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生娃

平静之大海（谢平海）

太太生娃，已过去整整39年。是九死一生，闯了一趟鬼门关；抑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总之，铭心刻骨，永志不忘。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地球人都知道的常识。何况，月月去胎检，一切均正常。因此，正月初一，一整天，接待一拨又一拨学生到家拜年，喜气洋洋，不亦乐乎；正月初二，又是一整天，忙着去拜访学校的同好朋友，欢声笑语，乐此不疲。

没有送妻回上海生产，一是去年在沪结婚，已忙坏了年迈的父母和家人，不忍心再让二老为我们操心了；二是妻胎检的全过程，都在工作的当地；而当地，号称沟里的“小北京”，是内蒙额尔古纳左旗的所在地，有县级医院水平的左旗医院。再则，离我们根河不远的“得耳布尔”，还有亲人。

1980年的春节，正月初三。离妻子的分娩日，还有二十余天。当地还守着旧俗，送了“年”后，正月初三，才能走亲戚。而且，多是“先看丈人再看舅，姑父姨父排在后。”

在大兴安岭北麓工作的我们，沟里只有一家亲戚，是妻的亲叔。妻的父母故去多年，长一辈的亲叔，自然就是我丈人了。叔丈大人，此时正在铁路沿线的一个三等小站当站长。

小站，距我们居住的二等站根河，一百多公里外。冬日里，火车向北，一路吐着浓浓的白烟，翻山越岭，“吭哧吭哧”，爬上一个高坡，停下，便是叔丈大人的“得耳布尔”站了。正常情况下，两个半小时可到达。

我去拜见丈人丈母，妻去看望叔叔婶婶；也约好了婶婶来根河帮忙妻生产的时间：十五天以后；可谓是备足了提前量。来回坐火车颠了5个多小时，而在“得耳布尔”的叔婶家停留不足两个点。我走路平时就快，即将分娩的妻，似乎也未提出要放慢脚步；一路，上下火车，一路，上岗下坡。手挽裹着大棉袄的妻，别人看不出她是孕妇，我眼中的她也是一切正常。

回家时分，天早已漆黑。昏暗的路灯下，似有白雾在弥漫，明显感到气温在下降，又要“冒白烟”了！“冒白烟”，是一种冰雾现象。山沟里，十二月到次年三月，天气极寒，常常出现。

于是，在炉膛里压了一大筐煤块。看到小火苗轻舔着炉盖，心安理得地上炕，睡觉。

子夜时分，听到妻发出轻微的呻吟，翻身开灯。她说，肚子有点不舒服。我轻摸着妻的肚，安慰着说，许是小生命不安分，蹬腿了吧？下炕，倒了一杯水，劝道，喝口热水，能好些。扶妻起身，呷了口水，似乎平静了些。

这种状况，近两个月时有发生；已见怪不怪，何况离分娩日还有三周呢！倒下再睡。然而，不到半小时，妻又发出呻吟，此刻的声息粗又急促。她紧锁着眉，断断续续地说道，肚子痛，一阵阵的。妻昨天一天来回坐火车，奔波三百来公里；上岗下坡，车轮颠簸，长达5个多小时。现在，阵痛连连，莫非要提前分娩？

怎么办？手表的指针，正指着“1”。唤邻居帮忙，送医院？三更半夜，大过年的忙了几日，大家正酣睡着呢！屋外，又冒着“白烟”，零下三、四十度！叫天能应，呼地也灵；但，怎么忍心？昏暗的灯光下，六神无主，一筹莫展。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着妻的手，不停地问着她，能不能再坚持一会？她那痛苦无神的大眼望着我，竟认真地点了一下头。

坚持，坚持，一起坚持！坚持到天亮，一切就好办了……

然而，这是能坚持的事吗？时间在慢慢移动，一点多，两点多。妻的呻吟声也越来越沉重，额头上满是汗珠。痛苦写在她的脸上，咬紧牙关的坚持，抽搐着的脸已然变形。

推开房门，寒气蜂拥而入。娥眉月下，白烟雾中，我寻到了车轱辘。先打气，灌饱轮胎；再用力，放倒沉重的木头车架。手脚并用，全身发力，车架子终于安放于轱辘轴上。迅速进屋抱出几床被子，两床垫着，两床要给妻盖。

此时，妻也蹒跚出门。一切安置妥贴，我肩套拉绳，开始用力向前“拉纤”；双手则扶紧车把，再助双臂之力。胶皮轮胎，“咬”着厚厚的积雪，发出“吱吱”的响声。白雾茫茫，凭着记忆，借着朦胧的月色，左突右拐，终于转出了巷子口。

街上，烟雾中隐约可见记忆中的道路，弓腰用力向前。没有风，只有雾；那是可瞬间冻透所有衣物，直抵皮肤的冷气。加快步伐，跨大步子，向前，再向前。又不时从棉巴掌里抽出左手、右手，用手指擦拭眼镜片上的白霜。

山沟里冒白烟的天气，白天可见到的烟囱，冒着浓浓的白烟，一律垂直向上；空气中的白雾，凝重又带有一丝煤烟味。此刻的白烟里，定有家家入睡前，炉膛内压满煤块们的功劳。除了“嘎吱嘎吱”清脆的车轮声，还能听到的，是电线竿上的电线们，被冻得死去活来而发出的“丝丝”颤抖声。而妻的呻吟声，却不再听到。许是板车不停地摇晃，扺销了妻的疼痛；许是空旷的大街，消解了妻的呻吟声？

到了第一个考验我体力的坡底，上方是一个铁路道口。坡陡，须一路向上，一鼓作气。还好，我平时经常练长跑，耐力不成问题；加上“极冷”的作用力，两三分钟，就拉着板车攀上了道口。是脚踩到了道轨，车轮“咯到”了钢轨时感觉到的。镜片上，凝着厚厚的白霜，什么都看不清。

下坡，则要掉转车头，反向用力；否则，车速瞬间加快，要闯祸的。小心翼翼，双手牢牢抓住车把，双脚死死“杵”着地。车，被慢慢地，放到坡下。

第二个坡，是攀上根河大桥。坡，远没有“道口”那般陡，但要长得多。下桥右拐，不远处便是旗医院。

妇产科还有亮着灯的窗户，接诊的女医生是一位30岁上下的上海人。交谈几句，说是提前分娩，马上安排进入产房。

这哪是我想象中的产房，分明就是一间普通的病房！里面还住着一位已生产完毕的产妇，床边还趴着一个男的，是她的丈夫。然而，毕竟是到了医院，有医生操心了，还是老乡，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看看手表，已4点出头。

医生拉上布帘，开始检查。说是产道已打开，马上就要临盆。又问，带来“产纸”（大号的卫生纸）了吗？受到责怪后，同病房的产妇献出了一摞厚厚的产纸。铺上一层，其它备用。女医生时进时出，仔细观察；我在一边被呼唤着，干这干那。

天一亮，征得医生同意后，我回了一趟家。把妻早已备好的婴儿服和尿布，塞满布口袋。又敲开供销社大门，买足了“产纸”和红糖。

八点时分，据说产道已完全打开。医生开始鼓励产妇：“用力，用力！”只见她双手上下摆动，口中阵阵呼喊。妻则是双手拽着床头栏杆，用着全身的力气。我揑着她的双手，也在一旁呼喊：“用力，用力！”

无奈进展不大，医生观察后，说是“羊水”之前已流干，“要吃苦头了。”其实，妻在前天已有感觉，稍长的女老师都劝她，要在家静养。她没当回事，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于是休息一会，喝点红糖水，喂点小米粥，蓄蓄力气。再接着下一个回合的“用力”。

几个回合，仍未有大的进展；妻已筋疲力尽，我也开始紧张。不是水到渠成，一朝分娩吗，怎么这么难？医生说，情况比较特殊，“要看运气了”……

此时的我，也成了助产士的助手。不停地端着脸盆，接热水，倒污水。产房还有一个门，打开门就是一个泥土地的院子。迈出两步，泼水地面，即刻成冰。

真正的助产士，此时也身怀六甲，身子本来就胖，动作“笨笨的”。她似乎更加紧张，卖力地助威呐喊，摇动着身体。腰部发力，以致腰带挣断，棉裤都下移了。

十一点过后，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用力”。 阵阵的助威声浪，持久不断的“用力”，终于有进展了。据说已看到小生命的脑门，胜利在望！

再“用力”，再“用力”，终于产出。医生顺势轻拍她的屁股，“哇”的一声，婴儿初啼，一个新的生命终于诞生了！此时已11:55。

然而，胎盘没有顺着滑出。医生观察了一会，对我说：“正常情况，婴儿产出后，胎盘会自然滑出；你夫人产程过长，子宫无力收缩。”又果断地说，“现在，只能用手伸入子宫，将粘连的胎盘撕下了。”我问，有危险吗？她神情严肃地说，会很痛！可能还会大出血，“要看运气了”……

平时胶布黏着在皮肤上，被撕下都可能痛得嘶吼，更何况现在是要将胎盘从子宫壁上撕下，相当于活剥下一层肉！

妻撕心裂肺地喊叫着，胎盘终于一次性被取出。然而，流血不止。我遵医嘱，将妻从产床抱到病床时，能听到“哗哗”的流血声，以及邻床产妇一声声“血，血！”的惊叫。

我不断地撤去旧的“产纸”，换上干净的“产纸”，又开门向外，扔掉带血的脏纸。一趟接一趟，紧张着，担心着……

好运终于来了！半个小时后，血渐渐止住。当我向外扔弃掉最后一张粘着小血粒的“产纸”时，望了一下天空，太阳终于冲破白烟，露出了圆圆的笑脸，当空明媚。此时，手表的指针正指向12:30。

返回产房，阳光洒在床上。此刻，我才仔细端详起小生命，圆圆的脸，粉嘟嘟的。化险为夷，母女皆平安！

“倷（你们）运气劳好额！”接生的上海医生握着我的手，笑着对我说；显然，她也终于放下了心。身怀六甲的助产士则俯身祝福妻：“生产圆满，生活圆满！”显然，这也是她自己的强烈心愿！

“孩子就叫圆圆吧！”我与妻异口同声地说。此刻，妻圆圆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那是1980年2月19日，正月初四正午时分。

小生命运气确是好，真的赶上了好时代！

                           写于2019年2月12日

后记：2月19日，我在微信朋友圈发图片并配写文字。“九宫格”前的文字是：

今日元宵节。

三十九年前的今天，女儿圆圆降临于世。

今年元宵节恰与女儿生日同天；她也即将步入人生的“不惑之年”。为此，我用心提前做足“功课”。

七天前，我写就长文《太太生娃》（图二），详细叙述其母艰难生产的过程。

今天，又在【美篇】上发表评论（图五），借助网络平台，祝福她生日快乐。

《太太生娃》（图二）

 摄于1981年夏（同事李鹏志摄）                          

欢宴于女儿39岁生日的三代同堂。（用自拍竿摄）

2017年夏天，女儿回她的出生地。（谢平海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