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2月14日,陶永喜主席带着我和林道振、刘开喜到袁光祝家做客。</h3><h3> 袁光祝家住金屋塘镇张家湾村莫家坳高坎。务农打工之余勤于写作,其作品涉猎散文小说,着眼被感动了的人事,自然真实,温厚贴切。</h3> <h3> 水稻·农人 </h3><h3> 文/袁光祝</h3><h3> 一</h3><h3> 又一年没有种田。</h3><h3> 今年初秋,我从外头回了老家。歇了一会,想随意走走,不经意就到了田边。此时,禾苗青绿渐渐褪去,稻田开始泛黄。虽然这片水稻是别人种的,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弯下腰,轻轻捋起一束束正在灌浆的稻穗,一丝温凉漫上了手心,顺着脉络缓缓流进内心深处,犹如当年轻抚女友黑亮的秀发一样舒畅。曾经的的情意绵绵已成云烟飘散,眼前只有这稻穗柔顺地伏在手心,似乎幽怨地问我:这么长日子,你哪里去了?</h3><h3> 思绪不觉步入记忆的流年。</h3><h3> 那时节,菜花黄,桃花正红,媒人引领着我和女友在集市上第一次见面,女友相貌娇俏,身材窈窕,好似一束曼妙的春光照亮了我年轻的心房。</h3><h3> 她也看上了我。</h3><h3> 不久,我们按乡村习俗订了婚。</h3><h3> 我们有过一段耳鬓厮磨、两情相悦的时光。</h3><h3> 那时候,乡镇机关往往会从回乡高中毕业生中招录部分工作人员。我撞上两次这样的机会,一次是招聘乡政府办公室秘书和乡农技站工作人员各一名,还有一次是招聘乡文化站辅导员。我高考固然差些火候,对付这样的考试还不算费劲,然而,我笔试成绩虽然优秀,政审、面试却不合格。后来知道,人员其实早已内定,众多应考者不过是有幸当了一回群众演员。</h3><h3> 女友很不高兴,絮絮叨叨,责怪我读书不用功,考大学总不用看你的家庭背景吧!</h3><h3>我说:“你不知道大学有多难考。”</h3><h3> “人家能考得上,就你不行!”女友不依不饶。</h3><h3> “人家女的还做皇后呢,你也去试试!再说我真考上了,会娶你这村姑,以后作半边户么?”我很不高兴,回敬了她。</h3><h3> 女友怒了,“有什么了不起!不是看你读了点书,可能会扔了锄头不用种田,我才不想跟你呢!凭我的条件,我就能找个不要靠种田为生的男人,你信么?”</h3><h3> 那时的我,外表谦卑,其实内心还很高傲,于是也怒了,“我信,我信,山高水长,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h3><h3> 女友气乎乎的,说走就走了。父母不知情,随便问了几句,我随意敷衍了几句。</h3><h3> 一个多月后。女友托媒人捎信来,要我马上去买个农转非户口。那年头,农转非是许多农村年轻人趋之若鹜的香饽饽。父母面对好几千元的费用,犯愁了,娶个媳妇也不用花那么多呢。</h3><h3> 我要父母不用理睬。</h3><h3> 一来我不信买了什么农转非立马就会成为高贵的城里人,再者我认为女友不过是刁蛮地要挟我一下,最后她还得跟我过。</h3><h3> 没想到我自信过了头。</h3><h3> 又一个多月后,女友家里无比硬气地退还了我家花费的所有钱物。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缘于我铁定是个农人,将一辈子与水稻为伍。</h3><h3> 二</h3><h3> 那年,一个美丽的村姑,脸蛋像白菜心一样水灵,眼睛像山泉水一样清亮,拖着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上面系着条红绳,坐在一架简朴的轿子上,晃晃悠悠走过村口的那两株古枫树,迈进一年轻农人简陋而温暖的家。</h3><h3> 年轻农人的身材像村口古枫树一样挺拔,嘴角还吊着一丝顽皮。他是我祖父,美丽的村姑是我祖母。他们虽然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相遇恨晚,恩爱有加。</h3><h3> 当时祖父拥有几十石(dan,家乡一带的田亩计量单位,6石相当1亩。)田产,年轻的祖父发誓要在稻田里种出荣华富贵来。</h3><h3> 祖父有空就积肥,连洗澡水都要积攒起来挑到田里去,他认为人身上的汗水、污垢都是水稻的最佳养分。每一丘稻田皆要三犁三耙,田基糊得棱角分明,田坎砌得整齐杂实,杂草请除得一干二净。育秧、插田、中耕、打谷,一环扣一环,丝毫不差。挑起满天星斗下田,挽着月亮归家。</h3><h3> 祖母将猪牛的哼叫,鸡鸭的欢唱,孩子的啼哭,拌和着柴米油盐使劲揉呀揉,揉成了一缕一缕的炊烟,在农舍上方,在山村的天空飘呀飘、飘呀飘。</h3><h3> 兵荒马乱的岁月是把冷酷的刀剑,削尽了祖父身上健壮的肌肉,剁碎了祖母如花的容颜。</h3><h3> 一个夏日,祖母把刚刚周岁的叔叔交给我大姑、二姑在家看护,她去帮着祖父薅田。突然一场暴雨袭来,稻田离家里较远,两人都淋成了落汤鸡。</h3><h3> 第二天,祖母就病倒了,农人命贱如草的时代,谁也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好点,祖母仍然忙碌;不好,只好躺下。就这样挺了一段时日。一天早饭后,祖父要下田,很久水米未进的祖母强挣着起了床,取来蓑衣递给祖父,说:“余老爷(祖父绰号),怕下雨,带着这个吧,要当心身体啊!人勤富自来,家里就靠你了。”祖父接过蓑衣,看着衣衫褴褛、摇摇晃晃的祖母,说:“福娥妹子,我冒得本事,只晓得种田,让你吃亏了。”不知为什么,夫妻俩都潸然泪下。</h3><h3> 那天午后,大姑听到叔叔在使劲哭,本来祖母带着叔叔一起躺在床上休息的,可是总听不见祖母哄他的声音。她跑进房间,只见祖母直挺挺躺着,没有一点反应。大姑急忙喊来叔伯婶娘,大家一看,祖母不知何时已经去世。</h3><h3> 祖父闻讯回家,拆下一页门板摆在堂屋一边,然后给祖母擦干挂在眼角泪珠,把她抱到门板上放正,嘱咐两个姑姑和六岁的父亲,“拜拜你们的娘。”</h3><h3> 草草安葬了祖母,祖父要两个姑姑做好家务,带好叔叔。他病恹恹的,吃不下什么东西,每天拼命在田里做啊做。</h3><h3> 秋天到了,那天大姑和祖父一起去割禾。下午,大姑哭着跑回来叫人。祖父挑着满满一担稻谷回家时,走在陡峭的山路上,脚下一滑,谷箩翻倒了,人也随着一只箩筐滚下高高的路坎,爬不起来了。众人连忙去背回了祖父,他已说不出话,奄奄一息。众人叫姑姑在火塘里烧了很大的火,大家就架着祖父坐在火塘边。祖父一声声叹息,声音越来越轻。不久,祖父去世了,眼睛睁着,众人怎么也合不上。</h3><h3> 祖父祖母同年去世,都没活过40岁。那是民国34年,公元1945年。</h3><h3> 祖父祖母并排葬在一个山岗上。头枕绵延青山,脚抵层层梯田。身旁有小溪日夜唱着细碎的歌,明月来相照,清风常来舞蹈,太阳每天都来温暖他们黄土里的窝。祖父祖母就这样恩恩爱爱,做着他们永不醒来的田园梦。</h3><h3> 三</h3><h3> 高考落榜,招干失败,心甘或不心甘,我終究成了一位农人。</h3><h3> 那年分家另过,我第一次单独种田。清明后十天,谷种该下水了。捧着那金灿灿的谷种,那是我未来的幸福美满呀!吸水消毒、催芽上包,一个晚上过后。种子破胸,露出乳白色的种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的醇香,那是天地间最醉人的芬芳。根长一粒谷,芽长半粒谷,即可择晴暖日子“落银”(播种)了。</h3><h3> 秧田早已整好。秧畦的泥巴干稀软硬很有讲究:太软太烂,芽谷易闷泥死掉;泥巴太干太硬,芽谷又难以扎根生长。</h3><h3> 青翠欲滴的秧苗脱离秧田进入大田,是水稻一生中最壮丽成年礼。蓄水、耘田、除草、防病灭虫,等着抽穗扬花结实。</h3><h3> 稻谷长成,黄灿灿、沉甸甸、颤巍巍,她们愉快地同太阳轻舞,与月亮吟唱。</h3><h3> 第一年种田,我收获太多欢欣。</h3><h3> 以后的岁月,我与水稻亲密无间。天有不时,地有不虞,焦急过,忧虑过,也算把我打磨成了一个地道的种田人,我像秧苗扎根大田,期待自己壮丽的成年。</h3><h3> 忘记了从何时起,激越的蛙鼓不再是农人的安眠曲,饱满的稻穗弯成了农人心头沉重的问号。那一年,我終于丢下了犁耙锄头,去了别人的城市。睡在别人的屋檐下,可是我的梦啊,却总和故乡的水稻缠绵。</h3><h3> 辗转于一座又一座别人的城市,我留下无数血汗,带走了或厚一点或薄一点的一叠叠叫做钞票的纸片,上面沾满了表情,有的是友善,也有的是鄙视。</h3><h3> 后来,我回老家修房,又操起了农具,拥抱了水稻,只是有点心猿意马。后来又远去他乡,他乡的梦境中总是葳蕤的稻秧、结实累累的稻穗,一如往昔。</h3><h3> 不觉已是经年。</h3><h3> 四十不惑仍然惑,晃眼又该知天命了,可是天命是什么呢?天上下雨地上流,各人冷暖己心知,或许是这样吧。</h3><h3> 当初离我而去的女友没有错,她如愿找到了不用靠种田为生的另一半,现在城里经营着一家大型超市,住着豪华楼房,开上高档小车。我没错,像我一样的天下农人都没错,水稻更没有错。古往今来,是农人卑贱的头颅顶起了国泰民安,是看似柔弱的水稻托起一方天下粮仓。</h3><h3> 四</h3><h3> 冬日的阳光很暖和,也没有风。田间小路上,一位老农拄着拐杖,蹒跚成一道山村的风景。他手上突兀的青筋,昂扬了田埂的姿态。脸上深深的沟沟壑壑,贮满了水稻的生生不息。</h3><h3> 老农是我八十岁的父亲。</h3><h3> 父亲前方不远是村口,那两棵巨大的枫树,矗立在那里不知守望了多少年。它们,见过了太多太多的禾青禾黄、看惯了山村农人的生老病死。</h3><h3> 父亲浑浊的眼光掠过四周,山村冬日的旷野,这里那里,立着一个又一个草垛。此刻,她们正和父亲一起愉快地怀想自己的前世今生吧。</h3><h3> 山村五月天,在暖热的风中,在布谷鸟急促的歌声里,翠绿的秧苗唰唰的那个长哟,一直长成了农人粗犷的歌谣,长到最后,在稻谷沙沙的脱粒声中,她们就成了立在稻田里的一个个倒立的惊叹号。</h3><h3> 如水的岁月,把父亲挺直的躯干折成一张犁。他曾经如此健壮的双腿,今天却是如此艰难地拖动着他已经衰弱的身躯,只有他手中那根杂木拐杖仍在顽强地支撑起山村古老的祈祷。</h3><h3> 父亲背靠着一面篱笆墙,颤悠悠地坐下来,任由冬日的阳光包裹了全身,他闭上眼睛,脸上如阳光般安详。</h3><h3> 哦,父亲,您睡了吗?您一定作梦了吧?梦中,春雨淅淅沥沥,菜花一片金黄,青蛙在唱歌,稻种在发芽……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