弟只字不说出八路军的去处，被残暴地活埋了

　　父亲大弟弟受到刺激，精神失常，不久也去世了。面对这样的深仇大恨，父亲想起离开老家时他母亲的嘱咐，咬紧牙关，流着眼泪选择了坚强，决心养好病后尽力照顾好妻子和孩子的生活。 (解放后，我奶奶被政府授予烈属，受到照顾。)

　　一九四二年，父亲三十九岁时腿伤刚好，就带着妻子和孩子闯关东。他把家里的东西都卖掉，才够买一段路的车票钱，在排队买票时，有个人说:"给我钱，我给你买，用不着你排队。"他知道是骗钱的，就拒绝了。这时这个人突然喊:"把他拉出来，不让他买。"说着就上来几个人拉他。他气急了，上去几脚就把这些人踢倒。这些人见他有武功，爬起来灰溜溜地跑了。

　　全家人坐几站车后，再也没钱买车票了。就一路靠乞讨充饥，徒步来到抚顺。

　　一九四三年，父亲被日本鬼子抓了劳工。他恨透了日本鬼子，怎么能愿意给这群畜生干话？趁监工头不在身边时，常常躲到背眼处休息。

　　一九四五年，父亲终于挨到日本鬼孑投降，国民党又发动了内战。在国民党统治时期，物价飞涨。

　　这时父亲己经跟老乡学做磨剪子生意，挣来的几个钱根本买不了多少粮食，全家人常常断顿挨饿。

　　有一年冬天是靠父亲扛回来的一麻袋冻土豆度过的。冻土豆炖不烂，且味道难闻，可全家人就是靠它才活了下来。

　　一九四八年，东北解放了，穷人翻身了，父亲高兴得睡不着觉。这年他四十五岁，前半生，在从民国时期到日本侵占中国，又到国民党发动内战的漫长岁月里，经历了二次闯关东，挨饿受冻，饱受摧残，遭到家破人亡的苦难，才从暗无天日的旧社会熬了过来，终于看到了太阳，看到了兰天，他能不高兴吗？从此，他喜欢上新社会的一切，无论走到哪、碰到谁、做啥亊总是微笑着。

　　听母亲说，我于一九四六年出生后，就被父亲像宝贝一样呵护着。从我记事时起，就深深感到父亲的爱，他从未呵斥过我一句，更没有打过我一下。

　　父亲的爱体现在尽量满足我的一切要求上。他很俭朴，好喝茶，从不买好一点的茶叶，只买廉价的。在外面磨剪子忙时，中午不能回家吃饭，经常饿着。他自已舍不得花钱，可舍得为我花钱。

童年时，我爱看小人书，他就常给我买。从中我看到很多古今故事，知道一些历史、地理等科学常识。他还给我买各种玩具。他看我爱和黄泥玩，就买一些经烧制成的泥模子，把黄泥和好后按在里面，再扣出来，黃泥上就出现人和动物的图案，凉干后就可以当玩具玩了，这使我懂得自己动手也可以做出玩具来。

　　父亲吃完晩饭后，常帯我去四町目市场的茶馆里听评书，到剧场中看二人转，使我养成喜欢听历史故事和看文艺演出的兴趣，这对我以后的成长很有帮助，初步形成了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的能力。

　　上小学后，父亲见我喜欢体育运动，就把他年轻学武术时锻炼拳腿的方法告诉我。

　　我坚持练了一段时间，觉得身体越来越好，在班级同学中成为跳高和跳远的佼佼者，还参加了学校田径队，参加了市里举办的中小学运动会。

　　他见我爱写毛筆字，就把他在一年私塾学到的执筆姿势教给我。我写不好字不想写时，他就说:"多写几遍就好了，觉得自己一定能写好才行。"

　　父亲在农村只读一年私塾，因为家庭困难就辍学了，没什么文化，可他懂得培养我的良好兴趣和自信心，鼓励我做有利成长的事情。

　　父亲的爱还体现在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上。小时我常到邻近的小卖点买几块糖吃，卖点的人跟父亲很熟，我有时没钱就赊账，过段时间他就去结帐，从不埋怨我。

　　三年困难时，吃的紧张。父亲自己吃不饱还要干活，可带我上街时总是买点东西给我吃。一次领我到四町目的一家饭店，买了一盘海带丝和豆腐炸的丸子，我觉得非常好吃，让他吃，他说不饿不肯吃，一直坐在桌旁笑着看我吃完。

　　当我生病时，父亲更是焦急得不得了。一天深夜，我突然肚子疼得厉害，他赶紧出门请了一位会用偏方治病的老奶奶来。老奶奶用火柴棍在我肚子上点了点，说我得了羊毛疔。用针挑了几下，肚子马上就不疼了，真是太神了，这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还有一天，我不小心把胳膊摔了，肿了起来。他立即帯我到在抚顺治跌打损伤最有名的迟大夫家治疗。只要我有病，他就跑前跑后的，把病治好了，才露出笑容。父亲的爱是我觉得最可依赖的、最安全温暖的爱。

　　父亲还非常关心我在学校的情况，每次家长会他都准时参加，回家后跟母亲说老师怎样表扬我了，脸上挂满微笑。我每次拿奖状回家，他都找个镜框镶起来，挂在墙上。没几年，家中墙上挂满了我的奖状。这些奖状也激励我在以后的学习生活中更加努力。

　　父亲关心家中的每一个人，可他自己一直衣着朴素，拣最不好的饭菜吃。有病时，让母亲拔拔罐子、刮刮痧，有时买点药，就挺过去了。只有一次，得了菌痢，病得实在不行，才把他送到医院，住了几天。

　　三年困难时的一天晩上，我给父亲剪脚趾甲，见他腿肿得厉害，就问怎么了，他笑笑说"没事，不疼不痒的。"我问母亲才知道，因为他天天吃不饱，就用喝醤油水充饥，是浮肿。这时我想起每次吃饭时，他都是吃一点就下桌说:"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原来他是自己去喝醤油水，把饭让给我们吃。就是这样，他还天天坚持扛着那个很沉重的板凳上街磨剪子挣钱。

　　父亲长年在外磨剪子，顶风霜，冒雨雪，双手的皮肤己经很粗糙了。到冬天，再加上接触盐水，手背上裂了好多口子，有的还在淌血，叫人见了很难受。他却说:"没事，到春天就好了。"

　　父亲磨剪子以干活认真、态度和气受到人们的好评。他与常去的道街、南站一带的很多人都非常熟悉，遇到有人说钱不够时，他就说:"就这么地、差就差点吧。"碰上邻居到我家磨剪子，他就说:"街里街坊的，不要钱了。″

　　父亲天天扛着板凳走街串巷，我常常听到"磨剪子嘞___抢菜刀。"那嘹亮、悠扬的吆喝声，感到非常亲切、悦耳、自豪。

　　父亲待人诚恳、热情，从未与任何人闹过别扭。邻居们都爱上我家串门，不大的小屋里，每天晚上炕上炕下坐满了男女老少一群人，母亲沏茶水给大家喝，父亲与大人们天南海北地唠嗑。小孩子们有的认真地听着，有的下棋，有的抓嘎啦哈，经常到十点以后才散去。

　　父亲心地纯朴、善良，邻居们谁家有事，他都去帮忙，大杂院里有什么活，他都抢着去干。那时，院中没有下水道，遇到下雨，他把水引到院外的下水道中。遇到下雪，他把雪扫到一起，再用小车运到浑河岸边上。大杂院中十几户人家只有一个厕所，他自愿做了清扫工。到冬天，糞便结冻，没有几天就高出蹲位很多，让人没法落脚，更蹲不下去。是他用镐头把糞便冻块打碎，顺到便坑中，保持了厕所即能使用又干凈。

他把大杂院中的所有活都包了下来，当邻居称赞时，他笑着说:"就是出点力气，没啥。"他不怕脏、不怕累，经常做一些利于別人而默默无闻的事情，这助人为乐的品质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父亲是一名最普通的百姓，他以自身经历感到新中国是为人民谋幸福的国家，所以非常关心国家大事，特意买了一台收音机，天天听广播。他虽然自家生活很紧巴，但一直很满足，他知道旧社会的苦难生活是个什么样子，知道新社会安居乐业的生活应该多么值得珍惜。三年困难时期，有人抱怨吃的太困难，他就说:"毛主席都吃定量，不吃肉，跟咱们一起度难关，咱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文化大革命时，父亲六十多了，见许多人排队买巜毛译东选集》，就也买了一本，回家送给我，让我好好读。他朴素的感恩深情触动了我，铭刻在我头脑中。

(父亲六十岁时照片)

(父亲七十七岁时照片)

　　父亲一生沒得什么大病。八十多岁时，身板倍儿直，走路轻快，还能上房修理房瓦和烟筒。到八十五、六岁时，才弯了腰，背驼了。母亲说:"那是长年扛着装满砂轮、磨石等多种工具的很重的板凳，沿街磨剪子压的。"为了这个家，父亲献出了一切。

(父亲八十六岁时照片)

　　一九九O年，父亲八十八岁时，突然卧床不起，饭量减少。后来就不吃不喝，靠打滴流维持。

　　在母亲去世一个月后的七月二十二日晩间，他走了。临走时，我在他身边，他睜开眼瞅着我，落下几滴眼泪。那是不舍得离开我和这个家的眼泪，那是不舍得离开这来之不易的安定生活的眼泪。

父亲是穷苦农民出身，对我和全家人、对新中国、对众多邻居、对他接触到的人们，从来没有表述过什么，但他用行动告诉我，这一切就是他心中的世界，是他值得留恋付出爱心的世界。他那勇敢坚强、憎爱分明、诚恳善良、吃苦耐劳、乐于助人的劳动人民的最宝贵品质，深深地滋润了我的心灵。他那磨剪子所用的一大堆工具留给了我和哥哥，这不仅仅是工具，而是劳动人民自食其力的优良传统。

　　父亲落下几滴眼泪后，没有遗憾地安详地闭上双眼，走了。那一夜，我守着父亲，天下了一夜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