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彭东明,湖南平江县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作家班,国家一级作家。现任中共岳阳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岳阳市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发表小说100余篇,中篇小说《故乡》在小说选刋头条转载,并编入《1987中国小说年鉴·中篇小说卷》。第一部小说集《大日子·小日子》于1991年入选作家出版社“文学新星丛书”出版。中篇小说《秋天》发表后改编成花鼓戏《秋天的花鼓》,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天边的火烧云》获“五个一工程奖”,并在台湾获得年度“最受读者欢迎奖”。</h3> <h3>坪上村传</h3><h3>彭东明</h3><h3>祖 屋</h3><h3> </h3><h3> </h3><h3>彭家的祖屋,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h3><h3>原来,这里是浩荡的一片屋脊,傍午傍晚茶香饭熟时节,炊烟缭绕,鸡犬相闻,整整住了两个生产队的人在里边。小时候在这大屋里捉迷藏,从一条幽暗的巷子钻到另一条幽暗的巷子,从一个大厅转到另一个横厅,就像在迷宫里玩耍一样。</h3><h3>如今,这大屋拆得几乎只剩下门头、正厅和上厅。这些都是公产,再也拆不动了。人们将属于自家的那一份能拆的都拆走了,他们将房子砌到了河岸上或是大路边上。</h3><h3>过去浩大的老屋,就剩了这孤独的门头、漏雨的正厅屋顶、残破不全的青砖墙在秋天寂静的阳光下坚守。有丝瓜和南瓜的藤蔓,爬上残存的门头和断壁,鲜艳地开着黄颜色的花朵,这花鲜艳得甚至有些使人恐慌。</h3><h3>老屋始建于清乾隆三十九年。我童年的记忆里,老人们经常说起的有这么一些琐事:这屋外不见木,内不见砖,前后建了三年才建成,建这屋的木匠是从远处请来的大师傅,说木匠师傅最喜欢吃的东西是鸡菌子,然而,三年中他就是没有吃到一个鸡菌子。于是,师傅便在做屋时做了手脚。</h3><h3>大厦落成之后,老祖宗在付过工钱的同时,还送给木匠师傅一包干菜,说送给他在路上下酒。</h3><h3>木匠师傅走出三十里地,吃中餐时,打开那一包下酒的菜,里面竟全是熏腊了的鸡菌子。原来,老祖宗知道木匠师傅喜欢这一口,每次便将鸡菌子留下,留着给他带回家去吃。于是,木匠师傅望着这一包鸡菌子后悔莫及,他忙打发徒弟扛着斧头回去,告诉他,在大屋正厅东边的第三根柱头上敲三下,说三声:到头发、到头发、到头发……</h3><h3>于是,徒弟扛着斧头倒转三十里地,在那根倒装的柱头上敲了三下,这样便将柱头又敲过来了,敲得这大屋里的子孙发越无疆。</h3><h3>我家是在上溯第六代时从大屋里搬出去的,随着子孙越发越多,只好往外迁。二百三十多年的时光流转,村内村外,乡里城里到处都散落着从这老屋里搬出去的子子孙孙。</h3><h3>我在这栋残存的老屋前后徘徊,到处是杂草、荆棘。我也不知道要在这里寻找什么。还有一条麻狗,总是尾随在我的前后,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它也似乎是在寻找什么。</h3><h3>秋天收割过后的田野,那么寂静。一群麻雀从远处飞来,在稻田里觅着食,又倏地飞起,受了惊骇似的消失在田畴的尽处。</h3><h3>躺在稻草堆上晒着太阳,我确凿感觉到村庄的气息依旧,那炊烟的气息,木草的气息,田野上青苔与泥腥的气息,以及青蛙和知了的叫声,都和儿时闻见的没有什么两样。</h3><h3>国庆长假过完之后,我要回去上班了。离开村庄的时候,我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我要回来修缮这栋残存的老屋。</h3><h3>于是,回到城里后,我便四处奔走呼号,为修缮这栋老屋筹集资金。</h3><h3>2015年的正月,村里老人在北坛庙问了卦,定下了在农历正月二十三日破土动工修缮老屋。北坛庙是一座很灵验的神方庙,村里人外出打工,都要到庙里来上一炷香,祈求保佑一路平安,这么多年来,坪上村的人外出打工,在北坛老爷的保佑下,从没有在外出过什么祸事。</h3><h3>开年之后,雨一直绵绵细细地下着,正月二十三日那一天,早上本来还在下着雨,但是一吃过早饭,太阳就出来了。于是村里人都说,北坛老爷看的期,不会有错。</h3><h3>从2015年的正月开始,村里的木匠、泥瓦匠们一齐动手,一直修到2016年腊月,终于将这栋残存的老屋以及后面的园子全都修缮好了。</h3><h3>在深秋的一个夜晚,我住进了这栋老屋。秋夜清凉如水,月光从天井里漏下来,那么明亮,纺纱婆在墙底下时断时续时起时落地叫着,似是在吟唱着村庄上那些没有开头,也没有结束的歌谣。</h3><h3>住进这栋老屋,我的心地那么安静,在外飘荡这么多年,梦却始终缠绕在这座村庄上,那些山河田土,那些房舍竹篱,那些音容笑貌,那些炊烟和泥土的气息……我的梦像雨帘一样飘忽不定,时隐时现,有时模糊,有时清晰,有时甚至难辨真假。这些残破的梦,就这样缠绕着我,像秋后的雨水一样绵长。</h3><h3>其实,村庄留给我的是一个苦涩的童年,饥饿、寒冷、劳累,以及村上人家那苦不堪言的生存状态,占据了我整个童年的记忆。现在,我在静静地梳理着那些像苦瓜皮一样风干了的岁月,我想我应该将村上的那些已经过去或正在逝去的人和事记录下来。也算是为这座村庄作一个杂乱无章的传记。</h3><h3>麻 狗</h3><h3> </h3><h3>这是一条麻色的公狗。</h3><h3>它劲壮,声音浑厚而嘹亮,两只耳朵坚硬地抢着,脑门中间的沟很深,嘴筒粗阔,看上去就是一条凶悍的公狗。</h3><h3>我在2014年秋天回到村里,早晚间流连在老屋的残垣断壁之中,它便几乎是形影不离地尾随在我的前后,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似是要帮助我去寻找丢失了的什么。</h3><h3>两年后,这栋老屋修缮好了,它便坚定不移地守护着这栋老屋,不容许闲杂人等出进。</h3><h3>麻狗是长贵家的狗。长贵原先是住在这老屋里的,但他在十几年前拆掉属于他的那几间屋,另砌到离老屋不远的河岸上去了。长贵住在这老屋里时,断然这麻狗还没有出生,它和这老屋没有什么牵连。那么,它如今为何要如此坚定地守护着这栋老屋呢?</h3><h3>儿时,我家也喂养过一条麻狗。现在长贵家的这条麻狗的神态,越看,便越像我祖母四十多年前喂养的那条麻狗。我甚至确信,现在长贵家的这条麻狗,就是我家当年那条麻狗的子孙后代。</h3><h3>我在这座村庄上的每一寸记忆,几乎都与麻狗有关,它陪伴着我走过了整个童年时光。在我有了记忆的时候,老祖父多次叮嘱我:万一哪天走失了,或被人贩子拐走了,你就要记得你是平江县长田公社坪上大队人,这样你就找得回来。于是,我便铭心刻骨地记着这个名词,这成了我记忆中最早的人文地理。</h3><h3>其实,在那个年代,老祖父的担心完全多余。那时,乡村的路,走上十里二十里就走不动了,乡村没有公路,我的童年怎么也走不远。其次,那时的乡村没有拐卖人口的人贩子,都吃不饱饭,将孩子送上门都不会有人要。更何况,那时的乡村民风淳朴,都过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生活。哪里像现在,今天这里丢了小孩,明天那里拐走了妇女。其实,我有一条麻狗陪伴,怎么也丢失不了。</h3><h3>我到山上去砍柴,麻狗便打头跑,我砍我的柴,它这里闻闻,那里嗅嗅,漫山遍野跑,间或还嗷叫几声。寂静的山野里,有麻狗的叫声,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孤独。</h3><h3>有过几年,我家喂了一头母猪。每天放学后,我便推着父亲修水库时用过的那辆土推车,到水库下边的渠道里打捞猪草,那里的虾须草肥,猪最喜欢吃。我将衣裤脱在渠坝上,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去捞,然后一把一把丢到堤岸上来,麻狗便蹲在我的衣服旁守着,一动不动。</h3><h3>我去敬宗堂上学时,它也是总想跟着去,每次都要跟着我走到半路上才回去。敬宗堂原本是彭家的祠堂,解放后这祠堂充了公,做了长田公社的完全小学。我现在还能清晰地记起这栋青砖灰瓦、依山而建的老祠堂的模样。屋门前有一个操场,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操场下边便是稻田。从正门进去,是一个偌大的厅,一边立着四根很粗的木柱,木柱下边是麻石的墩。大厅一边一个天井,从天井边过去便是两个对称的八方门。从八方门里穿过,又是横厅和天井,从横厅里再穿过去,便是花园了,花园里有一口井,清冽的泉水,就从麻石砌成的井台沟里溢出来,我们常常是趴在井台上,将嘴巴直接伸进井里去吸水喝。井台坎上,有一丛茂盛的芭蕉。学校的厨房便挨在这芭蕉的旁边。</h3><h3>六间教室,十几个老师安置在这老祠堂里,一点都不显得拥挤。</h3><h3>有一回,放学时突然下起了大雨,于是,没带伞和斗笠的同学,便只好待在屋檐下等着家里人来送伞。陆续地,同学们一个个被家里人接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屋檐下,天色已麻麻地暗了。这时,我突然看见我家的麻狗口里叼着一顶斗笠,带着一身的泥水冲到了我的面前,我知道,是祖母打发它来送斗笠,我感动得眼泪都出来了。</h3><h3>从我家的后山翻过去,便是朱砂岭,朱砂岭的山是清一色的红砂岩。朱砂岭住着十多户人家,还有一条劲壮的黄狗,我们逢年过节到外婆家去时,便必须要路过朱砂岭的屋场门口,于是那条劲壮的黄狗便要气势汹汹地追着我们恶叫一阵,却又从没真下口咬过我们。</h3><h3>有一年的春天,正是油菜花开得铺天盖地,没日没夜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的时节,对门河湾里人家喂的一条小花狗发情了,于是,朱砂岭那条劲壮的黄狗居然也嗅着气味翻过山坳,溜到坪上村,追随到小花狗的屁股后面来了。</h3><h3>我家麻狗站在河岸上看到这一幕,它简直愤怒到了极点,于是,它像箭一样射过小河,射过一片开阔的油菜花田,紧接着便是一阵惨烈的狗的吠叫声。麻狗和黄狗在油菜田里厮杀得昏天黑地,一顿饭之后,黄狗终于败下阵来,脑门上流着血,带着一路哀嚎溜回朱砂岭去了。</h3><h3>后来,又有邻村的黑狗或是白狗过来打小花狗的主意,都被我家的麻狗毫不留情地杀得头破血流,望风而逃。它就那样高傲地站立在坪上村河岸的高坎上,嘹亮地叫着,似乎是在向邻近村庄上所有的狗宣告,这片领地是它的,任何狗都不得侵犯。</h3><h3>也就是在这个油菜花开得异常鲜艳的春天里,我到后山去捡茶树菇时,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古时候淘过金的老洞子里。</h3><h3>要在以往,我到后山去砍柴或是捡蘑菇,麻狗是一定要陪着我去的,但在这一个春天里,它被小花狗弄得神魂颠倒,一个劲和邻村的那些野狗厮杀,根本顾不上我了。</h3><h3>后山上的茅草下,这里那里残留着一个又一个淘过金的洞子,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留下来的。坪上村的地土厚,黄土下遍地都是黄金。</h3><h3>那一天,我的眼睛盯着一棵老茶树上长着的茶树菌,从茅柴里一路跑去,“呼啦”一声,便落进那个莫怕有两丈深的老洞子里去了。</h3><h3>阴暗潮湿的洞子里寒气袭人,充满了一股浓郁的树叶沤烂后散发出来的腐臭气息。</h3><h3>“来人——来人哪——”</h3><h3>我仰天长喊,始终没有人给我一声回音。</h3><h3>我就那样一个劲拼命地喊着,后来,麻狗便听见了我的呼喊,它寻声跑到洞子口上来了,它急迫地用前爪在洞子口上刨着。刨过一阵,它便转头跑了,它跑到田野上,一口咬住我父亲的裤子便拖,它将我父亲拖到后山的洞子口上来了。父亲看到我在洞子里边哭喊,这才回家去拿了绳子,将我从洞子里吊了上来。</h3><h3>一上来,我便紧紧地抱着麻狗哭,麻狗便伸出它那老长的红舌头,在我的手上、脸上轻轻地舔着,像是要为我舔去伤痛。</h3> <h3>阿 莲</h3><h3> </h3><h3> </h3><h3>麻狗不但救过我的命,后来它还救了阿莲一条命。</h3><h3>阿莲比我小三岁,在我离开村庄时,她还是一个干瘦的黄毛丫头。我们到后山上砍柴、割牛草,采刺苞、地雷公,摘饭米子吃时,她也经常跟着去,她不爱说话,一副极令人怜爱的样子。</h3><h3>我离开村庄后,每年都要回去两三回看望祖母,有时能碰见阿莲,有时就碰不见。碰见了,最多也就打声招呼,她的声音是那么细小,然后埋下头就走了。就在我离开村庄这几年间,阿莲那一头焦黄的头发变成了一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到十六七岁时,阿莲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她碰见我时,便莫名其妙地脸红,仅仅是打一声招呼,便埋下头赶紧走了。</h3><h3>阿莲喜欢唱歌,无论是在后山上采蘑菇,还是在河边上打猪草,总有她那清亮的歌声在村庄上飘荡。</h3><h3>有一回,我在田野上散步,循着阿莲的歌声朝着油菜花的深处从田埂上走过去,阿莲从油菜花中直起腰,她那红扑扑的脸上汗水涔涔,沾满了油菜花的花粉,灿若带露的玫瑰。望见我,她那清亮的歌声戛然而止。</h3><h3>我说:“阿莲你的歌唱得真好。”</h3><h3>“我不唱了……”她一甩辫子,像是受了惊骇似的跑进了田野的深处。望着她那迷人的背影,我久久地凝望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有一种叫作情窦初开的东西在呼唤着我们。</h3><h3>这一年的夏天,我回村里休假,待了半个月的日子。也就在这段时间里,我和阿莲之间终于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h3><h3>那一天的中午,太阳特别毒热,窗外的苦楝树上,蝉鸣如嘶。我横躺在祖母那张老式雕花床上刚刚迷迷糊糊入睡,麻狗便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它恶叫两声,一口咬住我的裤脚便拖。我以为它是没事找我闹着好玩,因此,气恼地“啪”的一脚将它踢开了。它却愤怒地朝我又恶狠狠地叫了几声,猛地扑过来咬着我的裤脚又拖。</h3><h3>从它的叫声以及神态中,我已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不祥的事情。</h3><h3>我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便跟着麻狗三两步跑出了院子。站在山坡上,只见山坡下的池塘边,那架伸进水中间去的洗衣埠翻倒了,水面上漂浮着五颜六色的衣衫,继而,看见两只手时隐时现伸出来,绝望地晃几下……</h3><h3>我奔下山坡,在一个山坎上猛地一跃,扎进山塘中。我一下子便在几丈深的水下捞到了人。</h3><h3>原来,落水的是阿莲。</h3><h3>我一把抓住她的长发,很快便浮出水面,并靠到了岸边。然后,把她抱上了塘坝。</h3><h3>这时,麻狗已经从那边山坡上的土屋里将阿莲的父亲老万从床上拖起来了,老万一路嚎啕着下了山坡,他的嗓门又粗又阔,一下子便将周围的人都惊动了。</h3><h3>老万十多年前就担任生产队长,每天清晨召唤大伙下地干活,因此那嗓门便喊得又粗又重。分田到户的那一年,恶棍三根没再担任村里的支书,大伙便选了老实巴交的老万担任村里的支书。</h3><h3>老万跑到闺女的面前,在她胸口按了按,喊道:“还有一口气。”</h3><h3>他立即叫他那两个站在一边发呆的儿子赶紧将家里的黄牛赶过来。他说,将阿莲放到牛背上一揉,只要肚子里的水揉吐出来就好了。</h3><h3>老万的两个儿子叫大宝和小宝,一个比我大四岁,一个比我大两岁。他们将家里的黄牯赶过来了,我们抬着阿莲,将她翻身横搁在黄牯的背上。然后,老万拉着黄牯慢慢地走。</h3><h3>黄牯刚走出几步,阿莲便“哇”地一声吐出一滩水来。继续往前走,又陆续不停地有水从她的嘴里吐出来。后来,便听到有一声轻微的喘息声从阿莲的嘴里发出来。</h3><h3>“转过气来了。”老万惊叫一声。</h3><h3>这时,才将阿莲从牛背上抬了下来,让她静躺在草地上。</h3><h3>“救命恩人哪!”</h3><h3>这时,没想到,老万“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我忙说,真正的救命恩人是这麻狗,是它把我从床上拖出来的。</h3><h3>老万便将麻狗一把搂进怀里,泪流不止。</h3><h3>自从那一天起,阿莲便不再像以前那样老躲着我了。在路上碰见,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羞怯。有一天,我到溪里挑水,她在溪边扯猪草,突然便问我,那天是怎么把她从塘里救起来的。我说,首先是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浮出水面,拖着她向岸边靠拢,然后便将她抱到了堤坝上……我讲到这,她的脸竟倏地通红。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痴迷地望了我一会,然后便埋头跑了。</h3><h3>后来的两三天竟不见她露面。</h3><h3>再后来,有一天的午后,她提着一只篮子,邀我一块上山去捡茶树菌子。我高兴地叫上麻狗,和她一块去了。</h3><h3>我们带着麻狗,沿着小溪水而上,小溪是从水库底里流出来的,顺着山涧七弯八拐而下,清亮的水在五颜六色的鹅卵石上流过。我们踏在卵石上走过去,绿色的阳光从树的缝隙中漏过来,洒在河滩上。我们从下月桥走到了上月桥……</h3><h3>那一天,她是那样高兴,一蹦一跳走在前面,微风吹着她那一头披散的长发,她不知不觉地唱起了村上一首古旧的山歌:</h3><h3> </h3><h3>郎在外面打山歌,</h3><h3>姐在房中织绫罗,</h3><h3>我姐听得魂癫懵懂,</h3><h3>坐哒发愕,</h3><h3>两脚踩不动踩板,</h3><h3>两手打不拢纱坨,</h3><h3>两眼睛看不清牛角尖嘴梭,</h3><h3>我溜出房门来听歌……</h3><h3> </h3><h3>叫声女呀,你莫听歌,</h3><h3>他是想你做老婆,</h3><h3>你听他唱的是藤缠嫩桠,</h3><h3>嫩桠上缠藤,</h3><h3>树上的果子个挨个挨,</h3><h3>桠上的雀子同宿窝,</h3><h3>水里的泥鳅拱草窝,</h3><h3>你就莫听那鬼喊伴,</h3><h3>缠上哒身就不得脱。</h3><h3> </h3><h3>叫声娘呀,你莫骂我,</h3><h3>二十年前你也是一样咯,</h3><h3>你不听山歌哪有我,</h3><h3>我不听山歌又哪里来的外孙伢子喊你外婆,</h3><h3>……</h3><h3> </h3><h3>唱着唱着,她踩在一块结满青苔的石头上,一滑,正倒在了我的怀里,她没有推开去,就那样,温顺地将头埋在了我的脖子下。</h3><h3>绿幽幽的阳光下,鸟在悠扬地叫着,河风捎来山谷里野花野草沁人心脾的清香……</h3> <h3>月亮溪</h3><h3> </h3><h3>小溪在我家屋门前流过,往上走不到一里的地方,有两道弯,架了两座小桥,上边一座桥叫作上月桥,下边一座桥叫作下月桥,两座桥相距不到半里地。我想,上月桥的意思大约因为那一道溪湾像一弯上弦月,下月桥的意思便是那一道溪湾像一轮下弦月。因此,我就把这小溪叫作了月亮溪。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就取名叫《月亮溪》,这个短篇小说是写一个爱情故事。无疑,这里面便有阿莲的踪影。</h3><h3>《月亮溪》的发表,着实让我高兴了整整一个秋天。因为在此之前,我已经写了三四年,叠起来有一尺多高的废稿,每次投出去,一个多月后,便随着一封油印的信笺又回到了我身边。我有许多小说寄遍了大江南北的刊物,就是没有一家采用。这一回,我连做梦都不敢相信,这篇叫作《月亮溪》的小说,居然就真的能在杂志上发表。</h3><h3>然而,我还没有来得及尽情享受这份美好的时光,一个不好的消息便接踵而至,领导决定,要调我到乡下去当干部。其原因是我作为小演员招收到文工团,培训了整整六年的时光,却还只能跑跑龙套,什么戏也不会演,人们普遍认为,我不是吃这碗饭的料。于是,领导便决定,不能再培养我了,这样浪费了国家的钱财,应该让我充实到农村去当国家干部。</h3><h3>街坊邻里普遍认为,从县城里调往乡里,这无疑是受贬。</h3><h3>领导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愿意到哪个公社去工作,可以自由挑选。我几乎没有做任何思考,便在全县几十个公社中选定了回长田公社,因为这里离家近。当然,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这里离阿莲近。</h3><h3>开春后我到长田公社报到。这时已经不再叫作公社了,在这个春天里改称长田乡人民政府。人民公社从这一个春天起不复存在。这时已经是仲春时节,月亮溪里的春水哗哗啦啦地流着,小溪两边的田野上油菜花铺天盖地开着,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油菜花沁人心脾的芳香里。我甚至一下子完全忘却了从城里贬到乡里的失落。</h3><h3>就在这个美好的油菜花开得异常芳香的春天里,狂犬病悄然在全县流行开了。</h3><h3>三月底,县里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全县各乡镇立即行动起来,消灭所有的狗。</h3><h3>于是,长田乡也立即成立了打狗队,任命我这个新来的青年干部出任打狗队的队长,队员由各村的民兵营长组成。</h3><h3>乡上汤书记拍着我的肩膀说:“你们年轻人,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你要打好这一场全歼狗的恶仗。”</h3><h3>于是,我便将各村的支部书记、民兵营长召集到乡上来开了一个动员大会,传达了县里的文件精神,又特地请汤书记来做重要讲话。汤书记的讲话简单扼要,吹糠见米,阐明了打狗的重要性、必要性和紧迫性。要求全党全民刻不容缓地、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以铁的手腕,打一场全歼狗的人民战争……</h3><h3>会散之后,我带领那二十一名从各村抽调上来的民兵营长,从乡上武装部的武器仓库里领了二十一条枪,每人发了一条。我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一个村又一个村去扫荡,全乡上下沉浸在一片狗的惨叫声中,到处狗毛飞舞,狗血飞溅。</h3><h3>可是,这样扫荡了两天过来,效果却不明显,那些狗打的打死了,打的打残了,跑的跑到山林里去了。</h3><h3>汤书记说,你这样大面积扫荡有问题,无论搞什么运动,首先必须突破重点难点。这次打狗运动,我看首先就必须拿下泥秋湖李斗根的狗。他养了七条猎狗,狗就是他的命,命就是他的狗,如果他的狗拿下了,那么,别的老百姓就知道这运动来真的了,他们自己就知道要将狗处理掉,根本用不着你们这样打得四处鸡飞狗跳。</h3><h3>于是,第二天清早,我便带领那二十一个民兵营长,浩浩荡荡地将队伍开进了泥秋湖。</h3><h3>在泥秋湖,人们关于李斗根的传说很神奇,说他上山打猎,先是让狗围着山跑一圈,这样,无论什么野兽就跑不出狗围下的那一道箍了,狗留下的骚气,以及李斗根老人念出的咒语,像一道无形的箍,将兽牢牢地箍在了里边,这一招叫作“打箍山”。</h3><h3>李斗根无妻无室,就伴着几条狗过日子。他满头白发了,打猎时却仍能像小伙子一样随着狗在山上疾跑……</h3><h3>太阳当顶时,我领着浩浩荡荡一队人马开进了泥秋湖。李斗根一个人独居在一道山坡里,他那木屋上爬满了青青的藤蔓。</h3><h3>我们一行人到来,那七条狗便在院子里横冲直撞,发出足以使人心悸的吠叫。</h3><h3>李斗根出来了,轻轻吼了一声,那几条狗便不再叫。这老头清瘦高大,笔挺地站在台阶上望着我们,一嘴银白的长须在微风中飘着。</h3><h3>“老人家您好,我是乡政府打狗队的。”我老远便向他打招呼。</h3><h3>“我知道。你家就住在下边的坪上村,我们都是地方人。”</h3><h3>我说:“这狂犬病流行,关系到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县上有文件,乡上成立了打狗队……”</h3><h3>“形势我晓得,可我这狗不是土狗,是猎狗!”他迫不及待地将我的话打断了。</h3><h3>我说:“文件上没分土狗猎狗,都一视同仁。”</h3><h3>李斗根沉默了一阵,然后抬起头,问我:“你家那条麻狗在坪上村可是一霸呀,打了么?”</h3><h3>这一句话把我问懵了。</h3><h3>我压根就没有来得及想,我家那条麻狗也要打掉。</h3><h3>但我马上镇静下来:“我家的狗,当然要打,一个村一个村来。眼下是关于打你这几条狗的问题。”</h3><h3>“好吧,只要你打狗队队长家的狗带头打了,我庶民百姓这几条狗算个卵,锁在笼子里等着你来打。”</h3><h3>他说得一字一句落地有声。</h3><h3>我无语了。</h3><h3>踏着沉重的步子,在暮色苍茫中,我带着队伍回来了。</h3><h3>我背着枪独自回了坪上。这时坪上村四周的矮山脚下正是一片炊烟缭绕、油盐飘香。狗懒懒的叫声,飘荡在这开满油菜花的宁静的黄昏里。</h3><h3>我神色凄然地回到家里,祖母有点吃惊地望着我:“你从哪里弄一条枪来了?”</h3><h3>我说:“这是乡上武装部的枪,我是背回来打狗的。”</h3><h3>“打谁家的狗?”</h3><h3>“打我们家的麻狗。”</h3><h3>祖母万分惊讶地望着我:“你只怕是发了癫,何解要打我们家的麻狗?”</h3><h3>我告诉祖母,狂犬病眼下在全县流行,已经死了不少人。县里发了文,乡上开了会,要打掉所有的狗。</h3><h3>祖母倒抽了一口冷气:“伢仔呀,我们家这条麻狗,这么多年跟着我们,它就像是我们家的一个人……”</h3><h3>我说:“不光是我们家的麻狗要打,就连泥秋湖李斗根的猎狗也要打,全县所有的狗都要打……”</h3><h3>祖母不说什么了,一个劲地抹泪。</h3><h3>半天,父亲说:“政策来了,没有办法。与其让别人来打,还不如自己打,让它少受罪,一枪打死……”</h3><h3>我拿起了那条枪。我想,无论如何也要一枪把它送走,不能让它有痛苦。</h3><h3>祖母禁不住失声痛哭:“你慢点,就是杀人犯,也要吃饱再上路。”</h3><h3>她便一边抹着泪,将火烧起,炒了一碗肉,煎了四个鸡蛋,然后将菜拌了饭,摆在盘子里,颤抖着唤麻狗来吃。</h3><h3>麻狗迟钝地走过来,在那里闻了闻,望望我,连一舌头也没舔。</h3><h3>然后它出了院子,站在老苦楝树下,悲哀地望着黄昏里的矮山、村庄、田畴上的油菜花。</h3><h3>我迟钝地端起了枪,将准星缺口对准了它的脑袋。</h3><h3>“扑”的一声,麻狗朝我跪下了,两行泪水直泻下来……于是,我的手颤抖了,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黄昏。</h3><h3>这时阿莲从斜刺里直冲过来,扑在麻狗的身上,紧紧地搂抱着它哭。</h3><h3>老万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满脸是泪。</h3><h3>“不能打,你不能打这狗,它是阿莲的救命恩人……”</h3><h3>支书惊慌失措地对我喊着,然后便直奔院子里,对我祖母说:</h3><h3>“你要为我做主呀,这麻狗救过阿莲的命……”</h3><h3>祖母只是抹泪。</h3><h3>老万又对我父亲吼道:“你何解不说话呀,你一到关键时刻,怎么就放不出一个响屁了。”</h3><h3>我父亲哭丧着脸说:“这上边的政策来了,有什么办法?”</h3><h3>老万说:“大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他说着转身将院门关上,小声说:“我看,先将这狗藏到我家的木楼上去,等躲过了这风口再说。”</h3><h3>祖母随即从灶房里找来一只箩筐,将狗唤到灶房里边,把它装进去,然后将自己身上的围裙解下来,将箩筐的口蒙上,祖母叮嘱狗:“躲在老万家的楼上,不能叫,一叫你就没命啦!”</h3><h3>她要老万赶紧背了从后门走。</h3><h3>老万父女俩慌忙地背上箩筐,从我家的后门踏着麻麻夜色去了。</h3><h3>我提着枪,对准门前的老苦楝树放了两枪。这异常响亮的枪声,久久回荡在黄昏后油菜花盛开的田野上,它向人们宣告,我家的麻狗已经打掉了!</h3><h3> </h3><h3>后来,泥秋湖李斗根那七条猎狗毫无疑问被全歼了。</h3><h3>一个月后,孤独的李斗根也随他的狗一路去了。</h3><h3>后来,全乡的狗都歼灭了。</h3><h3>唯独我家的麻狗依然活着,它藏在老万家的木楼上,阿莲每天给它送饭菜,夜里还陪它玩,还唱歌给它听。麻狗很听话,从早到夜一声不吭。</h3><h3>可是,一个月后麻狗却突然疯了。那一天深夜,随着一阵狂乱的叫声,麻狗从老万家阁楼上跳下来,在田野上迷乱地跑了几圈,沙哑地狂叫一阵,然后便跑进了山林里,从此消失得无踪无影。</h3><h3>麻狗永远消失了,但它却留下了子孙。它在村里一条黑狗婆的肚子里埋下了种子,打狗运动中,村里唯独这条母狗逃进了山林,它逃过了那一劫,半年后,它才带着一窝狗崽回到村里。</h3><h3>麻狗疯了后,不到十天,阿莲的狂犬病也发作了。毫无疑问,阿莲是被麻狗传染的。</h3><h3>她狂躁起来,几个人都按不住。半夜三更里,她像麻狗一样狂乱地叫喊,把整个村庄喊得一片惶恐。后来,她竟一边叫喊,双手就在自己的胸膛上乱抓,将衬衫抓破,在胸膛上抓出一道道血印子。抓着抓着,便将手指头伸进嘴里去咬,一节节手指头竟被咬下来,在口里脆亮地嚼着,鲜血洒满一床。</h3><h3>最后,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了,她睁开眼睛,在一个清冷的黎明,平静地告别了这座村庄。</h3><h3>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想明白,阿莲的死,到底是谁作的孽,是我,是祖母,是老万,还是阿莲她自己呢?</h3><h3>2014年,我回村修缮坪上老屋时,阿莲已经离开人世三十年了。清亮的月亮溪依然在不舍昼夜地流淌,我不知道,月亮溪是否还记得,曾经有一个美貌绝伦的少女,每天都在这溪里洗衣、打猪草,无忧无虑地唱山歌。</h3><h3>阿莲曾经唱过的那些山歌,如今的村庄上再也没有人会唱了。</h3> <h3>长贵和他的老婆</h3><h3>史无前例的打狗运动结束时,春耕的犁耙也上岸了。紧接着,一年一度的计划生育运动也就开始了,乡上的分工是一个干部包一个村,我被安排回坪上村搞计划生育。</h3><h3>本来,我是不愿意回坪上来的,我在这里生长,不好意思去作恶得罪乡亲。我向乡上汤书记再三要求,将我换到别的村去。但汤书记却认为我在村里长大,知根知底,更好把这项工作抓实抓细。他说这计划生育是国家的基本国策,一胎上环两胎扎,计划外怀孕坚决刮,全国一盘棋,不存在什么得罪人不得罪人。</h3><h3>我拗不过汤书记,也就只好回坪上来开展这场计划生育运动。</h3><h3>一回村里,支部书记老万便对我说,要在往年,那几个老顽固分子早就打起飞脚钻林子里去了。可是今年,居然没有一个跑,他们都晓得今年外边的风声紧,运动来得真。不像往年,硬的抛墙过,软的杀条坑。</h3><h3>老万统了个数字,根据政府一胎上环两胎结扎,计划外怀孕坚决刮的原则,全村有43个计划生育对象,其中上环的10个,结扎的22个,刮宫的11个。而这些要结扎的对象中,又全都生的是女孩。有的生三个,有的生四个,长贵他老婆竟生了五个……</h3><h3>那天夜里,我召开了支委会,具体研究这计划生育运动如何在坪上开展。</h3><h3>支书老万说,要将全村的党员集中起来,这歹人要做大家做。</h3><h3>大家都说要得。这生妹子的也要抓去结扎,分明是把人家往孤老子路上整,人家会怪恨你一世……</h3><h3>我说,生了三个四个五个女孩还不够么?城里如今生一个女孩就不准再生了。没想到,坪上村这重男轻女传宗接代的思想还如此严重。</h3><h3>老万说,你离开坪上多年了,不晓得农村的实际情况。城里人是国家生养死葬,生男生女,有孩没孩都一样过油盐柴米日子。农村没有儿子,到临老还不就成了孤老子,嫁出门的女就是泼出门的水。</h3><h3>这会议不知不觉便开到了鸡叫时分。</h3><h3>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明天首先从长贵他老婆搞起,打蛇要打七寸,抓工作要抓重点,如果长贵生了五个女孩的钉子户去结扎了,人家生三个四个的就都会去了。</h3><h3>一讲到长贵这老婆,大家都直摇脑壳,说去年搞计划生育,十来个村干部围着她做工作,做了四五天,好不容易才上了轿,可是已经将她抬到了乡上卫生院,快上手术台了,她说要上厕所,最后还是从厕所里翻墙逃走了。</h3><h3>这长贵的老婆,是坪上村最漂亮的一个女子。她生下五个女孩后,看上去却仍像个姑娘。</h3><h3>长贵这老婆是从远处讨来的。</h3><h3>长贵是坪上村最早一个闯荡江湖的人。二十来岁时,武高武大的长贵便外出搞副业,到福寿山林场伐木,后来又跟着汨罗江上那些放排的人,将一搭又一搭长长的木排随三月的桃花水放到洞庭湖上去。</h3><h3>后来,长贵便从汨罗下边带着这女子到坪上来了。从此他再不去放排,在村里守着这女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女孩……</h3><h3>这女子跟了长贵进山时,莫怕还只有十六七岁,她苗苗条条,细皮嫩肉,脸色像桃花一样鲜润,两只眼睛像深潭一样撩人……村上人都说,长贵这老婆,只怕是狐狸精转世。</h3><h3>第二天,全村所有的党员都集中到了长贵家。</h3><h3>长贵的老婆躺在床上,说是病了,只听得不时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长贵双手抱膝蹲在门弯里,头低垂着。他那五个女孩滚的滚在地上,爬的爬在床上,一个个蓬头垢脸,头发乱得像鸡窝一样,嘴巴上边的鼻涕呼进呼出,她们一个个是那么惊惶地望着我们,不知道这么多的人来到她们家里到底要干什么。</h3><h3>长贵家那一条劲壮的麻狗,却是竖起一身凿刺一样的毛,屋前屋后凶恶地围绕着这一群不速之客恶叫,它似是在向长贵表示,它要誓死捍卫这个破烂不堪的家。</h3><h3>打狗运动到来时,精明的长贵便将这麻狗送到了汨罗的岳母家。打狗运动过后,他又将这狗从汨罗接了回来。</h3><h3>老万说:“长贵呀,这一回是上边的政策来得真,你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这些人也是没了办法,谁愿意来做这不讨好的事呢,把话说穿了,硬只怪你长贵命里没崽,该绝。”</h3><h3>长贵说:“我不怪你们这些人,都只怪上边的政策……可是,我是烈属,我祖父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革命烈士不能没有后呀!”</h3><h3>我说:“你有五个女儿,她们都可以当革命接班人。”</h3><h3>长贵说:“女儿是别人家的人,嫁出门的女,就是泼出门的水。”</h3><h3>老万说:“县上的文件没有说烈士的后代不搞计划生育,我们只能照单子吃面。”</h3><h3>长贵便将脑壳栽在胯裆下,再也懒得作声。</h3><h3>其他同来的那些党员也都不作声,他们坐在那里像来做客一样,卷着喇叭筒,静静地抽着,抽起一屋子呛人的草烟味。后来,他们便讲到了自家栏里的猪、田里的禾苗和旱土里的庄稼。</h3><h3>太阳偏西时,老万对长贵说:“你莫要我们多磨嘴皮子了,一定明天去把手术做了,今天把家里收拾好。你要晓得,你老婆不去做,一个村的计划生育都动不了,这叫一皮丝茅阻河水。”</h3><h3>长贵还是将头埋在胯裆里,一声不哼。</h3><h3>我们一路人走出来时,狗便追在后边疯狂地咬着。</h3><h3>走出去好远,再也听不见狗叫声后,我对大伙说:“明天去了,你们再也不能坐在那里像做客一样,都要说话,大家一齐开炮,才能把火药味搞起来……”</h3><h3>他们便说,你日后一拍屁股便走了,到别的地方办队蹲点去了。我们是撑不动的土船,地方上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h3><h3>他们这么一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h3><h3>第二天,我们又都集中到了长贵家。</h3><h3>老万说:“长贵呀,东西收拾好了没有,我们走吧?”</h3><h3>长贵还是蹲在门弯里,他说:“我老婆生病了。”</h3><h3>他老婆便长一声短一声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h3><h3>那几个女孩依然是滚爬在泥巴地上,一个个滚得像泥猪,鼻子上的鼻涕呼进呼出。</h3><h3>那条麻狗,无时无刻不在恶狠狠地骚扰着我们。好几次差点就咬到人,打又打它不到。</h3><h3>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都是这样过去。</h3><h3>那天夜里,我到老万家里去了,我焦急不安地对他说:“长贵家这思想工作,恐怕做到明年也做不通。”</h3><h3>老万摇着头,表示一点办法都没有。</h3><h3>我又说:“你是多年的支书了,农村工作经验比我丰富,你总得想办法,不然怎么交差?”</h3><h3>老万想了半天,然后说:“明天如果还不通,我们这帮人就在他家吃饭,一天不通吃一天,两天不通吃两天,这么多张嘴巴吃,看他长贵家里经得几天吃,硬要吃到他心痛……只有这个办法了。如今这政策,一不能打人,二不能捆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h3><h3>我说:“那就试试吧,这也是没了办法的办法。”</h3><h3>于是,第二天到长贵家,老万一进门就说:“经村支两委研究决定,如果你老婆今天还不去做结扎手术,我们这些人就在你家吃饭,一天不去吃一天,两天不去吃两天,我们吃自家的饭到你家来搞计划生育,这划算不过来,你家如果请了砖匠、木匠、剃头匠,还不是要管饭。”</h3><h3>长贵说:“我老婆病了,没有人做饭。”</h3><h3>老万说:“你去把柴米油盐准备好,我们自己搞。”</h3><h3>长贵蹲在门弯里,将脑壳栽着,不再作声。</h3><h3>后来,直到太阳偏西,长贵那几个滚在地上的女儿都来到他身边,说肚子饿了,长贵也不理睬,就那样一头栽在那里。</h3><h3>老万说:“长贵,你看你这几个孩子的肚子饿了,我们的肚子也饿了,你去搞饭吧。”</h3><h3>长贵说:“我老婆病了,我又不会搞饭。”</h3><h3>老万说:“从我们进门的那天起,你老婆就病了,难道这五六天你们家都没吃过饭吗?”</h3><h3>长贵便十分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到楼上量了一些米,还有一筐红薯丝。</h3><h3>于是,大伙便七手八脚烧的烧火,到的到园子里摘菜。长贵却依然是蹲在门弯里一动不动。</h3><h3>炒菜时,问长贵油在哪里。长贵却说,他们家已经好长的日子没有油吃了。</h3><h3>老万说:“就这点青菜,还没有油炒,这饭还怎么吃?”</h3><h3>民兵营长狗牯说:“长贵你去把你家那只鸡抓来杀着吃了。来了这么多客,总得有点荤菜上桌。”</h3><h3>长贵说:“鸡放出去了,抓不到。”</h3><h3>狗牯说:“我带几个人去抓。”</h3><h3>长贵不哼声了。</h3><h3>狗牯他们三四个年轻人,便追着那两只鸡在屋前屋后团团转,弄得一片尘土飞扬。</h3><h3>后来,他们终于将两只鸡都抓到了,杀的杀鸡,煺的煺毛,烧的烧火,一阵工夫便将这鸡炖进了锅里。炖起了满屋子浓郁的鸡肉香味。</h3><h3>长贵的老婆便躺在床上一边伤心地哭,一边恶毒地骂:“我家就这两只生蛋的鸡,家里买盐打煤油就指望着这两只鸡的屁眼……你们这些背时的、倒霉的、不得好死的、剁脑壳的、斩肉丸子的……吃哒死,死哒烂肠肚、爆肝爆肺……”</h3><h3>那边床上伤心伤意地哭着,恶狠狠地骂着,这边桌上却大口大口地吃着,就好像是没有听见有人在骂一样。</h3><h3>吃完饭,老万对长贵说:“今天就吃这一顿算了。明天起,三餐都在你这里吃,你要去将柴米油盐菜都准备充足。”</h3><h3>长贵还是蹲在门弯里,栽着脑壳,不哼声。</h3><h3>长贵的老婆却在那边的床上骂道:“两只鸡都被你们今天一锅炖着吃了,明天还有一条卵给你们这帮人咬。”</h3><h3>老万说:“我们走,不和她一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h3><h3>于是大伙便走了。</h3><h3>第二天,大伙又陆陆续续到了长贵家里。</h3><h3>长贵依然是蹲在门弯里,他老婆依然是躺在床上呻吟,那条恶狗也依然是前前后后围着这一帮人咬。</h3><h3>老万对长贵说:“今天你老婆还不去,就不是吃你两只鸡了,你栏里那两只猪也要赶走,还有你这床、柜、抽屉都要抬走,抬去抵工钱,这几天,你都耽误我们一百多个工了。如今群众的上交收不上来,这么多人为你家搞计划生育,这工资当然要你家出,羊毛出在羊身上。”</h3> <h3>长贵将脑壳栽在胯裆里,像没有听见的一样。</h3><h3>老万就大声喊道:“我的个活祖宗,你总得要表个态呀!”</h3><h3>“我不去,就是不去。我看你们这些恶棍能把我怎么样。我长贵仰起睡有一条卵给你们这些村干部咬,扑起睡卵都没有一条给你们咬……”长贵猛地站起来,涕泪齐下,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号叫着。</h3><h3>老万也跳了起来,他将大手一挥:“搬,给我将这屋里的东西全都搬走。”</h3><h3>于是,都骂长贵不是个东西。大家一齐动手,将大柜抬出来了,将女人从床上掀起来,将那架床也抬出来了,还将栏里两头猪也赶到了坪子上……</h3><h3>那条恶狗便前前后后凶狠地吠叫,那五个妹子哭成了一团,长贵愣在了那里,他老婆却是披头散发一边哭一边破口大骂。</h3><h3>老万说:“走……”</h3><h3>大伙便抬着东西,赶着猪往前边走。</h3><h3>“天哪……”长贵仰天一声长呼,涕泪齐下,“你把我这些家当都弄走,我这一家七口的日子还怎么过……我去,我去绝了这后……”</h3><h3>于是,大家的脚步停下了,又将东西搬回原处。</h3><h3>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说长贵早就该这样,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都是乡里乡亲,谁愿意做这歹人……</h3><h3>第二天一大早大伙便都到长贵家去了。砍了两根竹子,绑好了一把竹睡椅做轿子,准备抬长贵他老婆去。</h3><h3>长贵他老婆却磨磨蹲蹲,一直拖到十来点钟才总算上了轿,长贵背着棉絮和一捆衣衫,他那五个女儿也跟在后面一块到乡上去。狗也跟在后面,这时却不再凶叫了。</h3><h3>走出去三五里地,抬轿子的人说要歇一肩再走。于是,他们将轿子放下来,大家便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歇气、抽烟。</h3><h3>长贵他老婆说,要去上茅厕。</h3><h3>支书老万眼睛一亮,悄悄地抄到矮山脚下屋场后边的林子里去了。</h3><h3>一会工夫,便听到老万在那茅厕后的林子里烈烈地喊:“你还想跑,你还跑……”</h3><h3>大伙跑过去一看,老万死死拖住长贵老婆一只脚,女人便滚在地上撒泼,骂老万是:“剁脑壳的,斩肉丸子的……”</h3><h3>人们看到这个场面便都气愤了,都骂这个臭堂客不是个东西,费了这么大的劲,耽误了这么多天,结果半路上还要跑。有人甚至说,去拿一根棕绳来,将这女人捆到轿子上去。</h3><h3>长贵的老婆便滚在地上撒泼不起来,她一边骂着,嘴里流出一串串白沫。</h3><h3>长贵一脸的惨白,他颤颤抖抖地说;“让我替我老婆去挨那一刀……”</h3><h3>老万说:“不行,必须扎女的才算是扎住了。扎了男的,女人还不照样能生。”</h3><h3>我对老万说:“这倒是一样的,扎男扎女都一样,上边的政策没有规定说是非扎女的不可。”</h3><h3>老万还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h3><h3>于是,那架竹轿子便换长贵坐上去了。他老婆背着那捆絮被衣衫跟在后面。</h3><h3>傍午时到达了乡政府,当夜便将长贵的手术做了。因为担心夜长梦多。</h3><h3>长贵割完后,一脸惨白,一身衣服都汗湿了。他躺在那个临时搭起的棚子里的通铺上,混在堂客们中间一块呻吟着。</h3><h3>他在那稻草铺上躺了七天,和堂客们一块吃喝拉撒,他老婆给他接屎接尿服侍了七天。他们那五个女儿也跟在那里吃了七天乡政府的敞甑饭。</h3><h3>长贵回到家里,又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下地,而且下地也干不得重活。</h3><h3>转眼一年过去了。</h3><h3>又是一年稻谷香的时节,在一个阳光极好的日子,长贵带着满脸的喜气,给我送来一张红纸帖子,他来请我吃喜酒。我问他是什么喜酒,他说他老婆终于给他生了一个滚壮的伢崽。</h3><h3>我猛地愣住了。长贵是结扎了的,他老婆怎么能够又生出一个伢崽呢!</h3><h3>做酒那一天,村干部都去了长贵家帮忙,全村人几乎都到长贵家吃喜酒。都说,这是瞎眼鸡子天照看,长贵总算生出一个伢崽来了……</h3><h3>支书老万在当总管,他拿着那一张长长的红纸单子,喊着一批又一批的客人坐席。</h3><h3>我把老万拉到一边,严肃地说:“你怎么还来当总管呢?这长贵是结扎过的,他老婆居然又生出伢崽来,这应该追究责任。”</h3><h3>老万没好气地说:“要追究责任的应该是你,当时我就说了,扎男人是扎不住的,要扎必须扎女人才能扎得住,你偏说,扎男扎女都一样。这个责任,完全应该由你来承担。”</h3><h3>我站在那里,半天哑口无言。</h3><h3>老万说:“算了,长贵既然去挨了那一刀也就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h3><h3>后来,我也封了一个礼去吃长贵家这“三朝酒”。祖母说,你不但要送礼,而且还要送得比别人多,因为是你牵头将长贵弄去结扎的,你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h3><h3>一批批客人喝得东倒西歪走了,一批批客人又来了,这席面,就是吃的流水席。他们响亮地碰着杯,大声地叫喊着。麻狗在桌子底下穿梭,把地上的骨头咬得脆亮地响,似乎是为了凑这热闹场合,今天它是那么温和,见了谁都摇尾巴。</h3><h3>一群孩子吃饱了,便在草坪子上嬉闹,他们还唱着歌:</h3><h3> </h3><h3>懒婆娘,</h3><h3>困晏床,</h3><h3>朝朝困到日头黄,</h3><h3>……</h3><h3> </h3><h3>一年后,我离开了长田乡,被调到爽口乡去工作。后来,我又调回了县城工作,再后来就调到岳阳了。越调,便离坪上村越远。但祖母却一直住在村庄上。有祖母在,我就会回坪上村,一回村祖母就会滔滔不绝地将村里的人和事讲给我听。她说:长贵的大闺女荷香十六岁便独自到广东打工去了。她是坪上村头一个出去打工的人。后来,她的妹妹一个个成年,也都陆续地随她到广东打工去了。长贵家的女儿,个个长得水灵灵的,个个都能在南边的城市里赚到大钱……</h3> <h3>荷 香</h3><h3> </h3><h3>长贵的大闺女叫荷香,她是在夏天出生的,正值小河两岸连绵数里的荷花竞相绽放,荷花的清香浸染着村庄上的每一寸空气,闺女便呱呱坠地了,长贵几乎想都没想,便将闺女取名荷香。</h3><h3>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随着一个个妹妹接二连三地出生,荷香过早地帮着她妈撑着这个家里繁杂的家务。七岁上,妈妈生了孩子在坐月子时,荷香便起床煮早饭,提着那一桶桶尿片,到河里去洗,提着猪潲桶去喂猪……</h3><h3>一边帮着母亲操持家务,一边在敬宗堂上着小学,她的学习成绩却总是排在全年级的第一名。村里一些婆婆姥姥便问荷香:你那书到底是怎么读的?只看见你帮着你妈喂猪、煮饭、洗尿片、打猪草、铡猪草,没看见过你像别的孩子样,一大早就爬起来读书写字?</h3><h3>荷香便笑笑,不说话。笑得那么令人怜爱。</h3><h3>她不爱说话,在人们的印象里,她总是默默地背着书包去上学,默默地背着篓子去扯猪草,黄昏后背着那如山一样的猪草从田埂上歪歪斜斜地回来,像是就要倒下去,却又从没倒进田里过。别人叫她时,她便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笑笑,仍是没有一句话。</h3><h3>后来,荷香便以村里小学第一名的成绩,考到安定镇中学读书去了。在镇上读中学得要寄宿,只有周末才能回村。周末回来,仍是背着那像小山一样的猪草从田埂上回来,提着那一桶一桶的衣服到小溪里去漂洗。</h3><h3>不知不觉的日子里,荷香长高了,她那一头焦黄的头发,变成了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那白净的皮肤,越看越像她妈。</h3><h3>到了镇上的中学后,荷香的学习成绩不但依然排第一,而且她唱歌跳舞样样都出色,到初二,她便成了学校的活跃分子,只要一搞文艺活动,荷香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老师和同学们都说,荷香天生就是一块搞文艺的料子。</h3><h3>初二年级,大家推选荷香当了班长,后来又推选她当了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国庆节到来的时候,校长希望学生们组织一场文艺晚会。于是,荷香便一个班级又一个班级去发动,要求大家将各自的拿手好戏亮出来。各班级的节目报上来之后,她们又一一编排,反复演练。半个月忙过去,荷香和她的学生会,终于将一台晚会搬上了学校的舞台。在这台晚会上,荷香算是风头出尽,她又是写串场词,又是当节目主持人,又是唱歌跳舞,这个平时不爱说话的姑娘,一到了舞台上,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h3><h3>晚会结束后,音乐老师刘慧对荷香说:“你的嗓音好,艺术感觉也好,你的歌比我唱得还好。往后你来帮我一块教同学们唱歌好么?”</h3><h3>荷香的脸一下子就通红了,她说:“刘老师你莫这么说,我真的不好意思,我不敢去教同学们唱歌!”</h3><h3>刘慧老师却肯定地说:“你能,你的嗓音好。”</h3><h3>“老师,我真的不敢,我害怕……”</h3><h3>“这有什么怕的呢?你在台上演出都不怕,这教唱歌还怕?”</h3><h3>“舞台上是舞台上,讲台上是讲台上,这是两回事!”</h3><h3>“你能在舞台上演唱好,就一定能在讲台上教唱好。你莫再推辞,明天先教着试试。”</h3><h3>于是,荷香就这样不容推辞地被音乐老师刘慧霸蛮推到了教音乐的讲台上,且后来一直教到她离开这座学校。</h3><h3>踏进初三的门槛时,学校里来了一位叫杨晨的体育老师。杨晨老师高高的个子,身材苗条而又丰满,每一天的清晨,树上的鸟儿还没叫,校园还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她便穿着一身运动衫,脚蹬一双白网鞋,悄悄地跑出校园,杨晨老师跑在田野上,田野上便是一道亮丽的风景。</h3><h3>健康、美丽、充满青春活力的杨晨老师,一下子便成了荷香心目中的偶像。</h3><h3>有一天,杨晨老师对荷香说:“你学习成绩好,又能歌善舞,就是缺少了体育锻炼,只看到你在感冒,三天学习,两天生病。”</h3><h3>荷香说:“我是生来就体弱多病,并不是缺少锻炼。我从小就锻炼了,帮我妈煮饭、洗衣、扯猪草、铡猪草……常常累得腰都直不起来。”</h3><h3>“干活并不能代表锻炼呀!这是两回事。你如果跟着我一块锻炼,你的身体素质肯定会慢慢强起来。”</h3><h3>“好,那我从明天早晨起,便跟着老师一块跑步。”</h3><h3>“好,我总算找到一个伴了。”</h3><h3>于是,第二天天边刚刚泛起一抹绚丽的玫瑰云时,朝雾蒙蒙的田野上,出现了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在奔跑。杨晨老师在前边跑,她那双白色的网鞋蹬在村路上,是那么矫健。那一身漂亮的红运动衫,勾勒出她那优美的线条,柔黑的长发在微微的晨风中飘荡……青翠的稻田,葱郁的远山,玫瑰色的朝霞为她做着背景。</h3><h3>荷香情不自禁地说:“杨老师,你跑在这霞光里,就像是一幅画。”</h3><h3>杨晨老师回过头朝她神秘地一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身材是跑出来的。”</h3><h3>荷香说:“杨晨老师,我也能跑出像你这么漂亮的身材么?”</h3><h3>“一定能。你的身材本来就好,只是过分单瘦了。只要坚持锻炼,你就会变得丰满健壮起来。到那时,你会比我美丽得多,你看你,那么大的眼睛,那么白净的肤色,那么高挑的身材……”</h3><h3>“杨老师,你是为了鼓励我吧!”</h3><h3>“是真的。来吧,为了美丽的人生,我们一起加油。”</h3><h3>于是,她们将一串脆亮的笑抛洒在晨风中的田野上。</h3><h3>杨老师说:“你要去买一双胶鞋,你穿这布鞋不好跑步。”</h3><h3>荷香说:“我下周就让我爸给我买。”</h3><h3>路边那清澈透亮的小溪,匆遽地流着,似乎也在和她们进行比赛,树上的鸟儿清丽地叫着,似乎是在为她们当“啦啦队”……</h3><h3>荷香在这一个周末回家背米和红薯丝时,她怯怯地对长贵说:“爸,你要给我买一双白网鞋。”</h3><h3>长贵说:“你穿着你妈做的布鞋不是蛮好吗?如果下雨天,你还有套鞋,要买一双白网鞋干什么呢?”</h3><h3>荷香说:“我在跟着杨老师跑步,锻炼身体,要穿白网鞋。”</h3><h3>长贵说:“那好吧,我给你买一双。”</h3><h3>长贵第二天便去了长田市,专门去给大闺女买白网鞋。闺女长到这么大,买什么穿什么,像路边的一棵草样,贱生贱养。长贵心里想,这一回一定要满足她的心愿。然而,当长贵来到供销社的柜台前,望着里边的鞋子,他即傻眼了。摆在那里的白网鞋,要12.8元一双。站在那里犹豫了半天,长贵最后一咬牙,给女儿买了一双2.8元的黄解放鞋。他想,穿着这样的胶鞋,也一样跑步。</h3><h3>回到家里,长贵将黄解放鞋递给女儿:“荷香,爸给你买了一双黄解放鞋,你看合适么?”</h3><h3>荷香瞪大了眼睛:“爸,我是要一双白网鞋呀!你怎么买成了黄解放鞋呀?”</h3><h3>长贵说:“孩子,那鞋要十多块钱一双,爸买不起呀!你就穿这解放鞋凑合着跑吧!”</h3><h3>荷香不再说什么,她从父亲的手上接过那双鞋。她知道父亲的不容易。</h3><h3>她将鞋子带到了学校,但她没有穿着这双鞋子去跑步做操。她只是在寝室里穿着试了试,然后就收起来了。</h3><h3>当新的一周开始,荷香又和杨晨老师一起踏着清晨的霞光去跑步时,杨老师便问:“你怎么还是穿着一双布鞋在跑呢?”</h3><h3>荷香说:“我妈做的布鞋穿着很舒适。”</h3><h3>杨老师不再说什么了,第二天,她将她穿过的一双旧网鞋送给了荷香:“你穿穿我这双旧鞋试试,合适么?”</h3><h3>荷香穿到脚上,高兴地说:“正好。”</h3><h3>杨老师说:“这鞋子就送给你了。”</h3><h3>“谢谢老师,我真的不好意思。”</h3><h3>“穿着这双鞋子跑步,肯定比你穿着布鞋跑步舒适得多。”</h3><h3>于是,就从那一天起,荷香便穿着杨老师送给她的那双旧网鞋跑。她明显地感觉到,她跑出的步子更加轻盈。她们一前一后,踏着每一个日子的晨曦,跑过了深秋,跑过了严冬,又跑进了一个田野上开满了油菜花的浩浩荡荡的春天……</h3><h3>在这脚步声里,荷香长高了,长丰满了,头发变得又粗又亮了……荷香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村里人都说荷香比她妈妈当年还要长得水灵。</h3><h3>当又一个夏天夹带着校园里苦楝树上的小白花散发出来的苦涩清香扑面而来时,荷香初中毕业了,而且她又是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高中。</h3><h3>当荷香兴高采烈地拿着那张县立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回家时,长贵却哭丧着脸对她说:“闺女呀,我不能再送你读高中了,你已经初中毕业,能认得字就够了。你还有四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们也要开一双眼睛,爹不能光送你一个人读书,让他们几个都做光眼瞎子。”</h3><h3>荷香愣在那里,半天没哼声。</h3><h3>长贵接着又说:“闺女呀!你跟着爹娘受了不少的苦,七八岁就把你当牛使,一边读书,一边带妹妹,还要帮着你娘煮饭、洗衣、喂猪、砍柴……不是爹娘不晓得心疼你,确实是这生活没有办法……”长贵说着说着,便涕泪俱下,泣不成声。</h3><h3>荷香的眼泪也哗哗地流了下来,她颤颤抖抖地说:“爹你别说了,我知道你的难处。”</h3><h3>长贵说:“前些天我到汨罗江下边做事,顺便到你外婆家去了一趟,你大舅家的大闺女,就是你的大表姐,她现在在深圳一个台湾老板办的大酒店里洗碗,每月能赚三百元,还包吃包住。她们那里现在还要招人,我想让你跟她一块去洗碗,行么?”</h3><h3>荷香说:“我去,只要能赚到钱,能帮你分担一点,天边我都敢去……”</h3><h3>“我的好闺女,你这么好的成绩,爹却不让你读书了,让你去洗碗,爹的脔心是疼的,爹实在是没有办法。”</h3><h3>“爹你莫讲了,女儿不怨你。”</h3><h3>说着,父女俩禁不住抱头痛哭起来。</h3><h3>荷香回到学校里收拾铺卷,在这春深夏浅时节,她和老师同学们作别。她告诉大家,她不能在这座校园里继续念高中了,她要到深圳去打工。三年来,她在这座校园里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关心太多太多,给她菜吃的,给她衣服穿的,给她鞋袜穿的,这一切都历历在目。荷香含着泪和他们一一作别。老师和同学,也一个个热泪盈眶,他们一再挽留她,他们都说,荷香你莫走,人生的路还很漫长,你一定要咬紧牙关,将书念下去……</h3><h3>荷香还是走了,背着那卷伴了她三年的破旧絮被,她泪流满面,轻轻地挥着手,作别老师、同学,还有那片苍老的苦楝树。</h3><h3> </h3><h3>(……未完)</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