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去普莫雍措前,端庄漂亮的客栈老板忆宝告诫我,会很冷,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幸好我带了一件大棉袄,于是,新买的披肩塞进了背包,然后结结实实把所有衣服穿了好几层。</h3><h3> 出发前的那晚,客栈的所有人都聚在楼下花厅里,沙发上铺着厚厚的垫子,我们几个都是刚认识,聊各自所闻所见畅所欲言毫无隔阂。第二天就是藏历新年的初一,所以今晚算是除夕。烟花爆竹不断,绚丽的礼花在我们头顶炸开,眼花缭乱的同时一直惊呼那刹那的美。大方的忆宝取出了一瓶昂贵的红酒,没有那么多高脚杯,就倒在纸杯里,我们送上彼此真心实意的祝福,眼神里都传达着似相识许久的温暖。没人喝多,酒恰好,气氛恰好,所有一切,都是从梦里复制过来一样,愉快且值得终生回味。</h3><h3> 在布达拉宫白塔下集合后,载我们的商务车先带着大家去了海关办边防证。我旁边坐的上海大哥说每年他都来西藏,这成了他的一个情结,来一次就会上了瘾。那时,我对这句话还没多在意,直到离开后的几天,拉萨下了大雪,忆宝在朋友圈发了几张组图,我才惊觉是有多么迷恋。我告诉忆宝说,每天做梦我都还在那个地方。忆宝说,你是中了西藏的毒了。虽然只是淡淡一笑,但眼里早已泪光迷离,已然魂牵梦绕。</h3><h3> 四千多米的雅江河谷,车已经在山上盘旋了几个小时,雅鲁藏布江在嶙峋的山谷里变成一条细细的纽带,路边有羊头骨,玛尼堆,经幡在空廓的山腰上随风摆动,牦牛却在快到山尖处的高崖上信步觅食。石头无言,有风作伴,灵魂无言,有神灵弯腰搀扶。站在这样高海拔的地方,呼吸急促是难免的,但胸间忽然奔腾着大江大河,无法阻止地汹涌澎湃。</h3><h3> 通过了浪卡子县,羊卓雍措也揭开了神秘的面纱。羊湖和纳木措,还有玛旁雍措并列为西藏的三大圣湖,在危石嵯峨的道路旁,那种碧蓝惊艳得猝不及防。小处细流逶迤,宽阔处与天为邻,湖水清澈见底,微波荡漾,野鸭成群自由嬉戏,水面如宝石玉色泱泱。</h3><h3> 悠然凌驾于湖上的是七千多米的宁金岗桑峰,意思是夜叉神住在高贵的雪山上。你看,晶莹的雪像植入了云霄,那坡岭沟壑的条条冰川像倒挂的珊瑚,而还有解岗速松峰和姜桑拉姆峰像护法神挺立在两侧,云雾缭绕,雄壮的气势和温柔的湖水相映成辉。</h3><h3> 回望盘山公路,青丝线般缠绕在黄色的山体上。山水无语,万物静默,转经的人看似每一次的匍匐其实却与上苍又近了一步。马尔克斯有句话说,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h3><h3> 仓央嘉措诗里写道: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想来这情诗,也适合给来到这里的每个有缘人。</h3><h3> 到达普莫雍措的时候,天色有点灰暗,五千多米海拔的湖面有些地方还是厚厚的冰层,不远处也有透蓝的细流隐隐约约。风狂放,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呼吸困难,走到湖边都很费力,那种冷能钻进骨缝,我用披肩裹紧了脖子但额头还是吹得生疼,举着相机的手都在僵硬。但眼前看到的一切是那么震撼。</h3><h3> 无垠的浅蓝深蓝和灰色交织,冰面上破裂的纹理像迷宫阡陌纵横,耸起的雪沫如疲倦的羔羊。风推波助澜,水鸟与晚霞并飞,纯洁得像置身于仙境,比比皆是造物主兴之所至的错综美。岁月尽管老去,这片宛若少女般的湖泊依偎在喜马拉雅山的怀抱里,像明镜穿透着人的内心,像停顿下来的优美鼓点抚慰着受伤的灵魂。</h3><h3> 普莫雍措临近不丹边界,位于山南地区的洛扎县境内,普莫是小姑娘的意思,而雍措是碧玉一样的湖泊,传说因为有了莲花生大师的加持,所以才散发出这神圣的气场。</h3><h3> 整个湖享受着七千多米群山的无边宠爱,尤其库拉岗日神山终年积雪不化,像个伟大的巨人遥望着渺小的众生,又对身边的姑娘爱护有加。这无所谓玄机,不是后天的美学,是和日月星辰与生俱来的创作符号,浑朴原始的万年定格。</h3><h3> 在风中趔趄的我,多想用干裂的嘴唇亲吻这圣湖的雪海潮汐,把粗糙的内心打磨成一颗彩色的石子,或蝴蝶在沉寂的暮色里飞出明媚的剪影,把故乡的历史摆成酒阵与这西域神砥来一次更亲切的对话。</h3> <h3> 泽旺多吉演唱的吉祥的地方里,有这样的唱词:酥油灯最多的地方,玛尼石最多的地方,英雄的名字一直传说的地方,万物万象都有着灵魂的地方,地球上最高的地方,珍藏圣洁的地方,离太阳最近的地方,生长吉祥的地方,远离尘嚣的地方,梦幻净土的地方……。而我要说,这里是笑容与格桑花一样多的地方。从我踏上这片土地,遇到的每个人都发自内心的笑容绽放也成了此行最深的留念。之前提到过的巴塔杰大叔、热心带我游览两个寺庙的当臧大哥,突然跑到我面前拥抱亲吻我脸颊的阿玛,色拉寺那几个乞讨为生花骨朵般的小女孩,还有把我的手紧紧握住不断说扎西德勒的另一位老阿玛,去山南的班车司机吉米,不知名的给我浇神水一路讲解的藏族汉子,看我不舒服就给了我一包红景天的陌生人,笑成桃花一样的珍拉……太多太多,这些酥油一样的人儿,在我记忆的阳光下依然温柔地融化。</h3><h3> 去山南和加查时,我发觉自己的心事越来越轻,背包越来越重,原因是在普莫雍措湖边捡的石头足足有好几斤,想到还要走很远的路,不得已在客栈的桌子上又挑来拣去留下了一半。</h3><h3> 山道两边大工程云集,路程曲折颠簸,但风景奇美,沙柳吐出成串的鹅黄,先是河岸上候鸟翩飞,青稞地像一张张写好的信笺,草色虽尚未起身,也可洞见其中的生机勃然。雅鲁藏布江河谷幽深,江水泛起白色的浪花川流不息,植被逐渐茂密,原始森林的轮廓清晰,猴子结伴在乱石上蹿来跳去,可惜野驴和马鹿只窥见了匆匆的背影。</h3><h3> 藏木水电站横跨江两岸,工地上各种机器轰鸣,顶着日头劳作的建设者们在谷底就像一个个会动的逗号。四壁怪石嶙峋,山雄伟得不可思议,完全是任性的刀劈斧凿,断然有别于中条山太行山的秀气。如果把家乡比喻成小家碧玉,那这里诚然就是粗犷豪迈的荣耀王朝。 云大朵大朵滴在山头上,旷野广袤,有一种自然的力量鞭挞着不敢懈怠疲惫,怕火焰般的悲壮苍凉一眨眼就把一切湮灭,屠格涅夫经典语录里有一句:有些东西被创造到世界上,只不过是为了紧靠着你的心口,就只生存那一瞬间的光,但那光,叫永恒。</h3><h3> 把时光剪短放慢就这样子吧!阳光福佑着这西藏古文明的发祥地,记录着这里诞生过的第一把工具,开垦过的第一片农田,第一代政权的首领。</h3><h3> 山南的首府在泽当,小城不大,难见繁华之所,也不似草原腹地萧瑟冷寂。世界上最高的拉萨贡嘎机场也属于山南辖区。在错那的曲卓木分布着数千年历史的沙棘林和曲松境内的土林奇观,它们经受着风吹雨淋,烈日炙烤,呈现出的千姿百态令人趋之若鹜。宁玛派的寺院里供有莲花生的佛像和宗喀巴石头佛像,寺庙、佛堂、国王、经书、藏戏都起源于山南,藏文化加以在这里繁衍生息壮大,相以为继。</h3><h3> 山南停留的时间不长,继续坐车来到了加查,难以想象这个总面积四千多公里的县城只有区区几万人。不再赘述加查辉煌的历史,就挑几个好听的村名在此:热麦村、朗萨村、惹米村、亚云村、索夏村、乡木村、香嘎村……。丰富的动植物资源组成了一个和谐欢乐的世界。神湖拉姆拉错、达拉岗布寺、那玉河谷、千年核桃林,久负盛名的崔久沟和涅尔喀瀑布都使这里增色不少,极具诱惑。</h3><h3> 乘车在布丹拉山行进,山顶如帽铺满皑皑白雪,公路在江水悬崖处似哈达徐徐往上,冰瀑恰如银链,水花溅在黑色的巨石上在阳光下幻化成七彩的虹雨。听本地人讲,黑熊有时候会下山到牧民家,江中鱼很多,夏秋季琼果杰的草原上会盛开数不尽的吉祥花,班典女神寄魂的拉姆拉错湖,虔诚的人会看到湖水波荡起很多种颜色,嘎玉的核桃树摸一下就会飞黄腾达……</h3><h3> 在专卖藏餐的饭店窗子边坐下,学着一旁的本地人,把嵌金线的小碗捧在左手里,依次放进青稞面、酥油、盐巴、白糖,用手顺时针方向揉捏一会,然后就是美味的糌粑了。再呡一口烫人的香茶,吃一小碗肉汤浓郁的藏面,抬头看天上散漫的几朵浮云,天蓝得还是那么不真实,阳光像刚出炉的甜饼,那两个梳着满头小辫子的服务员小姑娘为了招揽客人,在门外甩着长袖跳着欢快的藏舞……</h3><h3> 出城,当站在造物大师雕刻出的山峰下,还是不由念起叶赛宁的诗句:当初的我是何等温柔,我把花瓣撒在你的发间,当你离开,我的心不会变凉,想起你,就如同读到心爱的文字,那般欢畅……</h3><h3> 加查留宿的那夜风很大,树枝拍打着窗玻璃,在走廊里都听得见风呜呜地呼啸,它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文字在表达某些感受时的无能为力,知道这里的山峦沟壑在为我唱一首离别时动听的歌。</h3><h3> 可以千山万水走遍,不可以庸碌度过一生。我写下这句的时候,一轮皎洁的明月正浮上家乡的坡岭。</h3> <h3> 记得看过一幅曾醉老师的油画,画里是一位佛者的背影,紫红色的袈裟随风飘扬,烈日高悬,光影弥漫的前方闪耀着七彩的琉璃,禅意就在似动未动的空灵中透射过来。</h3><h3>电影可可西里中有句话令人印象深刻:见过磕长头的人吗?他们的脸和手都很脏,可是心却很干净。</h3><h3> 等真正到了这里,你才会发现,每一个身影都在吸引你的注意,每一缕火焰都在照亮你,每一种气息都等着你的亲近。当臧大哥边走边转着手里的念珠,一路给我不停说着信仰的好处。在哲蚌寺的露台上,吃着他亲手煮的牦牛肉,风很大,点了一大壶酥油茶,对他的很多话都还犹如在耳边记忆犹新。信仰传承在藏民族是与生俱来的,怀孕的母亲在转经;儿童由父母带着进寺庙;老人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净手清扫佛像的灰尘,换供桌上的清水,添油焚香,念经文。一代接一代就这样习惯性地耳濡目染得以流传。顿顿他又说,佛其实也是自己约束自己,给信念和力量的也是自身。我问,那佛的作用呢?他捂着胸口说,佛是你的勇气合成的幻化出的外在形象,你不惧恶,不求贪,不嗔怪,善修为,你看到的无论是泥胎还是金身都是一样,你是空的,甘愿降低自己的,他们就越具体越高达。我说那也就是努力刻画塑造另一个自己了。他忙点头称是,给我投来赞许的目光。</h3><h3> 信仰是荒芜中的绿洲。很多藏民都在常年朝圣的路上,风吹日晒雨淋雪封,也没能阻挡他们虔诚的脚步,仿佛不把自己全身心完整地交出去,就要遭受无尽的鞭打折磨。由此他们日复一日,在山与水之间一再放低自己,与大地零距离融入彼此。他们一步一叩,一走一拜,再走再匍匐……捡起死去的前行者的牙齿或指甲,带进高昂的尊贵殿堂,嵌进木头,然后在无边的岁月等着化为伏在佛祖身上的一粒粒微尘。佛说,我是一切根源,一切根源在我,无我即是有我。佛尚且在菩提树下跌坐羽化,是大放弃大割舍,人生何尝不是一场苦行,那些像被加冕过的群山皇冠闪耀,用一双双极尽温柔慈悲的眼睛默默俯视着脚下的臣民,像看着莲花自由盛开在水中,石子沉淀在海底般超脱平静,万物相辅相成,尚有沉思与回响,游走在天地间的,每一个,都称得上巨人。</h3><h3> 对西藏曾有过的无数幻想,都在阳光下还原成为一个真实的梦。这是一座座大山横亘围起来的舞池,江水做摇篮的栖息地,广袤田野打马放牧纵情的乐园。因为地广人稀,很多地方都保留着最初的原貌,极目远眺,深沉的苍黄和明亮的蓝色将这里占领,再过一些日子,还有海一样壮阔的绿色来点缀,在浩瀚无穷的宇宙中,这种极富原始的状态,原来如此扣人心弦。因为身体原因我放弃了去日喀则和林芝的行程,留一些遗憾待以后再来圆满。</h3><h3> 在色拉寺和哲蚌寺,庞大的建筑群向你展示着它威严的强大气场,虽是春初微寒,不见草木葳蕤,但殿宇的各种绚丽鲜明的色彩将这里勾勒出了脱俗超凡的人间乐土,搭建了俗世通往天堂的桥梁阶梯。每一座寺庙都是说不完道不尽的历史,那种让人几欲落泪的宁静庄严像要把你带入另一个星球。</h3><h3> 牦牛与羊群是自由的,山水和人是自由的,精神与灵魂是自由的,连孤独和幸福都是自由的。</h3><h3> 我只是远道而来的过客,却一遍遍将这里认作故乡,西藏以它阳刚又阴柔的美,轻易虏获了我的心。</h3><h3> 十天很短暂,只是生命中倏忽而过的一缕轻烟。这边陲疆土,高原雪域,虽还不见红花绿叶,却生出数万朵莲花在心尖上竞相怒放。</h3><h3> 风吹动经幡,吹乱转经筒的人的白发,吹响风铃,吹进奔走者胸腔,吹开喇嘛脸上安详的微笑,吹拂起遍地佛语的隐秘暗香。如果尘世已把你遗忘,向沉默的大地说:我流动。向湍急的流水说:我存在。</h3><h3> 纪伯伦说,记忆是相会的一种形式。躺在故乡的深夜,我辗转难眠,闭上眼睛,那红袍拖地的喇嘛还是垂眉肃目端坐着,嘴里念念有词,一面大鼓在身前,他的鼓槌放上去,顷刻梵音绕梁,飞翔在神山圣水上空,明媚澄澈,经久不落。</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