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定格在生命中的记忆 【三】

傅晓方~曦正

第三篇 英雄赞歌

1.父子同上战场，儿子没有回来

上世纪80年代电影《高山下的花环》是第一部反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影视作品。片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包括先后牺牲在战场上的靳开来、梁三喜、雷军长的儿子“小北京”以及无私刚正不惜送子上战场的雷军长，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感动了亿万观众，影片也对参战部队带来安慰和鼓舞，成为官兵们追思缅怀牺牲战友的寄托。

其实，片中雷军长和儿子“小北京”的人物原型就是我们武汉军区54军160师师长张志信和他的独子张力。1978年底，张师长所在54军就接到参战命令，当时他的儿子张力也在160师478团3营9连任班长。也许是忙于战前的紧张布署指挥，也许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军人太明白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当战争来临祖国需要的时候，必须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冲向战场。因此张师长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儿子的问题，同在一个师却没来得及长谈。

　　丈夫和儿子都要上前线了，最担心的是张力的母亲。部队出发前，母亲赶去军营看望儿子，母子俩坐了一阵谁也不提打仗的事，儿子在母亲面前永远都是孩子，张力对母亲说，特别想吃妈妈包的饺子，想吃烧鸡，想要一块手表，没想到这是儿子留给母亲的最后愿望。

　　张力随部队到越南后，张师长的部下为了照顾师长的这棵“独苗”，背着师长安排他到师部，张力坚决要求留在尖刀连执行一线侦察任务，在尖刀连他立了功并火线入了党。越南崇山峻岭地形复杂，敌人在喑处我们在明处。这天，张力和战友刚经过一片开阔地就被越军一梭子子弹打穿了胸部，因为深山丛林无法有效抢救，离后方医院又太远，在路途中他知道自己不行了，让身边的战友转告父亲：儿子没给他丢脸，不要悲伤，一定要照顾好妈妈。

张力牺牲的噩耗通过电报传到师部，那时张师长正在指挥战斗，师政委怕他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一时瞒着他，后来他知道了，他浑身颤抖，那一刻丧子的巨大悲痛几乎击穿这个坚强汉子的胸膛！但他还是挺过来了，他说战争就会有牺牲，儿子没给我丢脸！

张力牺牲后，张师长忙于战事始终未能处理儿子的后事，直到战后部队驻扎到广西，他才得以为儿子扫墓。在靖西烈士陵园，这位英武的军人，面对一座座墓碑，他悲怆得歩履蹒跚，作为父亲，他在儿子墓前把心中积压巳久的悲痛渲泄出来，让泪水尽情流淌；作为师长，他对陪同他的478团团长李志昌交待：48位烈士，我家免去，其他烈士不论住得多偏僻，要一家一家去看望，儿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啊！…...

　　1979年4月，参战部队全部撤军回国，张力的母亲没能等回儿子，当时就晕倒了。后来她在部队人员陪同下，辗转去了广西靖西烈士陵园，在儿子碑前母亲流着泪一遍遍喊着他的小名，还告诉一旁的官兵，最后悔的是没让儿子吃上一口她包的饺子…母亲的悲伤令在场的人们无不声泪俱下。

40年过去了，张师长离开了我们，母亲也再也不能来为儿子扫墓了。2016年3月，我们一三一野战医院部份参战人员重返广西战场故地，专程去靖西烈士陵园祭奠英烈。战友叶肖梅受张力烈士姐姐之托为弟弟扫墓。在张力的墓前，肖梅拿出一块手绢，轻轻擦去上面的浮尘，流着泪喃喃低语：张力，我代表妈妈和姐姐来看你啦，安息吧！我们在张力的碑旁摆上花圈，含泪向烈士点香默哀敬礼，代表一三一全体参战战友对张志信和张力这对英雄父子致以崇高的敬意！

2.扫雷英雄黄国权

在某团二营,我们听到了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2月17日上午,副营长黄权国带领连指战员,向盘踞在界碑山上的敌人奋起还击。部队前进到东侧山腰,被敌人的一个地雷区挡住去路。望着这片地雷区,黄副营长顿时想到,与他朝夕相处的战友吴定清和余迪群,在中越边境我方一线正常巡逻时,踩响越军埋设的地雷被夺去生命的情景。他真恨不得把这些地雷一个个从地下抠出来,投向凶恶的敌人。

　　今天,是向侵略者讨还血债的时候了！为了尽快扫清通路,黄权国当机立断,命令部队迅速后撤隐蔽。他把袖子一挽,操起一根五米多长的竹竿,匍匐在地上,看准地雷,便奋力一捅,地雷“轰”地一声开了花。这是多么危险啊!子弹在头上飞,地雷在眼前炸,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四连长带着几个战士冲过去,一定要把黄副营长换下来。黄权国说:“我比你们有经验,别争了,快隐蔽好,准备冲锋”他叫战士们走开后,又朝第2个地雷捅去。地雷爆炸了,一块弹片飞来,击中了黄权国的肩部。黄权国撕开衣袖一看,弹片陷得不深,他捏住肌肉左挤右挤,居然把弹片给挤了出来。他简单地包扎了伤口,忍住疼痛,又捅响了第三个地雷。竹竿一节节地被炸断,他离地雷越来越近,受到的威胁也就越来越大。可是时间很宝贵,换竹竿已经来不及了。这位勇敢机智的副营长,举着短竹竿,每捅响个地雷,便就地一滚隐蔽一次,接连捅了16个地雷,开辟了一条10多米宽、50多米长的通路。障碍扫除了。黄权国尽管身上两处负伤,仍然不顾伤痛带领四连指战员杀向界碑山,迅速歼灭了敌人,夺取了胜利。（摘自《魂系南陲》一书）

3.从战场走来的兵法教授

“我们活着，他们长眠，春节将至，家家团圆，不辞千里，辗转南疆，敬烟献酒，温暖英灵。”

这句话是国防大学战略教研部原副主任、孙子兵法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导薛国安将军，在2018年春节前携夫人去广西祭奠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战友，在随后制作的美篇里写下的一段文字。

40年前，薛国安将军是广州军区42军125师防化连火焰喷射排一位班长，1979年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在一次战斗中用特种武器有勇有谋消灭了敌人的重要火力点，并在多次战斗中建功，个人及所在班、排均立一等功，后来作为战斗骨干被选送到军队院校深造，并调入国防大学任教。他集战火锤炼与数十年勤奋，终玉汝于成，成为凤毛麟角的从战场走来的兵法教授。

　　我认识薛将军是在2018年1月28日他莅临广州为博研管理哲学班和金融哲学班讲授“《孙子兵法》与企业经营战略”的课堂上。听说薛将军曾在广州军区当兵并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这让我感到特别亲切，战友之情一下拉近我们的距离。

两天课程可以说满堂精彩，颇受同学欢迎。《孙子兵法》享有“东方兵学瑰宝”之尊，研究和解读《孙子兵法》不乏其人，但象他那样曾亲历战争，在冲锋陷阵过程中亲身体验兵法深层奥妙的人却是凤毛鳞角。他是军人，却融兵法之道于企业管理之中，运用老祖宗的智慧为企业家们指点迷津。

薛将军的讲述让我感受到孙子兵法智慧的极大魅力，另外，作为参战女兵，薛将军所讲的参战感受和战例都让我有强烈的共鸣和画面感。他用自己在战争中经历生与死考验的亲身体会解读兵法，带来不一样的震撼！

　　正值对越自卫还击战40周年，我不禁又想起薛将军在课堂上讲述的他和战友们的战火生死岁月。

1978年他从湖南长沙参军，同年10月，所在的42军接到了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的作战命令。要上前线打仗了，对于在和平年代长大从未听过枪炮声的年轻人，兴奋、紧张甚至恐惧的复杂心情可想而知。部队出发之前有天傍晚，他和一个老乡买了两瓶白酒，两人爬上部队营区边的小山坡，对着家乡长沙的方向久久地遥望，心里默默地说，父亲母亲，儿子要上前线了，儿不能回家向你们道别，就在这里说声再见吧，如果儿不能回来，请你们一定要多多保重！想到这里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随后两人咕嘟咕嘟把酒一饮而尽。

他说，部队经过短暂的准备整装奔赴前线。记得出发那天路过天广州天还没亮，喧闹的都市一片宁静，街上没有一个行人，长长的车队穿城而过，看到越来越远的城市，他自言自语说，再见广州，我们上前线了！

　　部队从广西水口关出境进入越南攻打高平方向。1979年2月17日凌晨，对越自卫反击战总攻开始，一瞬间万炮齐轰，半边天被烧得通红，震耳欲聋的炮声，让大地都在颤抖，从未见过的战争场面一下子就到了面前。他还清楚记得连长在向团部电话汇报时，声音都变了调。接下来的进攻战斗，面对复杂的战场情况，平时训练的一套在实战中仿佛用不上，有的新兵训练时间短，不知利用地形掩护自己，加上武器装备较落后，从一开始有些战友就倒在冲锋的路上。这正是孙子兵法《九变篇》《行军篇》里所说战场态势多变，排兵布阵、战术战法要随机应对。对于从未经历过战争的军队，起初的混乱并不奇怪，经过实战的考验，才能逐歩掌握和适应战场规律。

　　薛将军谈到，他在讲课中有学员问到为什么军人明知冲锋会有牺牲的危险，却还要冲锋，是经济利益还是升迁的驱动？他说，这是因为信仰和情感。早在2000多年前孙子兵法就提出为将五德：智、信、仁、勇、严，兵者特别是为将要勇敢、顽强、坚定，要讲诚信和有信仰，何况现在的人民军队！作为军人，保家卫国是我们的神圣使命，经过长期的教育，战场上，当你看到一个阵地拿不下来，当你看到身边的战友倒下，你会杀红了眼冲上前。

薛将军讲到参战后的第一仗攻打越南复合县，因为对敌情不明，地形不熟，在一个三面环山的简易公路上遭到敌人的伏击，造成我军大批伤亡。就在这时连长命令他：带人到山根下放它几枪！因为火焰喷射器的射程只有二、三十米，而我军距敌阵地三百多米。明知这是有去无回的命令，但战场上命令如山倒！二话不说，他和一名老战士王生才在尖刀排掩护下，沿着田埂猫着腰慢慢接近敌人，还有五十米时，一个水渠挡住了去路，山脚下有两个雕堡，敌人不时射击，排长命令所有武器向雕堡开火，压住了敌人火力，就在他和战友起身飞快接近雕堡时，敌人又是一阵射击，子弹就在脚下嗖嗖飞过，战友王生才中弹倒地，他顾不上那么多继续往前冲，在距离雕堡20多米处，猛发一枪，巨大的响声，熊熊的火焰给敌军极大震摄，战友们冲上来消灭了山脚下的敌人。接着又往山坡上冲，敌人挖了几道堑壕，每道堑壕都有暗堡，他瞄准了一个中间的暗堡，一扣扳机火龙钻进射孔，接着第二枪第三枪，三枪开路引领全排突破了敌人阵地，又经过三小时激战，取得了战斗的胜利。薛将军最后总结这个战例时心情是沉重的。这场发生在1979年2月19日的“复合之战”，由于事先没有摸清敌情，进攻复合县却不知具体方位，以致遭遇伏击，使我军遭受较大伤亡，这里有他的老排长唐爱云，他们班的新战士王和平。他用这个战例讲解孙子兵法中“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者，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者，每战必殆的谋略。他说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句话，不仅是战略决策思想，也是作战指挥艺术，更是珍爱官兵生命的客观要求。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呼吁和忠告：在当代信息化条件下，千万不要看轻这句话，一旦看轻，一旦违背，就是战争的失败，就是无数年轻战士为之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代价！

　　薜将军还详细讲解了一个依靠勇敢无畏和大智之勇取得胜利的战例。在距离我国边境2、3公里的山上，有一个越军隐蔽的火力点，扼住我军进攻的𠴱喉，造成我军严重伤亡。以下是薛将军对这场无名高地之战的回忆：在百把米高的山中腰有个敌人的山洞，洞中的敌人居高临下，对路经山下的我军造成很大伤亡。战友们多次攻打没打下，因为洞前有个巨石挡住洞口，从山下用各种直射武器都无济于事。我们在纵深作战取得胜利后，回过头来解决这个毒瘤，我随清剿队攻打这个山洞，队长想到我们的喷火器，油料是软的，可以拐弯、溜缝，打山洞打坑道最有效。我背上喷火器带上副手江流进，在三个步兵的掩护下隐蔽爬上山坡，在距离洞口十几米的地方，发现我们与洞囗位置平行，虽在射程之内，但火柱会擦着洞口飞过去。巳到了敌人眼皮底下，稍不留神五人全报销！怎么办？当时真有点无计可施，着急啊！紧张中还是有一分清醒，心想决不能下去，一旦有响声，惊醒了敌人全功尽弃，下去了上不来怎么面对队长，那不是临阵脱逃吗？豁出去了！再走近点找个角度！我向身后的三个歩兵挥手示意卧倒，掩护！小声对江流进说：就地隐蔽，我死了你跟上！说完我紧握着喷火枪，手指紧搂着扳机，一步一步向洞口迈进，万幸走了七八歩还没惊动敌人，这时离洞口只有五六歩了，我一个箭步冲到洞口边，卧倒的同时将枪背挂在一个树桩上，往怀里一撜，在扣动扳机的一瞬间，轰隆一声巨响，一条火龙冲出枪口直奔洞的墙壁一拐弯钻进洞口，第二枪第三枪同样这么一拐弯钻进洞口，三枪打完，我回头召唤：江流进快上！江流进爬起来冲到我跟前，我命令他到洞口去喷射，我推着他屁股帮他爬上土坡，站在正中间，正正又来了三枪，打得更深更直！当时是火舌翻滚烈焰熊熊，洞中的敌人葬身火海之中。为彻底消灭洞内敌人，又调上五个工兵，每人扛着一箱TNT炸药放在洞口，随着一声巨响，山洞坍塌下来，这个凶险的火力点终于被拔除！这一天是1979年2月23日。后来得知洞内有七男二女九个越军，在洞里好几个月了，我军2月17日开始反攻，他们就在这里袭击我们的部队，对我军造成很大杀伤，个个双手沾满中国军人的鲜血！

薛将军和他的喷火班、排跟随部队参加了一系列战斗，屡屡建功直至胜利撤军回国。

　　1993年他被调入国防大学任教，在国防大学的这些年，他是如何刻苦努力，象打攻坚战一样攻克一个又一个的堡垒，这巳无需去考究，就看看他取得的成就足矣：作为中国孙子兵法研究会常务理事、国防大学孙子兵法研究中心主任，他长期给中外高级军官、政府领导和企业精英讲授有关《孙子兵法》的课程，在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台主讲“名战名将与《孙子兵法》”，曾应邀到美国、芬兰、突尼斯、印尼等国讲《孙子兵法》。出版《孙子兵法与战争论比较研究》等十余部专著，其中《东方兵法与西方战争论》一书收入军队著名军事家系列经典著作。

从野战军基层连队的一名战士，一名战斗英雄，到军队的最高学府学习和工作，最后成为教授、博士生导师、将军，我想，无疑他特别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因为这不仅仅属于他个人，他的身后有老部队、老战友，更有长眠在南彊土地的牺牲战友，他背负着一种责任一种情感。他在讲课中回忆老排长唐爱云在决战前的一席话：我们就要分别了，你一定要把你的班带好：既要英勇作战，决不能当孬种，又要好好活着，尽量安全地带回来。这个平时快言快语威严的排长此时象个大哥哥嘱咐着他，说完这番话两人都是泪流满面，没想到这竞是一场诀别，七天以后，唐排长在复合之战中牺牲。薛将军说，他才28岁，战前一个月出生的双胞胎儿子还没见上一面，说到这些不禁哽咽。他说，多年来一有机会，我一定要去广西水口烈士陵园看看那些牺牲的战友，给他们点上一支烟，敬上一杯酒，在那坐一坐，聊一聊…看了他的美篇中的文字和为牺牲的老排长点烟敬酒的照片，更能感受他那份永远心连心的战友情，直击心底的真情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