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第二次握手】小说“手抄本”,是在七十年代末,收录在笔记本上的“手抄本”之一。</h3><h3>从1964年,张扬初次写《第二次握手》,到2006年,这些年间,《第二次握手》不断地重写更改,所以“手抄本”的内容就不太一样了。这篇“手抄本”,是在1978年5月8日转抄的,现在整理出来,奉献给大家。</h3> <h3>凌云竹教授,与宋素波交换了一下颜色,刚要说什么,忽然一个少女的清脆话音,打断了他们:“冠兰,是你?”</h3><h3>苏冠兰一怔,赶快扭头一瞧,原来是身边那个装束别致的少女。此刻,她正回过头来,紧看着苏冠兰,她长着一张标志的鹅蛋形的脸儿,白皙的面庞,闪耀着一双动人的丹凤眼......</h3><h3>“啊,是你!”苏冠兰惊叫道。“是呀,是呀,冠兰,正是我,你还记得我?”姑娘伸出双手,毫无顾虑地握着青年的手,使劲地摇着摇着......她一边笑,一边热烈地说:“哎呀,总算又找到你了!找的我好苦啊!你躲到哪儿去啦。咦,你还记得该叫我什么吗,嗯?”</h3><h3>“记得。”“记得?你应该叫我什么来?”“琼姐。”“是呀,就应该叫琼姐吗!”</h3><h3>少女端详着,青年人那修长的面庞,和明亮的眼睛,痴痴地笑起来,“告诉我,冠兰,出了医院后,又躲哪儿去啦?”</h3><h3>“没躲,我到杭州去啦。”“玩?你倒挺会想!把我丢在医院里,等你等得好苦!”</h3><h3>苏冠兰正在难堪中,女作曲家宋素波,都出来解围了:“究竟怎么回事啊,你们俩?”</h3><h3>“把我们两口子都锁到闷葫芦啦。”凌云竹教授,拂了拂灰白的头发,笑道:“看来,你们两位不仅相识,大概还有一番奇特的交往呢!”</h3><h3>“可不是吗!”姑娘摘下草帽,挂在衣帽钩上,兴奋地说:“真凑巧,能在这里遇到他!</h3><h3>“那么,就把你们的故事,说给我们听听好吗?”学者摆摆手说。“可以,”少女爽快地说,“不过有些情况,我并不清楚,还得他自己说。”</h3><h3>“有什么可说的。”苏冠兰摇摇头。“说吧小丁,你先说。”凌云竹笑道:“至于小苏吗,叫他补充你说的一切,我是教授,他是学生,他得听我的。”</h3><h3>“好吧,我先说,。”姑娘又爽快地对苏冠兰说:“不过你那方面的情况,得用你自个说,嗯?”苏冠兰微微一笑,未置可否。</h3><h3>“大概是一个月前,我到上海远郊一个游泳场去游泳......”姑娘聚精会神地回忆着,“那天,我游得太远了,碰上一场可怕的暴风雨......</h3> <h3>不知花费了多长的时间,也不知被激流冲击了多远,在狂风暴风雨中,在迷茫的江面上,苏冠兰终于划到,穿红色游泳衣的人跟前,当他把红衣人的头,托出水面时,这才发现受难者,原来是一位少女,但她已经奄奄一息,失去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量。</h3><h3>苏冠兰将少女的头扶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喷出嘴中的污水,吃力地只用手臂划动着。他一面辨别着水流的方向,一面朝堤岸靠拢,这是一场严酷的战斗生命,与死之间的奋战,是意志,体力与残忍无情的自然抗争。</h3><h3>苏冠兰在下午的游泳中,已经耗尽了大部分体力,他凭着顽强的毅力,坚韧的意志,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抢救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h3><h3>夜幕渐渐降临了,只有不断的电光,时时撕裂沉沉夜空,照亮恶浪滔天的江面。苏冠兰挣扎着,喘息着,竭尽一切力量,把少女的头部托出水面,劈开压顶的巨浪,推开死神的魔掌......</h3><h3>就在他失去最后一滴力量的刹那间,他感到脚底触到了沙滩,不,这不是沙滩,是生命啊!生命......生命......青年背着失去知觉的姑娘,一步一踉跄的走上沙滩,他紧紧咬住牙关,咬的咯嘣咯嘣响。</h3><h3>他摇摇晃晃,艰难地挪动着每一步。沙滩上留下一行凌乱的足迹,沉沉夜色中,他绊着一块石头摔倒了,即使在摔倒的霎间,他也没有忘记,让自己遍体鳞伤的身躯,起到软垫的作用。尽最大可能,保护这位不相识的受难者。他没有力量爬起来,只得一只胳膊拖着少女,另一只胳膊,支撑在地面上,匍匐着向高处爬去......</h3> <h3>“生命诚可贵......”苏冠兰脑海中闪过一句诗,紧接着就失去了知觉。</h3><h3>苏冠兰从撕肝裂胆的剧痛中,苏醒过来。金色的阳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挣扎了一下,但浑身是被带刺的绳索捆绑着,他不由得咬紧牙关,竭力控制住,将要发出的呻吟声。</h3><h3>“有点发烧,正在治疗,不久就会痊愈的。你......可以去见见她。不!你应该去见见她,一定要去!听见了吗?”</h3><h3>“爸爸,那个姑娘长得真漂亮,是吗?”阿罗微笑道。</h3><h3>“嗯,是个挺好的女孩子......”老院长点点头,注视着苏冠兰,说:“他不也是个挺好的小伙子吗?”“是呀,”阿罗笑道。</h3><h3>以后的两天中,护士阿罗告诉苏冠兰,这个医院叫淞口医院,她名叫罗语眉。原来是个小乞丐,十岁时,从老家福建讨饭到厦门,遇上一位善良的老院长,他一生孤独一人,没儿没女,就认语眉为养女,让她跟学医......后来,他们就到了上海,办起这所小医院来。</h3><h3>“看得出来,老院长非常疼爱你,而且他具有很高深的文学素养。”苏冠兰对小护士说。</h3><h3>“你怎么知道?”罗语眉好奇地问。“他叫你阿罗,这是唐朝大诗人,白居易的独生女儿的名字。”苏冠兰微笑解释道:“这不就说明了一切吗?”</h3><h3>“哎呀!”姑娘惊讶地喊道:“你真聪明,我爸爸正是这个意思,但他从没对外人说过!”“看来老院长,医术是很不错的!”“他的医术可精明哩!”“那么他为什么,不到城里去开业呢?”</h3><h3>“嗯,你不知道,他医术好,心地更好,他年轻时期在日本留学,就立志修成一个好医师,专为中国的穷人看病。回国后,他就专在偏僻的小地方行医。可是,二十年来,他也常常感叹:‘我救活过这么多穷苦人,也没能治好咱们中国......‘”</h3><h3>“是啊,光靠给人治病,是治不好咱们这个中国的。可是老院长这种志向和精神,实在是令人钦佩。”苏冠兰迷惘地说。</h3><h3>“是呀,我父亲就喜欢舍己救人,更喜欢那种舍己救人的人,像你......那天夜里,附近农民在在堤下发现你们,抬来医院后,他就极力抢救。两天来,几乎没合过眼......”</h3><h3>这位十六岁的少女,有一副活泼的性格,和一张锋利的嘴,她总是热心的照护着小苏,详细地介绍着各种情况,也总爱把苏冠兰和那位不相识的,柔红色游泳衣的姑娘,牵扯在一起。</h3> <h3>第三天上午,老院长照例来巡视病房,他给苏冠兰检查了身体后,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小伙子,你的身体基本上恢复了,不过还得进行最后的注射。”</h3><h3>过了一会儿,阿罗笑嘻嘻地走来,随手递给苏冠兰一套病人穿的条纹服,然后面朝窗外,望着周围里的花丛笑道:“爸爸说,要你出来一下。”“是打针吗?”苏冠兰一面换衣服,一面随口问道。</h3><h3>“别问了,你就跟我走吧,一会儿就明白了。”阿罗吃吃笑着回答。</h3><h3>阿罗把苏冠兰,引到一间病室门前,她把房门轻轻推开,只见窗棂上,摇动着婆娑树影。夏日哦阳光,透过这斑驳的树影,使整个病室,蒙上一层淡绿哦轻纱,显得分外幽静。屋角安放一张白色病床。一位把发辫盘在脑后的少女,正靠在雪白的鸭绒枕上,聚精会神地看书。</h3><h3>“琼姐!”阿罗轻声叫道。少女微微抬起头,把视线投向房门口。她长着一张白皙的鹅蛋脸,一双引人注目的,亮晶晶的丹凤眼。</h3><h3>“琼姐,这就是我多次向你介绍过的小苏。”阿罗愉快地说:“是你的救命恩人呐!”</h3><h3>“小苏---苏冠兰?”少女的两眼闪射出惊喜的光彩,把手中的书一丢,掀开身上的乳黄色,薄绒毯,一骨碌就要起床。阿罗急忙奔过去制止她,苏冠兰犹豫不决地站在门边。</h3><h3>“小苏!过来坐呀!”被称为“琼姐”的少女,大方地含笑叫道。顿时她苍白的面容上,泛起兴奋的红晕,两只俊美的丹凤眼,盯住苏冠兰,丝毫没有扭捏的痕迹。当苏冠兰走近窗前时,她热情地让她坐在床沿上。</h3><h3>“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老院长和阿罗告诉我了。”姑娘滔滔不绝地说:“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感谢你,后来,当我神志不清,知道这一切经过后,我真想马上看到你啊,可是院长说‘不行,还得等一两天’,于是我就一直等到此刻。小苏,正像阿罗说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说,我该怎样答谢你?!”</h3><h3>“我不过做了我应该做到的,而且能够做到的一点事。”苏冠兰脸红了,他撇了一眼少女灼人的目光说:“有什么值得谢的。”</h3><h3>“你对老院长也是这样说的。”少女感叹地说:“可是你为我,几乎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代价。小苏你有一副多么好贵的人格啊!”</h3><h3>“依我看呀,你们俩的生命,已经结合在一块儿啦!当农夫在外堤发现你们时,你们俩抱的那么紧,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们分开。”阿罗在一旁笑道:“琼姐,你应该答谢小苏一番。”“对!可是用什么答谢他呢?”</h3><h3>“用你的心嘛!”女护士顽皮地笑着说:“正如小苏有一副高贵的品格一样,你有一颗热情的心呀!”琼姐抿嘴一笑,苏冠兰的脸上发热......</h3><h3>“好,你们谈吧。”阿罗走到门边,回头朝这一对青年男女眨眨眼,笑着走出去,随手掩上房门。</h3><h3>“阿罗是个活泼聪明的女孩子。”琼姐望着刚刚关上的房门,搭讪着说。“哦,她很聪明,也很热情。”苏冠兰点点头说:“这些天为了我们,她够辛苦了。”</h3> <h3>“我也感到了,可是她却对我说‘这算得什么,小苏为了救你,把自己的命都豁上去啦’!”“别提这个,如果当时是你,你也会这样做的。”“我?”琼姐不笑了,她垂下目光,默默地思索了片刻,说:“是的,应当这样做,应当成为一个勇敢的人......老院长和阿罗都告诉我,说你是个勇敢的青年。小苏,你的胆子为什么这样大呀!那天下午,雷鸣电闪,骤雨,激流若浪......哎呀!我至今想起来,还有些后怕呢!”</h3><h3>“胆量是磨练出来的,多经过一些风险就习惯了。”“小苏你年龄不大,说话做事到挺稳重的!”“上个月刚满十八岁。”苏冠兰认真想了想回答道,他依然避开琼姐灼人的目光。</h3><h3>“哎呀,那么说,你比我还小几个月呢!”少女像是发现了什么奇迹,睁大眼睛喊道“你应该像阿罗一样,叫我姐姐才对!”</h3><h3>“哦。”苏冠兰垂下头,仿佛怕少女那灼人的目光,烫伤他的脸。“你支唔什么,不愿意吗?你有兄弟姐妹吗?”少女急切的问。</h3><h3>“有......”苏冠兰美呐呐地地回答。“有几个?”“有一个妹妹。”“光有一个妹妹吗?没有哥哥姐姐?”苏冠兰点点头。</h3><h3>“那也好呀!可我是孤零的一个人。”说完,一股忧虑的情绪,掠过少女的眼睛。接着,她又爽朗地说:“小苏,给我当弟弟吧,好吗?我多么希望有这样一个好弟弟啊!你没有兄妹,就认我这么一个姐姐,不好吗?”苏冠兰犹豫了片刻,终于点点头,又难为情地,望着别处。</h3><h3>姑娘却兴奋得,几乎跳下床来,她那少女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太好了!今后你就是我的弟弟,我也会是一个好姐姐,咱俩一定能成为一对最亲密的姐弟的,你说对吗?你说呀!”</h3> <h3>室内传来一声轻叹:“怎么还没到家呢......<br></h3><h3>“已经到家了。””苏冠兰推开房门。</h3><h3>“冠兰!是你......”一位中年妇女从餐桌边,倏地站起来,两手扣在胸前。她两鬓的不少白发,反射着光泽,一对圆溜溜的眼睛,晶光闪灼。</h3><h3>“是我啊,玉菡!“”啊!”玉菡短促地叫了一声,她扑到苏冠兰身前,攥住丈夫消瘦而柔软的双手,胸部急剧起伏着。“冠兰,我没看错么?不是在做梦吧?”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丈夫,用激动的语气,喃喃地说:“有时,我一个人静下心来常想,这一切也许都是做梦。”</h3><h3>“不是做梦,玉菡。”教授抚摸着妻子凉浸浸的手,凝视着玉菡睁大的,饱含泪花的双眼,温存地说:“不是做梦,现在我们俩确实在一块儿了。你的两只杏仁眼,正盯着我,离我的脸只有四英寸远......”</h3><h3>玉菡略显苍白的面庞上,眨起两朵红晕。她咬了咬嘴唇,瞅着丈夫:“孩子都这么大了,咱们的头发也白了,还这么爱开玩笑。”</h3><h3>“孩子!”苏冠兰感到从中枢神经,传出一股热流,浑身微微一震:“孩子们哪儿去了?”</h3> <h3>冠兰教授换上拖鞋,脱掉银灰色的呢质中山服上衣,挂在书桌旁的壁钩上。壁钩就在窗边,教授随意朝窗外瞭了一眼,只见院中一位中年女子。</h3><h3>苏冠兰透过嵌花格的窗玻璃,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位装束华贵,气宇不凡的女客人。她穿着淡咖啡色裙装,敞领中衬着乳白色,印度绸纱巾,别着一枚硕大的红宝石胸针,披着深紫色黑格呢绒斗篷。身材修长,仪表端庄。</h3><h3>她那像碧玉般皎洁的脸庞上,毫无表情,乌黑发亮的,长长的卷发,在脑后盘起一个隆起高髯,显得别有风度。美丽的脸上嵌着一双,引人注目的丹凤眼。</h3><h3>“她是谁呢?”苏冠兰心中,涌出某种不安的预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h3><h3>女客人大概刚刚走进这个小院,她犹豫不决地佇立着,缓缓环顾着四周的房屋,和院中的景物:盆菊,花坛,海棠树......</h3><h3>女客人目送到,消失在院角的大门口,收敛了笑容,转身凝视着苏冠兰的房门,她秀美的面容上,依然毫无表情。在满天浓重的夕晖映照下,象一尊大理石希腊女神雕像般,冷峻,端庄。</h3><h3>苏冠兰透过窗隙,久久地窥视着这位不寻常的来客,脑海中翻腾着不安的波澜:“她是来找我的......可是她究竟是谁呢?为什么我竟想不起来呢......”</h3> <h3>苏冠兰从侧面凝视着,女客人那丰润而富于雕塑感的身影,他和她相距是这样近,以致他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在书房里,四壁扫了一眼,东墙上的镜框中,嵌着一幅油画印刷品,那是俄罗斯杰出的画家,克拉姆司柯依的名作《无名女郎》。</h3><h3>画面上那位矜持而美丽的年轻的女子,正朝着他投来冷冰冰的目光,背景是彼得堡冬季的灰黄色天空,和高楼尖阁模糊的身影,它们象这位女主人公一样毫无表情,也象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一般冷漠,疏淡......</h3><h3>苏冠兰浑身一震,他急忙掉转目光,投向依然佇在台阶上的另一位“无名女郎”。当他定睛细看时,不禁骤然打了个寒颤:“啊!是她,原来是她!”苏冠兰顿感全身血液,都停止了循环,一只无形的,可怕的巨掌,紧攥住他的心脏,使他震塛,窒息,昏眩......</h3><h3>就在他几乎失去自制能力的时刻,他那科学家的历来高度清醒的直感,仍然在一瞬间告诉了他:是血压的急剧升高,引起了精神和机体的强烈反应。可是这并没有使他,保持足够的自制力,无论意志或“气功”,都起不了作用。</h3> <h3>“冠兰已经看见了这位女客人,也显然在听着我与他的对话,可是她为什么不肯露面?这位客人为什么不愿进屋里去?”叶玉菡的脑海中,划上了一系列问好,她感到这里面,一定有某种不寻常的因素。她没有回身去找苏冠兰,,却竭力说服女客人留下来。</h3><h3>客人已经走到小院中,她头也不回地朝大门走去,她的脚步缓慢,却很坚定,看来无论热情的女主人,还是任何其他力量,都无法使这位奇异的女客人,留在这小巷深处的四合院里了......</h3><h3>客人停下步子,站在大门外,她默默地抬起目光,微微皱起眉头,凝视着西边天际的最后一抹夕阳晖。茫茫的夜幕已经降临天空,前门城楼,巍峨的身影,也沉浸在无边的夜色中,夜色似乎也给女客人白皙的面庞,涂上一层淡淡的阴影,只有那远远近近的灯火,使她那一双俊美的凤眼熠熠闪光......</h3><h3>“你真的不能进屋坐坐吗?”叶玉菡的眼睛流露出,真诚善意的惋惜神情,仍然试图作最后的努力,“你究竟有什么急事呀?天色已经这么晚了。”</h3><h3>“不,谢谢。往后有机会再说吧......”女客人依然凝视着天际,在一片苍茫的夜色中,她的面影格外显得,像大理石女神雕像般皎洁,冷漠。“你住在哪儿呀?”叶玉菡关切地问“回头我叫他上你家去看望你。”</h3><h3>“家?”女客人重复了一下这个简单的字眼,眼神显得是那么迷惘,表情也从没有此刻这么凄凉。她沉默了片刻,摇摇头,用微微颤抖的语音,低声说:“我没有家,我从来就......没有家!”</h3><h3>大概是女客人的神情和语调,感染了叶玉菡,她觉得自己的心脏紧缩了一下。她凭着女性的本能,敏感到客人在冷漠的外表下,用顽强的毅力,在压抑着内心深处某种强烈而复杂的痛楚。</h3><h3>“请问,您......”女客人略微偏过头,紧盯住叶玉菡和蔼的,圆圆的眼睛,忧郁片刻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地,轻声问道:“您是他,是冠兰的夫人吗?”</h3><h3>“是的。”玉菡茫然点点头。</h3><h3>一阵晚风,带着很浓的寒气吹过,四合院里,海棠树上落下的残叶,在灰砖地上,沙沙作响,像是因为怕冷而发抖。女客人浑身轻轻一颤,美丽的凤眼中,刚刚闪出的光芒,又倏地熄灭了。</h3><h3>“噢,你多幸幸福啊......”女客人几乎令人觉察不出地叹息了一声。一秒钟后,她仿佛从睡梦中,忽然惊醒,朝玉菡点点头,然后朝小巷口走去。一会儿,那修长匀称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苍茫夜色中......</h3> <h3>苏冠兰见到丁洁琼之后,复杂的思绪和激动的心情,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叶玉菡善良地问他,为什么不出来见琼姐,他在感情起伏的波涛中,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地过去吧......”</h3><h3>这过去的事情“真会永远过去”吗?不,它绝不会无影无踪地,倏地消逝。它们既然发生,那么,必然会在历史上,在人们的生活中,会刻下这样那样,急隐疾现的痕迹时,或唤起对历史,对过去的回忆。这些回忆哪怕是辛酸的,痛苦的,但,它仍然会有形无形地,影响着人们,或唤起人们对过去的恨,或教人们以更高热情,创造美好的未来。</h3><h3>玉菡仍然坐在软垫靠椅上,用双手抚着两腮,垂目沉思,有时则久久凝视着丈夫......</h3><h3>苏冠兰教授并没有入睡,琼姐的意外出现,在他心中也掀起了“九级浪”式的暴雨狂潮。尽管他极力想抑制住,自己脑神经运动,但是那漫长岁月中,发生在他和琼姐之间的一切,都毫无阻拦地,闯进他的回忆。</h3><h3>教授清楚地记得,他与琼姐的初识,是在一九二八年夏季的江南......</h3><h3>“呜---”汽笛长鸣,京沪线列车,从上海向着南京急驶。</h3><h3>苏冠兰犹豫了片刻,这个空着的座位,是不是别人的?这位少女是不是还有一位旅伴?他瞅了年轻的女旅客一眼,少女坐在车中,却戴着个白色草帽,完全遮住了她的头部。她面朝窗外,一肘支撑在窗前的小茶几上,背向车内。只有一条南方少有的大辫子,从后脑直拖到窈窕的腰下。她那一身白色的稠质连衣裙,显得格外素雅,洁净。</h3><h3>“请问,这儿有人吗?”苏冠兰问。</h3><h3>可是少女端坐不动,依然面朝车外,仿佛没听它一样。</h3><h3>“喂!小姐!”等了一会儿,苏冠兰努力按捺住自己,又稍稍提高嗓门道:“这儿有没有人,可以坐吗?”</h3><h3>少女仍然没搭腔,像是蜡铸的人儿般,凝坐不动。</h3><h3>“喂!”苏冠兰发火了,她寻思,这个姑娘八成是个聋子,不然就是什么帝国亲王的女儿,不然为什么会傲慢到如此程度?可是......他还没想出下面该说的话,对方忽然冷冷地搭腔了:“你要坐就坐吧。”她说着,仍然不动弹,也不回过头来。</h3> <h3>几乎同时,一个男子也说话了:“坐吧,可以坐的。”苏冠兰循声老去,是对面坐席上那位三十来岁的男子,他戴一副金丝眼镜,手拿黑色折扇,面容清秀,气质儒雅。他靠过道坐着,他妻子则靠窗口。苏冠兰的怒气,并未因此消除。</h3><h3>少女明显的轻蔑和不屑,使他愤怒,但是转念一想,没有办法,只能忍受,因为说不上对方有什么错。</h3><h3>他四下瞅瞅,找不出另一个空位了,而他在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中,挤了几个小时之后,已经头昏脑涨,精疲力竭,气喘吁吁,直冒冷汗。</h3><h3>他摇摇头,就近在行李架上找了个空当,将藤箱搁上去,然后冲少女背影瞪了一眼,使劲坐下去,整个坐席被震得咯吱作响。接着,他解开衬衣上方几颗纽扣,露出肌肉发达的胸膛,掏出手帕,猛擦一通。喘息片刻,又蹬上去,从藤箱中掏出一本书,低下头来,静心捧读。</h3><h3>“先生,看的什么书啊?”谁在说话?在问谁啊?苏冠兰摇摇头,哦,原来是对面座位上,那位三十来岁的男子,对方正冲他微笑,还点了点头。</h3><h3>苏冠兰合上书,递过去。“嗬!德文原版呢!”对方说着,随口译出封面上的德文,“拓扑学概论,托尼.克莱因著。”他又随手翻了翻书的内容,打量着苏冠兰:“先生是学数学的?”</h3><h3>“不,我是学化学的。”“化学,”对方沉吟道,“化学用得上拓扑学吗?”</h3><h3>“今天用不上,今后也许用得上。”苏冠兰笑笑,“多懂一点东西吧,捎带练习德文。我信奉达尔文的话:广泛的求知欲,往往可以使人成为,系统的博物学家。”</h3><h3>“这书从哪里买的?”“家父在国外买的。”</h3><h3>“为你买的?”“是的。”“可以问一下令尊的名讳吗?”“他叫苏风麒。”</h3><h3>“哦,你是苏老先生的公子!”“您知道他?”</h3><h3>“大名鼎鼎的天文泰斗,科学界谁不知道啊!”对方接着说,“对不起我再问一下,你在哪所大学就读?”“齐鲁大学。”</h3><h3>“哦,齐大,在济南。”“是的。”苏冠兰很有礼貌,“不过我也可以冒昧问一下,先生的贵姓啊吗?”</h3><h3>“是我冒昧了!有该先自报门庭才是--姓凌,凌云竹。”对方爽朗一笑,又朝身边那位女人点点头“这是内人宋素波。”</h3><h3>“您是凌云竹教授?”苏冠兰喜出望外,“幸会,幸会!”“你听说过我?”“您才是大名鼎鼎呢!大名鼎鼎的固体物理学家!您在哥根廷大学,刚获得博士学位,便发明了电子能带分布规律,被称为’凌氏定则’。接着您在西门子公司,首创了金属电振动计算表,国际上通称‘凌表’......”</h3><h3>“哦嗬,你对物理学界的事,也这么清楚!”</h3><h3>“所以您不能再称我先生,应该叫我学生。</h3><h3>“这怎么可以!”凌云竹笑起来,宋素波也笑了起来,“可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讳呢。”</h3><h3>“岂敢称讳!我叫苏冠兰--冠军的冠,兰草的兰。”</h3><h3>“苏冠兰--真是个好名字!”忽然响起一个女性,惊异的嗓音:“冠兰是你?”</h3> <h3>苏冠兰一愣,连忙四下寻觅,不料竟是那位,刚才还矜持和傲慢的,令人无法容忍的少女!少女长着一张椭圆形鹅蛋脸,肌肤洁白细腻,五官富于雕塑感,嘴唇线条优美,大而明亮的眼睛,向两侧太阳穴,高高挑起。睑黛较深,睫毛很长,瞳仁在黑暗中泛着蓝色。因为惊喜,她满面绯红,眼中火花闪耀。</h3><h3>“啊,是你!”苏冠兰大吃一惊。“是呀,是我,就是我,正是我!冠兰,你还认识我?你呀,你跑到哪里去啦?”</h3><h3>少女连声喊着,仿佛要扑上来,一把抱住苏冠兰。但是她终于控制不住了冲动,只是使劲儿拉过对方的手来,又抓又掐,欣喜若狂地喊道:“总算有找到你了,找得我好苦啊!冠兰你倒是说呀,你跑到哪里去了,躲到哪里去了?哦,还有,你还记得该叫我什么吗?”</h3><h3>“记得,记得。”苏冠兰支支吾吾。“你说,你该叫我什么?”“琼,琼姐。”“对了,就是叫琼姐!”</h3><h3>少女用手绢帮小伙子擦拭脖颈和胸脯上的汗珠,“告诉我呀,冠兰,你离开医院后,躲到哪里去了?”“没躲,没躲,我是到雁荡山去了。”</h3><h3>“到雁荡山干什么?”“采,采集标本。”</h3><h3>“采集什么标本?”“昆虫,植物,还有矿苗,岩石等等。”“哼!你肯定是为了躲我!”“不是,不是......”</h3><h3>“好啦,我也不追究啦,反正我要告诉你,你让我等得好苦啊,你太残忍了!”</h3><h3>凌云竹夫妇看着眼前的情景,如堕五里雾中。宋素波忍不住了“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啊?你们原来认识?”</h3><h3>“岂止。”凌云竹说“好像还有一段传奇故事呢!”“真有一段传奇!”</h3><h3>少女将草帽挂上衣帽钩“真是天大的喜事,能在这趟火车上跟冠兰邂逅,--教授,夫人,这是托你们的福。”</h3><h3>“恐怕确实是托我们的福,”宋素波插嘴“既然如此,就该设法感谢我们。”</h3><h3>“怎么谢呢?”“不是有一段传奇吗?说给我们听听。”“好啊,我正要说呢!”少女想了想,“不过得我和冠兰都说,两个人的事,我一个人说不清。”</h3><h3>“有什么可说的!”苏冠兰摇头。“该说。”凌云竹冲少女笑笑“这样吧,小姐,哦,’琼姐’......”</h3><h3>“你怎么也这样叫!”少女不好意思了。“这么美的称谓,是不该被任何人垄断的,”教授说,“此外,我们不知道怎么叫你,只是刚知道有人叫你‘琼姐’。”</h3><h3>“我叫丁洁琼。”“’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洁,‘琼楼玉宇’的琼,是吗?”教授赞叹道,“这就更美了,跟‘冠兰’一样美!这样吧,听我的,丁洁琼,你先说,然后由苏冠兰补充。他刚才说了,他是学生,这就决定了他得听我的。”</h3><h3>“好!”丁洁琼很高兴,转向苏冠兰:“我说之后,你的说啊!我对你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正想借此机会了解你,了解了你,下次你就躲不掉了。”</h3><h3>苏冠兰微笑,不置可否。“有一个月了吧,那天我去高桥游泳,”少女聚精会神,开始回忆,“我游的太远了,碰上一场可怕的暴风雨......”</h3><h3>文章又回到小说开头的“江上暴风雨”一幕......</h3> <h3>注:由于小说太长,丁洁琼到国外的那段工作与生活章节,就省略了。我从丁洁琼回国后,接着写。</h3><h3>“啊,北京!”下午,专机在首都西郊,一个军用机场降落。飞机刚停稳,丁洁琼远远就认出了人群前列,那对上了年岁的夫妇,她步下舷梯后,伸手双臂扑上去,一把搂住凌教授和宋素波,泪如泉涌,只喊了老师和师母一声,就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h3><h3>凌云竹夫妇,拥抱丁洁琼,同样泪如泉涌,也只暗哑的叫了一声“洁琼”,就哽咽着止住了。</h3><h3>良久,丁洁琼才勉强控制住感情,透过朦胧泪翳,望着凌教授:“老师,我回来了,我没有辜负您当年的嘱咐!”</h3><h3>四分之一个世纪前的情景,顿时浮现在凌云竹教授眼前:他嘱咐即将出国门的丁洁琼,不要忘记父母,不要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学成之后,一定要回到中国来......</h3><h3>“洁琼,你的表现和成就,都那么非凡,我们一直都为你感到骄傲!”凌云竹只顾老泪纵横,被宋素波轻轻一拽衣襟,才醒悟过来。他急忙擦净泪痕,拉着女科学家的一只手:“周总理正在国外,他委托我们到机场欢迎你。”</h3><h3>两个男女少先队员跑上来,向丁洁琼教授献鲜花。“哦,洁琼,来,我介绍一下。”凌云竹陪伴女科学家,与前来欢迎的国务院,国家科委,中国科学院,高等教育部和国防科研部门,负责人同志,一一握手......</h3><h3>踏入国门之前,丁洁琼已经向中国大使表示,希望在北京的居住环境“僻静一些”。据此,离开西郊机场之后,凌云竹副院长和夫人,以及中国科学院其他负责人,陪同丁洁琼教授,驱车前往友谊宾馆。</h3><h3>友谊宾馆建于一九五四年,位于北京城区西北部,占地面积达三十多平方米,是亚洲最大的花园式建筑群落,典雅华贵,气势恢宏,有着浓郁的传统风格。这里距市中心十五公里,算的上比较僻静。但是距中国科学院各研究所,集中的中关村,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动物园,圆明园遗址,和首都科学院院部也不远,便于丁洁琼工作和休息。</h3><h3>丁洁琼住进这样一个院落,环境,陈设和服务,都使他感到满意。她对宾馆提出一个额外要求:请在公寓式套房的各处,摆放几盆兰草,这个要求几乎是,立刻得到了满足。</h3> <h3>科学院给她指派了一名女秘书姚慧悟。小姚曾随凌云竹副院长一行,到机场迎接丁洁琼教授。虽然叫“小姚”,其实已经三十岁了,从北大物理系毕业,留校任教三年,调中国科学院物理学化学部,也已四年。</h3><h3>小姚称丁洁琼为“丁先生”,很喜欢在女教授身边工作,也很喜欢这处花木扶苏的院落。看到小院中菊花盛开,她建议就把这里叫做“菊苑”。丁洁琼觉得这不是个很出色的名字,但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来,尤其是不宜给热情的小姚泼冷水,便点点头,表示同意。</h3><h3>直到夜间,凌云竹夫妇才离开“菊苑”。临上车时,这位中国科学院副院长说:“洁琼,先住下吧,松弛一段日子,有事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你目前的使命是:一,休息,养好精神。二,小姚会安排时间,陪你去协和医院检查身体,国家会对你负责的。三,你不是想看材料吗,小姚会送来的,你也可以开清单给她。先了解一下国内高教界,物理学界,原子能技术和原子核基础,研究领悟的情况。小姚像你一样,年轻时就崭露头角,是物理系高材生。调学部后也负责这方面的事务,很能干。生活上也由她照顾你。四,为你准备了一辆‘吉姆”</h3><h3>“是呀。”“太好了!洁琼,你应该留在北京工作,因为北京最需要你,”凌云竹说着,略作停顿,“还有,唔,第五......”</h3><h3>丁洁琼望着凌云竹副院长,但是,老师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小姚脸上,又若有所思地,瞅瞅沉浸在夜色中的花园,这“第五”是什么?却始终没说出来。</h3><h3>周恩来总理,从国外回来的当天夜里,便在凌云竹副院长陪同下,偕邓大姐来看望丁洁琼教授,设宴为她洗尘,并作了长期间的亲切谈话。</h3><h3>又过了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姚慧梧的丈夫来电话说孩子病了,丁洁琼催促小姚赶快回家。丁洁琼多年来,早已习惯了孤独。</h3><h3>小姚走后,女教授才发现,有这位年轻女秘书在自己身边,是多么可贵!“吉姆”车送完小姚后回来了,女教授决定乘车到市区逛逛,排遣积郁。这是第一次没有小姚的陪同,单独外出。她带了一份北京地图,可以边走边看。</h3><h3>下午,太阳落山时分,黑色的“吉姆”在穿过天安门广场两侧,在正阳门下稍停。丁洁琼下车,到售报亭买一份晚报,她递过去一张十元面额的人民币。</h3><h3>“您没有零钱吗?”女售报员为难了。一份晚报才四分钱呀。“没有。”丁洁琼也为难了,她确实没有零钱,她甚至都不知道“零钱”是什么模样,由哪些面额组成,这是她回国后,第一次自己掏钱买东西。</h3><h3>“好吧,请您等一下。”女售报员打量了女科学家一眼,回头手忙脚乱地,翻寻那一大堆纸币。</h3><h3>丁洁琼略感歉意,但也没有办法,只得回过身去,一面站在人行道沿上等待,一面随意张望。下班时分,满街是川流不息,熙来攘往的大小汽车,电车和自行车,因为拥堵而行驶缓慢。</h3><h3>一辆红色华沙牌轿车,从她面前驶过,不仅开得很慢,还因堵车而停了一会儿。轿车后座上那位系蔚蓝色,丝质领带,着黑色西服,外穿浅灰色风衣的男子,引起丁洁琼的注意--当时的中国人之中,西服几今绝迹,而眼前竟出现一个扎领带,穿西服的中国人!</h3><h3>女科学家认真看了看,那男子上了点年岁,面孔修长眉目清癯,额头宽阔,鼻梁高而长,肌肤呈古铜色,微微闭着眼睛,显得十分疲惫。看得出,他如果站立着,肯定是那种瘦削挺拔的身材......</h3><h3>“啊,冠兰!”像一道闪电,从女科学家心头划过似得,她几乎喊出声来,跟冠兰分手整整三十年了,看不到冠兰的照片,也已经十三年了。但她不仅牢牢记住了,冠兰当年的模样,也时时猜冠兰,今天应该变成了什么模样。</h3><h3>她赶紧坐进“吉姆”车,对司机说:“年轻人,看前面那辆棕红色轿车......”“那辆‘华沙’?”</h3><h3>“反正就是那辆!”丁洁琼目不转睛,有点儿喘,“对,跟着它。”“吉姆”缓缓启动。</h3><h3>“喂,喂!同志,同志!”女售报员追了出来,“钱,钱,找您的钱!”女教授从车窗探出一只手,朝后摆了摆......</h3><h3>棕红色小轿车,从彩绘一新的正阳门,和箭楼西侧驶过,自北而南驶上前门大街。这里行人如车水马龙,各种商店栉比鳞次,霓虹灯闪闪烁烁,“华沙”更加放慢速度,驶入东面一条小街,终于停在一处巷口。</h3><h3>这一带全是平房,灰砖灰瓦灰色地面,即冷落单调,而又干净齐整,偶有自行车和行人从车旁掠过。</h3><h3>黑色“吉姆”车,悄没声息地停在街边,丁洁琼端坐车内,默默注视着,几十米开外的前方那里,但见“华沙”后座门被推开,那个身着西服的男子,钻了出来,他捋捋灰白的头发,挺挺胸脯,深深吸一口气,舒展了一下双臂和腰肢。现在看的很清楚,他确实身材很高,瘦削挺拔......</h3><h3>“是的,是他,”丁洁琼虽然面无表情,胸中却波涛汹涌,“是冠兰,肯定是他!”</h3> <h3>“是的,是他。”丁洁琼虽然面无表情,胸中却波涛汹涌,“是冠兰,肯定是他!”</h3><h3>丁洁琼神情恍惚,步履瞒珊地回到“吉姆”车上,蜷缩在后座一角,用低沉的,颤抖的,微弱的,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说:“回,回去吧......”</h3><h3>然后,她合上眼皮,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前门外那条暮色重重的小街。</h3><h3>正值夜间热闹时分,车流仍然拥挤,汽车行驶偶尔侧过脸去,朦胧一瞥,好像到了魏公村一带。她轻声吩咐停车:“年轻人,你回家去吧。”</h3><h3>“教授,您......”司机停了车。“我想独自走走,,散步。”</h3><h3>“可是,教授,领导交代了......”司机结结巴巴。路灯照亮了女教授惨淡的面容。只见她摆了摆手,默默无语,推开车门,踏上人行道。</h3><h3>看了看,确实是魏公村路东口。丁洁琼显得失魂落魄,身躯摇晃,她表情迷茫地望着友谊宾馆方向,像是小心翼翼的跨出了第一步,接着跨出了第二步,然后就这么的孤独地,缓缓地走去。年轻的司机,迟疑不决,凝望着她的背影。良久索性熄了火。下了车,悄悄地,远远地跟随在女教授身后,直到看见丁洁琼孤零零的身影,消失在宾馆大院中,这才回头......</h3><h3>丁洁琼终于回到住处,走进客厅,拧亮一盏绿色壁灯,她浑身发冷,冷得打哆嗦,于是,再度把自己蜷缩起来,蜷缩在一张松软的大沙发里,她恨不得让自己缩小,那样也许才会略感温暖。她甚至觉得最好缩小到无影无踪,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从空间和时间的意义上,统统消失,那样才能彻底摆脱痛苦。</h3><h3>女科学家这么思忖着,心绪紊乱,气息微弱,浑身冰凉,感觉精神快要崩溃了。她摸了摸额头,面颊和双手,麻木到几乎没有知觉。她环顾四周,发现房间太大,太高,太多了,空荡荡的,使她倍感孤独。她是喜欢安静的,但如此阒无声息,空气中仿佛只有耳鸣声,却难以忍受。</h3><h3>女科学家后悔了,不该叫司机把车子开走的,不然她可以继续深陷在,车的后座内。在偌大的北京城,到处走走,无论是怎样的深夜,首都的广场马路和街道上,总算还有行人,总还有自行车和汽车在行驶,总还有生气......</h3><h3>此时的丁洁琼,更加想念小姚。这个女青年学业好,工作能力强,善解人意,热心细致。显然,科学院和凌副院长,是经过周密考虑,才派她到归国女科学家,希望今后留在丁洁琼身边,担任她的秘书和助教。自住进“菊苑”后,姚慧梧几乎连家也不回了,偶尔回去,也只不过两三个小时,便匆匆赶回来,算得上兢兢业业,全心全意协助和照顾丁教授。</h3><h3>丁教授真愿意像往常在“菊苑”,度过的每个夜晚那样,有小姚陪伴着自己,但是不行,起码今晚不行。小姚的丈夫来电话说,孩子病了,在丁洁琼的催促下,她回家了,回到了丈夫的和孩子身边去了。但这却给丁洁琼留下遐思和惆怅。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孩子是爱情的结晶。</h3> <h3>小姚是个女人,她得到了一个正常女人,应该得到的一切,她结了婚,有了丈夫和家庭,还有了世界上最可爱的“结晶”......也许在小姚本人看来,一切都很普通,普通得就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她不会觉察到这普通的一切,就意味着幸福,就是以令人羡慕,甚至令丁教授羡慕!</h3><h3>丁洁琼也是女人,她也曾神往婚姻的神圣殿堂,自信会成一位美丽出众,仪表大方而又智慧超群的好妻子。她渴望做真正的女人,过女人的生活,尽女人的天职,在充分享受丈夫的爱抚之后怀孕,生育和哺乳。跟丈夫一起抚养两人亲生的孩子,也许是两个,也许是五六个,她真想多生些孩子,她不嫌孩子多,丈夫也不会嫌多的。两人要喜洋洋地倾听,儿女们的欢声笑语,听他们叫“爸爸妈妈”......</h3><h3>这“丈夫”是谁?丁洁琼爱了几十年,苦苦等待了几十年,为之消磨了大半生,耗尽了全部青春的的这个男子是谁?是苏冠兰,可到头来怎样?苏冠兰给她带来的不是爱情,不是婚姻,不是久别重逢之后的欢乐,拥抱和结合,而是痛苦,绝望和灭顶之灾!</h3><h3>丁洁琼当年,给苏冠兰的一封信中说:我一无所有,没有婚姻,没有丈夫,没有情人,没有孩子......现在的她,不仅仍然“一无所有”,甚至连原有的东西也失去了!</h3><h3>离开美国时,她的个人物品,除了极少量美金和随身衣着外,几乎一律被扣在伯克利和纽约。理由是“去意大利走一次,用不了带这么多东西”,到那不勒进行学术访问,却不准她带任何跟学术有关的东西,理由是“这些东西都涉及,美国的国家机密”。</h3><h3>她参加“曼斯顿工程”后,写给苏冠兰而其实给自己看的一百八十七封信,则根本没有退还,对此,艾克总统是明说了的:“她的个人资料,凡涉及美国国家机密,而又未解密的部分,不予发还本人。”甚至连一九三四年,她赴美时,携带的全部四百二十七封信,和几十张照片,还有一九三四年之后,苏冠兰写给她的另外几百封信,和上百张照片,也一律被扣留。</h3><h3>理由是这些信件和照片,扔在不停地放出射线,而“美国的敌人”,可能通过对其中的放射性尘埃,和射线本身,进行分析得到“核情报”甚至连她亲手栽培,精心呵护了二十多年的兰草,也被禁止带出美国。理由是“违反植物检疫法”,甚至还有一个荒唐理由,为了“保护美国稀有物资源”。</h3><h3>但丁洁琼没有抗争,她知道任何抗争都毫无作用,只能徒然延长在美国的滞留时间。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甚至可能使她被永远滞留美国。另外,她真正的目的地,并非那不勒斯,而是北京。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她必须有所付出,必须学会忍耐,她必须有所付出,必须学会忍耐。她对回国,坚定不移,美国人也对此,心中有数--这就够了。</h3><h3>“中国兰科兰展”,成为“美国稀有物种资源”,倒也多少使丁洁琼感到欣慰。她早就希望,早就预言的“兰文化”,开始在美国形成。一九五八年,她出狱后发现,许多文化人都喜欢种兰花,而且奇怪,这种风气在物理学家中,特别流行。</h3><h3>当年,二十五年前在“格陵兰”号游轮上,赵久真博士瞅着那些兰草问:“航程这么远,到美国后还能活着吗?”丁洁琼昂首答道:“相信我的爱,能够感动上苍!”现在终于看清楚了,人世间有爱情,也有矫情,有真诚,也有虚伪,有忠实,也有背弃,有纯洁也有污浊--什么都有,惟独没有“上苍”!</h3> <h3>总之,她几乎是舍弃一切,空空如也地回到了中国。四分之一个世纪,漫长岁月中,积攒的一切物质和精神财产,都抛在大洋彼岸了,连她当年从中国带去的那点儿东西,也全部失去了!三十年来的一切,惟一镌刻在她的记忆里......</h3><h3>她并不吝惜失去房屋,金钱和宝贵的图书资料,却为未能留下,哪怕只是一件爱情的信物,而痛惜不已!是的,身边已经没有一件东西,能证明她曾经与苏冠兰相爱过--而这段爱情,是她截止目前为止的,所拥有过的最珍贵的,无可替代的瑰宝,是剩下她独自一人,面对自己被无情糟蹋的忠实与纯洁,面对那无可挽回的一切!</h3><h3>丁洁琼绝望了。是的,绝望!她埋头于沙发一角,肩膀抖动,开始吞声啜泣。为什么要压抑自己呢?这里除天花板,地板和四壁,什么也没有。于是她哭出声来,继而失声痛哭。三十年积累的爱和恨,眷恋和迷惘,惆怅和郁闷,苦楚和悲愤,神往和期盼,一齐倒塌并粉碎了,像发生了雪崩!她被深埋其中,如山的冰雪,堆积在她身上,寒彻肺腑,通体僵硬,透不过气来......</h3><h3>良久,丁洁琼打着寒噤,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的眼泪流干了,嗓子哭哑了,肌肤仍然麻木,眼前朦朦胧胧,伸手摸了摸,能感觉到满脸泪痕,胸前湿漉漉的,试着挣扎了几下,能够动弹了。过了一会儿,她仿佛终于挣脱了堆积的冰雪,但是气喘吁吁,浑身发软,仍然昏眩窒息......</h3><h3>丁洁琼想起来了,茶具柜的两块玻璃搁板上,摆放着小姚为她准备的,许多常用药品,包括安眠药,有水剂,也有片剂。自离开那不勒斯后,她一直夜不能寐。抵达北京候,失眠日趋严重,但是她重来没有服用过安眠药。现在,她踱到茶具柜前,取出一种安眠药,是略带紫红色的液体,看看标签,足够服好几天的。又取出另一种安眠药,装在一只未开封的深棕色小玻璃瓶中。丁洁琼凝视着,思忖着,深深舒一口气,摇摇头,这时她又觉得头疼,全身关节也疼,躯体酥软摇晃,气闷,难耐之感在加剧。她走到落地大窗前,推开两张窗扇,尽力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h3><h3>清凉的夜气,拂拭着她的面庞,使她多少舒适一点儿了。她下意识地探出上身,视野和精神都立刻沉浸在,黑黢的夜色里。她似乎产生了某种错觉或幻觉,觉得自己身处摩天大楼顶层,周围是万丈深渊,到处充溢着黑黢黢的,粘稠的,富于漂浮力的空气,有如熔融的沥青。她真想采用自己习惯的某个舞姿,一跃而出,扑往那无边的空间,和无尽的时间,跟宇宙合为一体,化为永恒!</h3><h3>然而,正当她试图这样做的时候,她的视觉器官,已经适应了黑暗,辨认出了外界地面上,朦胧的花木,有几株海棠的树梢,还高过窗户,室内溢出的黯淡灯光,映在树枝上,像一幅幽暗的,充满神秘色彩的油画。她恍悟到自己这套公寓式居室,其实位于大楼的一层,即使纵身跳出,也不能如愿以偿......</h3> <h3>然而,黑黢的,浓稠的,漂浮力的,沥青般的夜色,还有那幽暗的,充满神秘色彩的画面,也许还有那清凉的夜气吧,却吸引了丁洁琼,她茫然想了想,熄了室内电灯,款款踱到院中,在草木气味和深秋寒意中,独自徘徊。</h3><h3>南迁的雁阵在高空掠过,发出此起彼伏的清清嘶鸣,此情此景,使她油然忆起一位古人的诗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h3><h3>哪位古人?哦,李清照。也许同为女性吧,她一直特别喜欢李清照的词。当年在美国,她曾选择十几首李清照词的,不是用以发表,而是用来教赫尔--那时的赫尔对中国古典诗词,如醉如痴,还一直认为琼的译笔真好,好的“简直像拜伦诗歌的英文原作”!</h3><h3>除赫尔外,喜欢李清照的还有冠兰,他跟赫尔不同,他是中国人,熟谙古典诗词,能直接阅读和欣赏原作,体会更加深切,而且不仅理解作品,还熟悉作者身世。早在读大学时,他曾在一封信中说过:我们结婚之后,会像赵明诚,李清照那样,志趣相投,美满幸福。丁洁琼当时便心中一惊:什么不好比喻,偏要拿赵明诚,李清照作“参照系”?</h3><h3>她胸中涌起不详的预感,回信说:不,我们跟他们完全不是一码事,我们要远远好过他们!他们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夫妻相处仅二十年,也没有儿女,且赵明诚早亡,李清照晚景惨淡凄凉,而我们将白头到老,儿孙满堂。我们的爱情,将载入历史,写成诗歌小说,谱写成美妙乐章,被后人世代称颂传唱,当做“忠诚”的象征,成为“美丽”的代称......</h3><h3>“不详的预感”终成现实,她的命运,甚至远不如李清照。李清照还充分享受过床笫之欢,与赵明诚有过二十年夫妻恩爱,而她呢?</h3><h3>天哪,怎么又想起了冠兰!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预感,预感--人类历史上的大量事实,一直在证明着:在某种未被世人破解的因素支配下,“预感”经常很灵验。她离开美国之前,寓居伯克利那一年里,甚至更早些,在“爱丽丝花园”的岁月,对今天目睹的一切关于冠兰的一切,已经有预感。</h3><h3>回国途中,特别是回到北京之后,这种感觉更加明确而强烈。她猜想冠兰还活着,,猜想冠兰仍然从事药物学研究,是一位教授。尽管中国幅员辽阔,各地有很多大学研究所,但她猜想冠兰在北京供职。还猜想,会在北京跟冠兰相逢。特别是猜想,冠兰已经成家,成了另一个女子的丈夫......</h3> <h3>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冠兰反复说过了的,此生此世,只爱琼姐。冠兰发过誓言的,一定等琼姐从大洋彼岸回来,就等她到永远。如果琼姐万一发生了不幸,他就终身不婚......</h3><h3>丁洁琼也有过这样的承诺和誓言,她用漫长的三十年时间,和无数艰难经历履行,并证实了自己的承诺和誓言。可是在她的预感里,苏冠兰却不行!为什么,为什么啊?原因也许在于丁洁琼是一个,极端忠实的人,而这“极端忠实”,却太难做到了,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终于证明了这个最使她恐惧的预感!</h3><h3>丁洁琼准备最大限度地,付出了自己的爱,最大限度地爱苏冠兰,最大限度地谅解苏冠兰,并给他一次机会,自己再做一次牺牲--即苏冠兰一九四六年之后,与别的女性结过婚,而又因这样那样的缘故,失去了对方。她仍然可以跟苏冠兰,组成家庭,全身心的爱他和他的孩子们。哪怕苏冠兰不是个极端忠实的人,但他毕竟是个非常好的人啊!</h3><h3>可是发生在面前的事实,粉碎了丁洁琼的一切幻想:苏冠兰结了婚,也没有“失去对方”,她亲眼见到苏冠兰的妻子,是一位身躯单薄,脸色苍白,而且显得苍老的矮个子妇女,并不漂亮,但沉静而温存......</h3><h3>自从有了李清照的词“物是人非”,就成为中国人常发的感慨--眼前的北京,还是北京,还是丁洁琼。一九三四年,曾经匆匆来去的那个北京,而苏冠兰却早已不是丁洁琼的“爱人”,“恋人”和“情人”,而是成了另一个女子的丈夫!</h3><h3>一阵冷风突然袭来,枯叶在地面滚动,窸窸窣窣。丁洁琼浑身哆哆嗦嗦,是的,不该再想这些了,越想越痛苦,心碎!想些别的啊吧。想什么呢?又想到了李清照。女科学家仰望黑沉沉的夜空,在心中搜寻易安居士的词作和断句,从“帝里春晚,重门深院”到“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舍”,从“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到“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从“吹萧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当吟诵到“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时,她潸然泪下,随之而来的一阵猛烈晕眩,使她踉踉跄跄,几乎跌倒!</h3> <h3>丁洁琼回到北京第二天下午,小姚就按她的嘱咐,送来一大堆材料,摞起来,足有一米多高,几十公斤重。</h3><h3>“哦,小姚,”丁洁琼问,“国内有个云南山站吗?”“有呀,”姚慧梧有点惊讶,“您知道?”“隶属哪里?”“名义上隶属学部,实际上归原子能研究所管辖。全称是‘中国科学院,云南宇宙高山实验室,’‘高山站’是简称。”</h3><h3>“唔,”女教授沉吟顷刻,指指面前那一大堆材料,“这里面有高山站的材料吗?”“没有,您的意思是--”“我想了解一下这座高山站的情况。”“哪方面的情况?”“所有的情况。”</h3><h3>“好的,今天晚上我把材料送来。”</h3><h3>......中间段落省略</h3><h3>那天,姚慧梧足足忙了五六个小时,深夜送来一个厚厚的卷宗夹。封皮上是她那手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毛笔字:“中国科学院,去南宇宙线高山实验室(云南高山站)”。</h3><h3>......中间段落省略</h3><h3>看到这里,丁洁琼眼圈发红了,是的,祖国一直没有忘记这个,远隔重洋的女儿!她静了静心,接着往下看。云南高山站,在建站伊始的一九五四年,便按计划在那进行几种“奇异粒子”,以及高能强力,与物质相互作用的研究,并取得可观成果。</h3><h3>云南高山站的成绩,和我国宇宙线观测的前景,使丁洁琼感到兴奋。材料尚未看完,原子能研究所,在北京郊区的设施,遇到重大疑难,请求帮助。她带着小姚亲赴现场,几天后,回到“菊苑”的当天下午,小姚就因孩子生病回家了。女教授独自乘车外出......</h3><h3>女教授从前门外,独自回到“菊苑”。深夜,,在小院中徘徊很久之后,她才回到屋里,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事情,并且忆起还有一份材料,没来得及看。那是以云南高山站名义,致中国科学院,和国家科委的《情况汇报》。</h3><h3>那天深夜,姚慧梧将厚厚的卷宗,交给女教授时,先将其中所有材料,一一作了说明,在介绍这份《情况汇报》时,小姚说:“本来可以不送您的,因为没有必要。但您既然说明要了解所有的情况,那么也送上,您看看吧。”</h3><h3>《情况汇报》注明发于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五日,即将近一年之前。丁洁琼越读越发现,她看的这个材料,不是“没有必要”,而是太有必要了!《情况汇报》第一,二段是些“套话”,这是国内文件材料,常见的现象,但从第三段起,就切入了正题,而且活泼,形象。</h3><h3>......中间段落省略</h3><h3>读到这里,丁洁琼愕然睁大眼睛......</h3><h3>但是同时,丁洁琼的视野里有艰难,更有壮丽的在她眼里,这是一种只在中国,只在云南存在的壮丽!丁洁琼有个博大深邃的艺术素养,她年轻时喜欢绘画和雕塑,后来一直保持了舞蹈和钢琴,小提琴的爱好,因对美,包括自然的美,有着充分的领悟和欣赏能力。她虽然没有到过云南,但毕竟是中国人,还读过赫尔寄入,云南和昆明的许多信件,久知云南的美丽。进入国境之后,从飞机上鸟瞰山脉,更令她神往......女科学家深深舒一口气,接着往下读......</h3><h3>......中间段落省略</h3><h3>“现在,朋友们,同志们,请大家再次热烈的鼓掌,欢迎这位杰出的爱国者,和世界第一流的物理学家,回到我们伟大祖国的怀抱!”</h3><h3>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把丁洁琼从对乌蒙山的遐思中惊醒。她才发现自己置身于“首都科学界热烈欢迎丁洁琼教授从海外归来大会”的主席台上。她的身旁,周恩来总理的讲话,进入尾声:“国家和人民,对丁洁琼教授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她在科学上的卓越贡献,给予崇高评价。丁洁琼教授,已经被增补为,中国科学院院士,还将在高教界和科学界,承担重要职责,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发挥作用。就像凌副院长刚才说的那样,今后,丁洁琼教授将生活和工作在我们中间,为祖国的强盛,为民族的复兴,跟我们一起奋斗,一起迈向辉煌的明天!”</h3><h3>全场起立,暴风雨般的鼓掌,经久不息,像狂风中的海涛奔腾。</h3><h3>丁洁琼教授微笑着,向人们报以轻盈的招手,和鼓掌。同时她的双眸却像刀刃般锋利,又像冰雪般,清澈凛冽......</h3><h3>她登上主席台,不久就认出了,在大厅后方一侧落坐的那个额头凸出,面目清㿑,鬓发灰白,肩膀宽阔,古铜皮肤,体型瘦削挺拔的男子。那人一直微闭两眼,显得神情憔悴不堪。</h3><h3>丁洁琼是有预感的。苏冠兰是科学家,又在北京工作,这就意味着他,可能出现在这个欢迎会上,可能再度进入她的视野。现在,果不其然,只是,昨天的苏冠兰,身着黑西服,系蔚蓝色领带,外穿浅灰色风衣,而眼前的他,身着一套黑色呢料中山装,这是今天中国人,最常见的服饰和颜色。</h3><h3>在全场近乎沸腾的热烈气氛中,苏冠兰却低着头,捂着额头,起身离席。他身边有个满脸惊恐的女孩子,是他的秘书和助手吗?还有个秃顶胖子,像是昨天傍晚见过的他的那位邻居。他们一面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一面急切地嘀嘀咕咕......</h3> <h3>苏冠兰教授,头疼欲裂,面色苍白,肢体无力,冷汗涔涔。他本来想走出主道路,直接上车的,但是不行,身躯摇晃的厉害,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布子都迈不动了,稍不小心就会跌倒。他只得一手撑着木板墙,慢慢挪到会场旁的走廊上。那里有几间休息室,苏冠兰被小星星和朱尔同搀扶着,走进其中的一间,他两眼闭合,浑身酥软,深陷在沙发中,右肘靠着沙发扶手,右手支撑着低垂的额头......</h3><h3>“天呀,苏老师这是怎么啦?怎么说病就病了!”金星姬眼泪都要淌出来了,她是专门从事药物研究的,关键时刻却一点也不知道,该用哪种药品。</h3><h3>“别急,别急。”朱尔同倒很镇静。</h3><h3>“我怎么能不急呢!”“去倒一杯水来,小星星。”朱尔同吩咐。</h3><h3>还好休息室角就摆着暖瓶,水杯和茶叶。金星姬很快倒来一杯热茶。与此同时,朱尔同已经解开苏冠兰的衬衣,和中山装衣领及上端纽扣,带着劝慰的口气,轻声道:“老苏啊!事已如此,命运如此,你冷静一些啊......”</h3><h3>小星星在一旁听不懂,直发楞。朱尔同一面嘀咕,一面掏出手帕,为苏冠兰擦拭额头,面颊和脖颈上的汗珠,还伸出食指,使劲儿为他掐“人中”,几乎掐破了皮,直到疼的苏冠兰哼出声来......</h3><h3>“您这是干什么呀,朱叔叔?”小星星又急起来了。“我这是对症疗法,有疼感就好了。”朱尔同连瞥都不瞥姑娘一眼,“去,把窗户打开,透点新鲜空气。”待金星姬打开窗户,回身他又补充一句,“放心没事,让苏老师安静一会儿,现在我去找大夫!小星星你哪也别去,就陪着苏老师,待茶稍微凉点儿,端给他喝。”</h3><h3>“朱叔叔,你快回来啊!”姑娘喊道。朱尔同与小星星的对话,苏冠兰都听见了,听的清清楚楚。但是,他的眼皮像坠着铅块儿似得,睁不开,他的胸腔和咽喉,仿佛被一团棉花堵着,不能说话。朱尔同在他的“人中”穴,狠狠地掐,直到快掐出血来了,他才觉得疼,才哼出声来。</h3><h3>刚才,朱尔同走过来了,从后面搂住苏冠兰的肩,激动地说着什么。小星星对此倒不觉得奇怪,因为会场里的人们都很激动。小星星发现,她随大家起立时,苏老师可能是全场里,惟一没有站起来的人。其实看的出他也很激动,甚至比别人更激动,但见他紧握朱尔同的一只手,什么也不说,只是禁闭两眼,任泪水沿着面颊,扑簌簌直流......</h3><h3>凌云竹副院长的讲话,特别是周恩来总理的讲话,苏冠兰始终在仔细倾听,一字不漏。</h3><h3>周总理介绍道:一九四二年底,丁洁琼教授,应邀参加“曼哈顿工程”后,前往位于新墨西哥州,阿拉摩斯沙漠,代号“第一七七号信箱”的Y基地,长期工作,主要从事原子弹,最后的组装阶段的,各项重要实验和理论计算。在这个绝密基地,她按照战时保密法规的要求,一度化名“姜孟鸿”,她承担了繁重的科研任务,长时间遭受辐射之害,还经常处于核事故的威胁之下,一切言行举止,都受到严密监视......</h3><h3>“原来如此!”苏冠兰倾听着,在内心痛苦呻吟。</h3><h3>周恩来总理接着介绍:可是,这位以辛勤劳动,和科学创建“曼哈顿工程”,为人类反法西斯战争的女科学家,却在战争结束后,受到迫害,失去自由......</h3><h3>听到这里,大厅中安静下来,很多人满含热泪,小星星看见苏老师睁开了眼睛,像大家一样望着主席台,望着丁洁琼教授。</h3><h3>......中间段落省略</h3><h3>苏冠兰知道,迈特纳一直是琼姐心中的偶像,他没有料到,迈特纳的命运,竞在琼姐的身上重演了。他的泪水往灵魂深处流淌,心中无声悲泣:“命运怎么竟会这样捉弄人啊!”</h3><h3>父亲已去世,看不见眼前这一幕,然而不管怎样,老头哪怕在九泉之下,却仍然是最后的赢家。不管怎样,苏冠兰当年居然相信了他,以为自己“终被无情弃”了,直到与琼姐断绝音讯几年之后,他还满怀悲伤惆怅,专程到松居医院遗址去“诀别”琼姐。当时的他还自以为高尚,要求自己别怨恨琼姐,可能仍然爱他,而且正是出于爱,为了尽量减少他的痛苦,才采取了逐渐疏远的方式,直至最终的悄然离去......</h3> <h3>苏冠兰觉得心脏在胀痛,绞痛,剧痛,痛得喘不过气来,直到今天,此刻他才知道“终被无情弃”的不是自己,而是琼姐,正是他苏冠兰,在琼姐最孤独,最困苦的岁月里,离弃了她!</h3><h3>“小星星。”苏冠兰仍然闭着眼睛,但微微挪动了一下身躯,轻声道。“哎,苏老师,您......”金星姬赶快凑近来。</h3><h3>“你,你去,让小赵来一下。”小赵即司机赵德根,与轿车一起待在外面停车场。</h3><h3>“苏老师,您的意思......”“哦,我很不舒服,好像病了,请你和他,扶我一下。”“可是苏老师,朱叔叔找大夫去了......”“不,不等他了。”</h3><h3>“那,那......”姑娘犹豫不决,手足无措。苏老师脸色惨白,而且满面冷汗,似乎还在发抖。</h3><h3>“去吧。”苏冠兰吩咐。他确实是病了,是某种突发病症。他虽然在低声说话,在发出声音,但一直没有抬起眼帘,肢体纹丝不动,仍然深陷在沙发中,右肘靠着沙发扶手,右手支撑着低垂的额头。</h3><h3>“那好,”小星星说,“我,我去。”但是奇怪,姑娘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切都停顿了似得。苏冠兰能觉察到自己的丝丝鼻息。可是,还没听到小星星迈开步子,两三秒钟后,却听得她突然叫出声来,是那种因意外和激动,而发出的呼唤,嗓门直发颤,而且一迭连声:“苏老师,苏老师,苏老师!”</h3><h3>发生什么事情了,苏冠兰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感觉到身躯在晃荡。没错,是小星星,姑娘一面叫他,一面用双手抓住他的袖管,又拽又摇,结结巴巴,声音都跑调了:“苏老师,苏老师!您醒醒,您醒醒啊!您看,您看啊,丁,丁,丁教授,丁洁琼教授,她,她走过来了,走到您面前来了!”</h3><h3>苏冠兰一惊,使劲儿睁开眼睛。可不,小星星没有看错,没有说错,是的,是丁洁琼教授......</h3><h3>哦,不,是琼姐,确实是琼姐!琼姐步履从容,缓步走来,静静伫立在他面前。尽管琼姐俨如一尊大理石雕像,毫无动作和声息,却依然仪表万方,组成她全部轮廓的千百根线条,仿佛都在波动,在飘舞。像当年那样,她的面庞呈椭圆形,五官富于雕塑感,嘴唇线条优美,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挑起,只是不再将浓密的栗黑长发,梳成长辫或扎成“马尾巴”,而是在脑后盘成圆䯻。她的身材本来很高,站在苏冠兰面前,就显得更加高挑,柔软白皙的双手十指,交叉贴在胸下,左肘挎着一只精致的鳄鱼皮包,高领下别着一枚红宝石胸针。深紫色旗袍在电灯照耀下,幽光粼粼,衬托出她窈窕而优美的体态.....</h3> <h3>琼姐就这么静静地伫立着,面无表情,俯视仍然深陷在沙发中的苏冠兰。她的面庞,脖颈和双手,在洁白中掺着苍白,眼睛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黯淡和沉静,流露着此生此世,也不变的挚爱,也渗透出此生此世,无尽的痛苦和哀怨......</h3><h3>苏冠兰像遭到点击般,浑身麻木,思维停滞,陷在沙发里不能动弹。</h3><h3>小星星望望丁教授,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不知道眼前,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她多少回过神来了,因为她瞅见了朱叔叔,就像瞅见了救星一样!不过朱尔同并未找来大夫,而是陪着凌云竹副院长,走进这间休息室,紧跟在他俩身后的是,著名天文学家黎濯玉。然而眼前的场面,显然使凌副院长和黎教授,大感意外,他们的表情和动作,刹那间“凝固”了......</h3><h3>丁洁琼教授,仍然如大理石雕像般,无声竖立,面无表情地俯视苏冠兰。</h3><h3>“苏老师......”小星星轻声喊道。姑娘不知道眼前,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知道一定是发生了某种非同寻常的事情。她看见了苏冠兰老师的身躯,动弹了一下,显然是站起来,确实,他应该站起来了。</h3><h3>姑娘正要上前搀扶,蓦然回首,忽然瞪大了眼睛。周恩来总理,出现在休息室门口,讶然凝视室内,却又默然无语。总理身边还有好几位,刚才在主席台上就坐的首长。小星星扭头,但见苏老教授,摇摇晃晃,正挣扎着起身,她赶紧上前搀扶。</h3><h3>苏冠兰教授终于站起来,他使劲儿挺直身子,面对琼姐,两眼含泪。</h3><h3>“庄生晓梦迷蝴蝶”,啊,是庄周做梦化作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作了庄周?在漫长的三十年中,特别是近十几年,苏冠兰经常在睡梦里与琼姐相遇。但是,奇怪,梦境里两人总是隔着一段距离,起码有几米或十几米,两人先是错愕,欣喜,接着便狂奔和扑向对方。眼看着就要相握相拥了,一切倏然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这一切难道又是梦幻?</h3><h3>苏冠兰想走到琼姐面前,他一面吃力地迈开脚步,一面缓缓伸出双手......然而随着一团黑雾的突然笼罩,和一阵晕眩的猛烈袭来,苏冠兰踉跄了一下,笔直地往后倒去!</h3><h3>苏冠兰教授在医院里住了好几天,那天夜里他笔直地往后倒去,幸亏身后便是松软的沙发,加之小星星时时盯着他,使劲搀扶着他,总算没出大乱子。</h3> <h3>会务组的医生护士们,富有抢救经验。现场诊断是强烈精神刺激,造成突发性心肌缺血,导致脑血管痉挛和脑缺血,血压和心电图检查,都证明了这一点,氧气和硝酸甘油派上了用场。苏冠兰教授被抬上了救护车,送往医院。</h3><h3>专家说,苏教授还算“年轻”,身体素质尚好,除血压偏高外,尚无其他器质性病变,这次突然晕倒,也没有造成颅脑损伤,总之是“万幸”。但今后务必注意,不能再受刺激,避免再度发病。</h3><h3>苏醒过来之后的苏冠兰,仿佛换了一个人,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憔悴不堪,满面病容,沉默不语,鬓发蓬乱,有如霜雪。他想尽早出院,但是不行,全身虚弱无力,肌肉麻木,食欲不振,恶心欲呕,剧烈头痛。试图坐起来或站起来时,便觉得晕眩......</h3><h3>叶玉涵和小星星,每天都来医院好几次,协助医护人员照顾苏冠兰。玉涵当然已经知道了那天夜里,发生在首都科学会堂的事情,但她绝口不提,连当时一直待在苏老师身边,目睹了全过程的小星星,也不谈此事,只在甜甜和圆圆来看爸爸时,病房中才稍多一点动静。不过“高级知识分子”家中的孩子,也特别早熟和懂事,姐弟俩都不嬉笑喧闹。</h3><h3>不断有人来看苏冠兰教授,医学科学院院长和副院长们,实验药物研究所所长申以哲,和几位副所长,还有医科院其他研究所的朋友,协和医院、北京医院、朝阳医院和阜外医院的专家们也来过,他们虽然也是熟人,实际上是来“会诊”的。</h3><h3>卫生部副部长,中国医学科学院,党委书记鲁宁比较“特殊”,是跟他的妻子,中华护士学会秘书长柳如眉一起来的。紫金山天文台台长黎濯玉教授,是特地推迟返回南京的行程,来看苏冠兰的,他当年是苏凤麒的学生和助手,多年来和苏冠兰,也一直保持着来往。几乎每天都来的还有朱尔同,他是苏冠兰夫妇的老同学和老朋友,还是今天他们的邻居,更是苏冠兰和琼姐,当年那番传奇爱情的见证人!</h3><h3>但是,大家都不提那天夜里,发生在首都科学会堂的事情,在病房里只作短暂的逗留,大家都是以关心的口气,略微谈了谈,问了问,放下水果和鲜花就起身告辞,理由是苏冠兰要安静休息,倒是叶玉涵和小星星,把他们送出病房后,往往在外面逗留很久。</h3><h3>苏冠兰的感觉渐渐好多了,检查也证明各项指标,基本恢复正常,第六天上午准备出院。吃了早饭,脱掉条纹服,换上平常衣着。玉涵办理出院手续去了,小星星在病房中收拾东西。恰在这时,鲁宁夫妇,陪着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女青年,来到病房。</h3><h3>“今天出院?”鲁宁打量着苏冠兰,“玉菡呢?”</h3><h3>“她办手续去了。”“小星星,”鲁宁一撇头,“去找你妈,请她过来。”</h3><h3>“啊,你们来了,鲁宁,阿罗。”恰在这时,叶玉菡推开了病房门,她对鲁宁一如既往,直呼其名。</h3><h3>“来,老苏,玉菡,我给你介绍一位客人。”鲁宁朝那位知识分子模样的女青年,做了个手势,“姚慧梧同志~~中国科学院,物理数学化学部办公室秘书,最近期间还兼着丁洁琼教授的秘书,你们可以叫她小姚。</h3> <h3>几天来,这是第一次出现“丁洁琼”的名字。苏冠兰,叶玉菡和小星星都紧张起来。苏冠兰愕然,嘴里喃喃着。</h3><h3>“琼姐怎么样了?”叶玉菡盯着小姚,神情紧张。“丁先生身体很好。”姚慧梧的神态和语音,都很平静。</h3><h3>对德高望重和有地位的女性,尊称先生,是二三十年代以来形成的习惯,五十年代以来,这种习惯,在政治界和科学界延续下来。</h3><h3>“放心,放心。”鲁宁插嘴,“丁教授很好,身体很好。”但是苏冠兰夫妇仍不“放心”。</h3><h3>“真的琼姐身体很好!”阿罗也插话了,“相信我,别忘了我是中华护士学会秘书长呢!”她想了想,又微微一笑,“哦,还有,别忘了我还是这个世界上,最早称‘琼姐’的人。”阿罗历来那样活泼开朗,她一说话,就使气氛迅速松弛下来。</h3><h3>这间病房较大,一张屏风隔出两个空间,一边搁着一张病房,另一边是“客厅”。阿罗像主人般张罗道:“来,大家坐下,坐下谈。小星星,沏茶。”</h3><h3>“小姚同志啊,请问,”但是,姚慧梧的不期而至,仍然使叶玉菡有点不放心,她有点气喘似的,“丁洁琼教授,琼姐,她,她到底......”苏冠兰和小星星,都目不转睛望着姚慧梧。</h3><h3>小姚说:“我就是专程为这事来的。”</h3><h3>欢迎大会之后,夜已经很深了,姚慧梧陪丁洁琼教授,回到“菊苑”,她是紧跟在黎濯玉教授身后,走进那间休息室的,目睹了那个令人终身难忘的场面......</h3><h3>回宾馆的路上和回到“菊苑”以后,丁先生都显得平静坦然,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姚慧梧也一直不敢多话,只是默默陪伴着她。直到深夜,丁先生让她先去就寝,并用淡淡的口气吩咐道:“小姚,明天请你抽时间了解一下,苏冠兰教授在哪里任职。”</h3><h3>“苏冠兰教授?”小姚立刻回答,“他是中国医学科学院实验药物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h3><h3>丁先生有点惊讶似的,于是小姚接着说:“我在物理数学化学部工作,而苏冠兰是化学家。”</h3><h3>“哦。”女科学家颔首不语。</h3><h3>“不过,我并不认识苏教授本人。”小姚犹豫了一下,“丁先生,我冒昧的问一句,是你在科学会堂,遇见的那位学者吗?”</h3><h3>“是的。”丁洁琼望着别处,声音很轻。</h3><h3>“看的出,他年轻时挺帅的!”小姚脱口而出,女科学家不吱声。</h3><h3>“这件事上,”小姚试探道:“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h3><h3>“我担心,他的身体......”</h3><h3>“放心,我会随时了解并告诉您的。”</h3> <h3>姚慧梧接到学部、院部、凌副院长、中国科学院院长和“更高层领导”的指示,必须更加关心丁洁琼教授,可以考虑增加她身边的工作人员,特别是服务人员和医护人员,可以派专人陪同她外出参观,游览或赴苏联东欧考察访问。</h3><h3>但是所有这些都没有成为事实,丁洁琼教授不同意增加身边工作人员,说有一个小姚就很好了,更毫无旅游或出访的念头。看不出女教授的生活和情绪有明显的反常之处,她只是说话少,用小姚的话说,甚至“连表情都很少”。她还谢绝,除凌云竹夫妇之外的几乎一切来访,绝大部分时间,埋头于阅读科学院送来的材料,随手摘录些什么。她每天认真听取,小姚介绍苏冠兰教授住院治疗的情况,但默默不语。</h3><h3>女科学家看材料速度很快,还不断开列清单,索要新的材料。一天,小姚为这事儿到院部,凌副院长叫住她,详细询问丁洁琼的生活起居,然后轻叹一声,“记得吗?小姚,丁教授回到北京的当天夜里,我和夫人离开很晚才离开‘菊苑’,临走时她和你一起,把我们送到车前......”</h3><h3>“记得,记得。”</h3><h3>“当时我对丁教授,认真地说了五点......”</h3><h3>“您说了四点。”小姚纠正道:“第五点您犹豫着,没说出来。”</h3><h3>“你真细心!”凌副院长赞赏道:“小姚,你知道我没说出来的第五点是什么吗?”</h3><h3>“我猜是关于丁先生的个人问题......”</h3><h3>“对了!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没说出来吗?”</h3><h3>“这我倒是没想过。”</h3><h3>“就是你”刚才说的‘个人问题’,多年来我们习惯于滔滔不绝,夸夸其谈,不停地谈革命,谈政治,谈人民,谈运动,谈工作,谈干劲,就是不谈爱情和婚姻,把它们蔑称为‘个人问题’!”</h3><h3>凌云竹哼了一声,“而事实上......”“事实上怎么样呢?”“如果没有爱情和婚姻,就连人类都没有了,”看教授瞥了小姚一眼,“还有其他什么东西!”</h3><h3>“苏教授,我知道您已经康复,今天要出院,”姚慧梧把目光投向苏冠兰,“我在这个时间来看望您,是因为有个情况显然应该及时告知您,丁先生已经买了今天飞昆明的票,预定起飞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十分。”</h3><h3>“啊?”叶玉菡吃了一惊,“我正准备跟苏教授一起去看琼姐呢!”</h3><h3>“丁先生为什么去昆明?”苏冠兰问。“不知道。”</h3><h3>“什么时候从昆明回来?”苏冠兰又问。</h3><h3>“也不知道,甚至我还不知道,她还回不回来。”“谁跟丁教授去的昆明?”</h3><h3>“丁教授只买了一张机票。她说我的工作岗位和丈夫孩子都在北京,明确表示不让我去昆明。”</h3><h3>“听口气,琼姐是一去不返了......”叶玉菡楞了。“不至于吧。”苏冠兰嗫嚅道。</h3><h3>“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小星星急得连眼泪都快出来了。</h3><h3>“不过,丁先生给苏教授写了一封信,也许在信对一切有所说明。”姚慧梧接着说是,“昨天夜里写的,写了很长时间,依我旁观,她彻夜无眠。丁先生写信的时候......”小姚说着,声音有点喑哑。</h3><h3>“信,琼姐的信,”叶玉菡急问,“信寄出了吗?”</h3><h3>“今天一清早,丁先生把信交给我让我去投邮,然后......”“然后呢?”叶玉菡追问。</h3><h3>“她回过身去,背朝着我,往几盆兰草里淋水......”</h3><h3>人们面面相觑,都不吱声。</h3><h3> 【未完待续】</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