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的童年,不落幕的记忆

李其芳

<h3>  汽车转了个弯,停在一片厂房前,弟弟说,到了。<br></h3><h3> 到了?</h3><h3> 下得车来,弟弟指了指前方,这不,前面就是咱家老屋,现在咱所处的位置是家对面的山坡。我定晴瞧了瞧,咱家那两层楼的小屋还顽强的矗立在那儿,两檐风雨,满身苍桑,前面是一口大池塘,对面一座小山,我的奶奶爷爷就长眠在此。</h3><h3> 我又回到了童年时代生长的地方。那山沟,那流水,那树林,可当我真正走近它们的时候,我发觉,我已经不认识它了。</h3><h3> 一池瘦水因风皱面,一径寒山树木稀疏,再也找不到儿时的痕迹。而那一棵树呢?大概也早已被砍伐。当然,谁也不会留心我曾在那上面刻下一个名字。除了我自己,那名字对谁也没意义。</h3><h3> 风儿刮起来,树枝儿飒飒的响起来了,我听懂了它们的絮语:我认识你,虽然你长满了皱纹,心儿也落满尘埃。你回来了。</h3><h3> 我回来了。那一条斜斜的山坡,冬天里,我曾和伙伴们一起滑溜过。春天里,我曾躺在野草上,变幻的云朵,悠悠从我头上飘过,我幻想着自己编织的神话:骏马拖着彩车;飘飘欲仙的美女;富丽堂皇的宫殿…在那云朵里,有我自己,戴着用毛笔勾画的眼镜,光着脚巴啦巴啦的跑着,留下一路天真的笑声。一群小鸟向天际飞去。</h3><h3> 故乡的鸟呵。</h3><h3> 我每天醒在鸟声里。从梦里就听到鸟叫,直到我醒来。有时一只鸟冒冒失失飞进房子里,于是大家赶紧关门,关窗,吆喝,用书扔,竹竿打,甚至把自己的鞋脱了向空中丢。可怜的家伙全没了主意,只横冲直撞的乱飞,碰在玻璃上,又惊惶失措的折过来撞到墙上。这时奶奶会颤颤巍巍地走过来说,作孽呀作孽呀,放了它吧。</h3><h3> 我为一只鸟儿哭过,甚至为它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那是一只麻雀或是喜雀。在放学的路上捡的,应该是受了伤,飞不起来,小小的身子,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我顿时爱心爆棚,喜欢的了不得。我把它当宝贝似的装进一个小纸箱里,配上一个最好的雀碗,装点水并放进米饭或粥粒,春寒料俏,我怀疑它会冷,找来碎布和棉花为它量身定做了一张温暖的床,把纸箱藏在我的床下,整整忙了大半天。每晚临睡时,我把它拿出来摸摸它的头,默默念叨快点好起来吧,天一亮,我的第一件事先得看望下这个小朋友。有时把它揣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和它。那时呀,我可真有和它“生同衾、死同穴”之愿。</h3><h3> 然事与愿违,它并没一天天好起来,甚至更萎靡了,我把它挂在屋后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我想那应是最好的地方了,空气更清新,一切弄得妥妥当当的,独自欣赏了好一会,安心睡觉去。一觉醒来,窗外雨滴嗒,我的天,下雨了,那我的鸟,飞奔到后院,可怜我的小鸟已呜呼哀哉了,我痛呀,我悔呀,我"哇"的一声哭得稀里哗啦。还得赶去上学。下午回来,为它祈祷并挖了个坑郑重淹埋。自然,我并没有实践“死同穴”之志,否则,谁来写悼念它的文字呢?</h3><h3> 春天里来百花开,漫山遍野的野花欣欣然张开了眼,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成群结队的蝴蝶翩翩起舞,我和我的伙伴儿整日沉迷其中捉蝴蝶,太阳下山了,这么多蝴蝶怎么办,家里肯定容不下它们呀,为它建造房子吧,于是大家又七手八脚去折花枝,为它编织一座漂亮舒适也还宽敞的花房。</h3><h3> 比起我的花蝴蝶,蜜蜂这种蠢头蠢脑的家伙,我觉得它也在花朵上把屁股撅来撅去的,有点不配,因此常常愚弄它。看,那边一朵盛开的黄色的丝瓜花上,一只蜜蜂在花蕊上爬上爬下,忙个不停,我悄悄走近,蹑手蹑脚地把花瓣一片片合扰来,把它关在里面,可没一会儿,它又从花瓣间隙中钻出来,那神气像个东张西望的近视眼,嗡,飞走了,落在另一朵花上。或者我会用花瓣包住一只蜜蜂,再用两根小枝夹住它身子,再一瓣一瓣打开花,看它那六神无主的样儿,终究一不小心它又逃走了,可重获自由了,它老先生于是坐在高枝上休息,吹吹风。神情中似乎生了气,一声不响的。有时,我会突发奇想,采得百花酿成蜜,它不是会吐蜜吗?我得尝尝。于是我又如法炮制,先用花把它包起来,再夹住它后半身(因它的尾部有毒刺,蜇一下可不好玩),伸出舌头舔它的唇,试图尝到最新鲜的花蜜。哎呦!这可恶的东西,竟然蜇了我,我气急败坏,一把把它摔地上,一手捧着自己逐渐肿胀的嘴,这下咱跟它的梁子接得更深了。这事给我的教训是,别以为控制了它的武器,你就稳操胜券,有时也会被对手杀得个措手不及。</h3><h3> 与我结了梁子的还有家旁边的一条小水沟。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妈妈给我买了一双漂亮的棉鞋,泛着光泽的锻面,线条优美的鞋绑恰到好处的护着我的脚踝,里面毛茸茸的,又好看又暖和,这么好的东东不出去得瑟一下,显摆一回,实在是埋汰了它。于是我蹬着我的靴子到处炫耀,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那么快,眼看天已黑了,我得赶在我爸回家前,规规矩矩在书桌旁坐下,铺陈好书和本子假装一本正经做作业。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我满心欢喜慌不择路往家赶,一脚就踩进了水沟中,鞋脏了湿了,顾不上那么多,做作业要紧。整个晚上我穿着一只湿鞋一动也不动刻苦学习,把脚安放在桌子底下。也不冷了要去烤火,也不要喝水,也不要上厕所,直到家里人都睡觉了。那时我家是个地炉子,每晚把火都夹出去埋在灰里,第二天再把火烧起来,等到家人都睡踏实了,我悄悄起来,把我宝贝鞋子倒过来插入炉子里烤。明天它不就干了嘛,又可以穿上它继续到学校显摆,我喜滋滋的想,刚才的担惊受怕和寒气逼人已被我忘到爪哇国去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偷偷起床,三步两步跑到火炉边,一手拿起我的鞋,天呀,只剩下鞋底,鞋梆子都化成了灰,容不下细思量,急中生智,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跑到池塘边,使出吃奶的劲把它扔到池塘中间,看着它一点点沉下去,再跑回家溜进被窝假装继续睡觉。妈妈又在催起床了,我懒洋洋的起来,然后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妈妈,我的鞋不见了。全家都帮我找鞋,我自己也急得团团转,翻遍家每个角落搜寻我的鞋。鞋自然是找不到,这桩无头公案就一直悬而未决。不知妈妈今天看到这段文字会有什么反应。</h3><h3> 记忆中,我的爸爸从来不打我,也不骂我,他只要对我瞪上一眼,我就乖乖的该去干嘛干嘛去。每天放学回家,我们一群小伙伴在前坪里踢毡子,跳房子,踩格子,玩得不亦乐乎,笑声、叫声响彻云霄。远远的看到爸爸的身影,赶快跑到屋里一声不响发奋图强。用东头大妈的话说,猫来了,终于可以清静一下了。我这个不怒自威的爸爸,有次却操起扫帚,把我追了好远,扬言非揍死不可。</h3><h3> 那是一个暖风熏得人欲醉的午后,我无所事事,心想该弄出点名堂,让大家对我刮目相看。那就搞发明创造吧,我要发明一种新物质震惊我的这一群小伙伴,这个新物质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草鞋没样,边打边像呗,我来到村西头的房檐下,把我所能找到的物质,像饭粒、粉笔、墨水等等很多很多,也许还有农药,混和在一起,放在太阳底下烤,给它一点时间,让它们发生化学反应,我且回家休息一下。</h3><h3> 傍晚时分,大人们都收工回家了,爸妈也下班了,准备享受简单的晚餐。可村西头的嫂子却哭哭啼啼跑到我家,手里还拎着几只耷拉的鸡哭诉道:这可是我家的经济来源,我家买油买盐全靠它啦,却被你家老二给毒死了,呜呜呜。爸爸的脸登时就气绿了,顺手操起身后的扫帚就向我跑来,机智如我怎能束手被擒坐以待毙,我撒开腿就跑,绕过前面的大坪,向东跨上阶梯,沿着阶基一路快跑,一眼看到外婆在堂屋,一步跨进去大喊:外婆救我,爸爸要打死我。趁着外婆拦着爸爸的一瞬,我一下闪进外婆的卧室并成功的闩上了门。</h3><h3> 外面,妈妈小心翼翼的向别人道歉,你家的损失我们一定赔;爸爸气急败坏地骂道:这小兔崽子一天到晚书也不读字也不写,整天不晓得干什么,满脑子不晓得想什么,指不定以后会闯出什么祸;外婆在语重心长的劝慰:小孩子自然是需要教育的,可也不能打坏了,打出什么好歹来还得自己去修不是;我在房里面壁思过:都怪那些贪吃的小鸡,毁了我的成果,还赔上自己的性命。实验室的选址也非常重要呀,就因为选址不当,又一个居里夫人就这样夭折了。最后我有一个重大发现,那就是外婆住在隔壁也不是一无是处呀。</h3><h3> 是的,我的外婆就住我家隔壁,那时候我总是抱怨爸妈: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隔壁邻居处什么对象,害得我就没亲戚可走 。看看别的小伙伴,打扮得光鲜亮丽,神气活现的去外婆家,呆会又是外婆送了什么好吃的,舅舅给了什么好玩的,我就没有。哎,气人,最可气的还是我家那小表哥,每次他来外婆家明显礼遇要比我好。有一次,他又来了,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穿着一件时尚的长褛西服,后面开着叉。东头大妈说:“嘿,文官,又来走亲戚啦”。他扬着脸,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笑,用睥睨众生的神情扫视了大伙一眼,骄傲的说:“我又不到你家来”。看那神气,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恶毒地说:你看你穿得这是什么,不知道的以为你穿着开档裤钗,还夹着两块片。这下把他气得够呛,可又不能打我,骂又怕骂不赢,只能干瞪着眼对我怒目而视。每回他到外婆家来我就莫名妒忌,想方设法找他短处,故意问他这个字怎么读,那道题怎么做,他自然答不上来。于是又问他,考试打多少分,答曰:八九十分啦,又问在班上排多少名?答曰:十多名啦。我不信,有次偷偷的问舅舅,舅舅告诉我,他们子弟学校,一个班就只有十来个学生。哈哈哈,我又找到了一招制敌一剑封喉的法宝啦。</h3><h3> 也不是每个表哥我都不喜欢,我姑妈家的小表哥我就挺喜欢他,长得秀秀气气的,对我绝对服从,听从调遣,简直就是我的小跟班。有次我到姑姑家,姑姑忙不迭的把家里好吃得都拿出来招待我。我跟姑姑说:姑,我长大了,就嫁你们家,彩礼都不要,你就送两担烧饼来。</h3><h3> 这个笑话被笑了好多年,就现在,我忍不住又笑了。</h3><h3>&nbsp;</h3><h3> 2019年正月初六。月光清极,夜气大凉。似乎该再写一段作为收尾,但又似无须了,那么多的旧事,还没写完呢。便这样吧,日后再说。逝者如斯。</h3><h3>&nbsp;</h3><h3> 2019年2月10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