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桥，斜桥

风和日丽（缘）

作者：蒋月明

　身后的沪杭铁路锃亮，提速，穿越时光；前面的洛溪亘古绵延，潺湲，碧波微荡。那个梦牵魂绕的地方，是我的故乡——斜桥，她以一种你“知否”的浓重笔墨抑或是切身体验过的味道，裹挟在江南这光与影、时与速、清空与凡尘共存的水乡怀抱。

　　一

故乡古老，年轮砸开她的沧桑，在悠悠的岁月中坚守发光。曲水流觞，南来的“斜郭塘”在此弯湾歇脚；青石虹卧，只待一双双走南闯北的芒鞵逾越。

江南的雨，温润了小桥、栈廊、棱窗，还有小姑娘灵灵的目光，软软的，柳树婆娑的影子一样，罩着小船儿缓缓而去的涟漪。

冷艳的风，惊了春燕，撩拔着田田怀春的油菜花、麦芒。穿蓑戴笠躬着身子的农人，篷船轻摇，一曲深情的江南小调泻在回家的水路上，浮萍让道，鲢儿雀跃。

青衣长衫的王悠之，仙风道骨，慈善的目光。撑着油纸伞过河育童，踏上石桥的那一刻，老学究略有所思，搔头晃脑。与摇船农人的一呼一应中，他如顿悟的月夜贾岛，推敲出脍炙人口的诗句一行：

“曲人曲橹摇曲港，斜风斜雨过斜桥”

二

探究并不需要过深，太多被遗忘的事物，淤积于记忆深处，唯有穿过里弄的风，会吹奏出仿佛叹息的乐章。

早已远去的经年过往，如经过痛处的血液，就像我心口流动的诗，安详地依偎着发黄的墙体，缠绵缭绕。

吴侬软语的斜桥，水墨留白的斜桥，当一面面锦旆探出檐角、一串串宫灯亮起来的时候，戳上了地名标记的这块热土，便是你梦里的水乡，潋滟声光。

我是一条曾经走失的孤独之鱼，回溯在典雅质朴的古镇斜桥，只为指认一些事物，揭秘生活中一再缺少的暗示和隐喻；我要把那些盛开在此处的故事从昨天的日子里一页一页牵出，

告诉每一位游子，献给每一个衣褶，让关注她的人们尽情分享

三

船摇船的曲调，声声“欸乃”，穿梭在白墙黛瓦。桥写桥的传说，万缘桥、永庆桥、东斜桥，那些高卧在洛塘河（洛溪）上的石拱桥，各有各的趣说。

夕岚晓雾的斜桥，铁攀桥、牛桥、紫气桥，不可缺算了那座取道火车站的暖桥，这一弯弯频架在镇子里的小桥，又氤氲着谁的清风明月？

就让弄来讲弄的故事吧，东街弄、中街弄、西街弄，越往里钻，越有古老的气息，撩人心房。一个个弄堂，飘溢出的都是古朴的人间烟火。

青石的街巷，以深邃贮起时光的苍茫，弄堂把姓氏文化的源流锁进白墙与烟雨的纵深处。褚、王、张、程四大家族，即便是寻常人家的庭院，无不是一叠叠厚重的历史画册。

慎思堂：榫与卯互相取道，以木质之心，抬高了飞檐。跑马厅如意牛腿配祥云，门楣之上塑花纹草。南北二园，花卉缀满，假山，石雕，画廊。三进内，张家的戏台上，帷幕渐开，一出出古装戏映入眼睑，侧耳恭听，喧嚣的锣鼓声已被时间滤去杂音，只剩下纯净的腔调。太师椅上的老者，绸缎长袍，左持水烟，右把酽茶，舒泰的感觉。而那两条古镇里伸出锲入原野的石板路，恰如张员外抒怀乡愁的触角。

朱家厅：屋顶上的血红鸡冠蓬勃，仙草点缀。老眼昏花的母亲挑亮了灯芯，针脚游走在光影的纹路里，日子的嚼头便有了悠远的味道。一位老者捋了捋飘然胸前的三缕美髯，续订着发黄的家谱；孩童们书声琅琅，忽而石头、剪子、布，一张张懵懂天真的笑脸，映现在晕晕的灯光里；翩翩的少年郎躲进后花园，默研着程朱理学。

小绣楼：堤岸斜倚，阁楼上一颗萌动的心宛如一只鸣翠的小鸟，跃在飞翘。悬挂的月亮，衬得虚掩的窗口引人注目。梦中那个柔美乖巧的女子，迷离的眼神------惊鸿一瞥

如烟如水如清波，盈盈有韵；背纤绳的小伙儿哟，慌了神色，臊热了脸，迈不开脚步。

水、桥、石板和瓦楞，里弄堆积成的十四坊！你以独有的情愫，掩映在绿荫花丛水之间，卧枕着坚毅的波涛。河埠无言，流水有情。这里的人，俨然是一朵朵盛开的蓝色火苗。

四

打开入口的门，让那些胸怀山水的人走进来吧。

廿间头静卧东市梢，鸽哨穿过头顶，“一线天”的仰望。屋檐下一串串大红的灯笼，便是抖落在风雨中一个个不期而遇的邂逅。

越往岁月的深处走去，越能感受到这古镇的温馨。

湿漉漉的石板不滑，从鞋底升腾上来的一丝丝凉意，更能勾起你的某些回忆和憧憬。

水阁房，地板缝隙，漏下许多尘埃和故事，也看得见溪流淙淙；张家门前的大石埠可傍画舫，可供你休闲垂钓。

理发店，“剪一把儿女情长，洗不尽红尘铅华”， 焕然一新；小酒肆，三粒花生，一盘茴豆，大碗米酒，灵一点市面，可以猜拳，可以幺蛾子洒泼。

客运码头，不知出摊卖水果与糖粒的老夫妇还在不在？但我知道，徐志摩携友从这儿乘着航快去盐官观潮，心已远，挥一挥手的那一片云彩还在!

中市街的张春阁茶店，长嘴壶搁在灶台沸腾着水，书场座无虚席。

西环桥的西边，那些桑麻，那些春蚕，茧行里仍储存着家的温暖。

这个江南水乡，店铺鳞次栉比。四邻八乡的商贾云集，他们交换货物，交换方言，交换命运，甚至交换着信仰。

五

火车站台的房子别致，候车室前的马路宽阔，二排挺拔的迎客松，承载着一抹淡然的桔黄。

顶端尖尖的木栅栏，栅内的小花儿开得正妍，栅外却有一双忧愁和祈求的眼；青春的殷白，作别慈祥而衰疲的老母，心向延安。

米谷奔赴《前线》，蹲窑洞，去苏北，一幅幅漫画堪比肩。

褚学潜，民抗一连指导员，转战芦苇荡，血洒洋澄湖，《沙家浜》中的“智斗”还在闪回。

李应吉、顾凌云，一大批热血青年奋笔呐喊。

程森士、顾达一、俞文奎、袁湘君，抗日志士的美名在乡间流传。

别忘了中街上的那爿郎家渔行，那位善性而可怜的女孩……

铜墙铁壁的雕堡，只不过是一个日寇侵华道具，洗脱不掉的原罪沾满血腥，乌黑的射击孔仍残有弥漫的硝烟。

故乡啊，你提着成吨成吨的犹疑和彷徨，提着成吨成吨的屈辱和苦难，在祖辈们的骨缝里，撕心裂肺。

血泪，反思，铭记！

而劫后重生的斜桥，以水灵灵的本性，在力所能及的地方，亲吻每一粒土，润泽每一棵草。

六

摘一些清晨的鸟鸣，串成风铃，挂在窗台上，让它穿越二十四时令，流溢时光之美，摇出民间悠扬的小调。

郎家班子的皮影戏走村串巷，说书场内的艺人说唱着斜桥滩簧。 剪纸王专心致志，一幅幅纸花花从他灵动的指缝间飞舞而出。一对对倩男靓女移动一柄柄油纸伞，弄堂内便有了淡淡的桐油香味。

新弄口熙熙攘攘，空气中弥漫着酒香、榨菜的味道。肉摊头上刀光剑影，厚厚的圆墩子蹦蹦直跳；豆腐店的内当家娇俏，一只只竹篮子在水作坊前摇晃；包子店里的那个伙计憨实，直起着喉咙大声吆喝。

众家的双眼井，托起一群顽童稚嫩无瑕的脸庞；我兜揣零钱二毛，眼巴巴的，等着电影院门口的退票。集市上的热闹，喧嚣了过后我的一生的梦想。

林海寺的大雄宝殿庄严肃穆。唇边嘟嘟哝哝的香客，跪在蒲团祈求平安；条案旁的僧人，眼睛半闭半睁，木鱼轻敲。眼睛半闭半开。香风漫过门槛，漫过朝拜的台阶，与木鱼分享缭绕在宇宙间的福音。显圣庵为明代建造，残留的壁画上，马、农人、武将、龙和麒麟各色图案，凸显出年代久远和曾经的辉煌……

噢，走过街道，走过落日的霞光，彳亍夜色朦胧的青石小巷，撑一伞清脆的空茫，在河桥相连、街巷相依悠长的回望里，推开雕花轩窗，撩起轻纱笼翠，

月光的指尖写下了古镇的美好和辽阔。

七

时光远去。静，以及不断走失的光阴，驻留住青苔和雾气。一个时期的鼓燥。

生锈的吊机鸦雀无声，寂寥。水面上的风，从镜子里映照出自惭形秽。曾几何时，这个镇子在时光里丢失了身份证，只剩下一个漂亮的名字，埋在干净的风里。

老街、老桥，老屋、老树，成为身后的一幅水墨背景。漏风漏雨的老房子，木门敞开，像母亲掉光牙齿的豁嘴。庭院的门环等不来回答，残留的指纹日渐冰冷。

郁郁葱葱的台阶上，爬满时刻侵扰思想的藤蔓；阳光穿透落叶后的枝条，斑驳在矮于草木的残垣。停留在墙壁间的呼吸，穿过黑蝙蝠、蜘蛛网。

只有那些老人，虔诚教徒般看护着巢穴，干裂的嘴唇，守着希望，还有一腔岁月的红尘。而那几垛脱顶的山墙，经风经雨，送走了几多匆忙的岁月，也送走了我的许多至亲至爱，即便被光阴涂抹得发黄，被风雨淘洗得干涩不平、满脸沧桑，仍然在时光的深处张望，演绎着生命不倒的传奇。

从沿岸走来的暮色，有些陈旧，有些落寞，以风吹野草的弧度弯下腰来。

我站在时光的渡口，捕捉还没有完全毁弃的痕迹。每当抚摸斑驳的墙体，碰触古镇的历史，我怕忍不住热泪两行。

不要哀伤，不要把记忆从眼角擦去！旧时的石埠想念旧时停泊的船，客运的码头拴住缆绳，任链、锚斑驳。

你是否听见了那一声声呼唤归去来兮的声音？ 你看注入乡愁情愫的那几棵元宝树，张开的手臂，正为一个晴朗的早晨祈祷。

八

瓦楞上堆满枯叶，还有明清的雪花，石板老街的罅隙里仍蓬发出宋朝的遗草。

河埠的石级还在那里，腐蚀的身躯似乎等候了一个世纪。

故乡，不论你经历了什么，我的生命从你的繁荣开始，也必将注定与你血脉相连，和你一样安息在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

寻你，是永不停止的脚步，在回头的那一刻，我们看到了以往丢失的脚印。

水有余音，似有繁茂的书信寄来鸿雁。

匆匆的游子们噢，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香樟树，不会老去；我们相约回故里，聆听河流和梧桐林的窃窃私语。

故乡，你素面素心，仿佛浑然天成。你不说出自己的委婉和曲折的心事，以简单、质朴和沉默封缄自己的语境。

而现实是，生活中总有欢愉在夹缝里探出头，失望之后突然出现的惊喜，才是最值得珍念的光耀！

破旧的老屋子已修缮一新，整洁的街面六馆彰显，更有那些念旧的人们敲出乡音，付出辛劳。那些古树，正好以镜子的形式，照着每一个路过它的行人，把岁月和风雨收入自己古老的胸怀，陈酿一粒粒纯粹的至爱。而一些拍照的人被装进别人的相册，成为另一处风景。

在这里，我有一种奢望，真想拥有一处庭院，可以不要很大，允许它简陋，允许泛白的青砖爬上青苔，允许恣意入户的各色野草...... 在这里，我要让每一个来往的游客知道：历史能够虚构，美，不可杜撰。

水乡斜桥，我需要误传的口信，再一次谎言，用不死的痛感，抗拒消亡。

九

江南的斜桥，水一样的斜桥，在那个流落人间的清晨，你有一种披雾的高尚，轻盈的脚步，己经预见春天的来临。

水边泊着的是寐，桥边枕着的是波涛，更是流不尽的眷恋和感喟。

此时，我静静地站立在檐下，透过时光的氤氲，听燕的呢喃，想莲的妩媚，思叶的金黄，悟雪的晶莹。此刻也提醒着我，在故乡，还有未尽的事，还有未爱过的人，还有阑珊的灯火里，父母扶墙而望。

而真正的沉思者是洛塘河边那些高大葳蕤的梧桐树，它们的内心隐藏着凡人无法知悉的秘密。

让初心贴着泥土，穿越时空的边缘，把梦渐次撑开。在落满霞光的窗口，借一方砚台，铺一纸柔情，泼墨一幅幅旧日传说，小心收藏。

当天界的雨水，穿过余晖，抵达耳膜， 我知道古镇里依然有不被我知的美，依然有一段段悸动从掌心的纹路里走出，即便是在最低处，仍成为一浅梦呓，一阕惊醒的宋词。

故乡啊，我生命的源头，你站在幽幽的时光里，成为了我的无尚信仰。今夜，我的体内流淌着往日的焰火，再不会偷走属于你的月光。

呵，我的故乡，斜桥——斜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