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的树—-我的北大缘

鲍昭大

      也算是出生书香人家，祖父是清末的拔贡，民国初年曾主持编撰家乡的《芜湖县志》。家父于日寇入侵、国难当头的1940年，在举家逃难的安徽小县城考取厦门大学，但家族三代之中无人与北大结缘。

      自幼贪玩，不喜读书，在班级担任过的唯一职务是体育课代表，充其量只能说是一所普通中学的中流学生，到文革开始那年仅读了6年书，若说将来要上北大，无疑是痴人说梦！如果社会正常运转，我这一生恐怕也不会和北大有什么交集。

      幸亏小学试行五年制，文革爆发时已经在读初一，有资格当“红卫兵”，可以参加“革命大串联”。不用上学了，怀揣两三块钱和几个小伙伴爬火车、睡行李架，稀里糊涂来到北京。

     既然是“串联”，“第一张大字报”的诞生地北大自然是首选。于是，我与北大的第一次邂逅就这样早早的发生了。

     1966年的金秋10月，记忆中的北大没有“一塔湖图”，只有学生宿舍区一片灰色砖墙，没什么树，显得空旷。应该就在38楼附近，各宿舍楼门口和山墙处都层层叠叠贴满了大字报。装模作样地在人堆里东张西望，抄了一会儿大字报就匆匆结束了我的首次北大之旅。那年刚满13岁，也就是个小屁孩，没有大人带领，凭着一腔热血千里迢迢去了趟北大，放在今日恐怕是难以想象的。

     似懂非懂的少年时代，在文革高潮中浑浑噩噩地混过去了。

     1969年还不满16周岁时，和千千万万“老三届”一起上山下乡，来到苏北盐城的新洋农场（后改制为兵团）。

     远离家人，远离城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繁重劳动，身心两方面迅速成长。在没有书看，精神生活极端贫乏的农村，第一次读到英国著名哲学家培根的名言“知识就是力量”。恍然间脑洞大开，意识到应该学点什么了。

      1972年9月29日是我19岁生日，同日中国和日本实现了邦交正常化。

本来这事与我这个小知青没什么关系。然而，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次年春节回家探亲时，偶然在家发现了一本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现代日本语实用语法》上册。当时一厢情愿地想：既然建交了，学点日语说不定以后能用上。于是匆匆找人学了五十音图（字母）的读音，就带着书回了农场。没想到，这个朴实的想法后来居然真的改变了人生。

现在看来，该书讲解由浅入深，条理清晰，例句多，练习多并后附答案，非常适合自学。但当时对我这个充其量小学水平的人来说还是晦涩难懂。好在农场生活极其单调枯燥，几乎没有什么书可读，于是将业余时间都用来读书。下地劳动时揣兜里休息时读；炎炎夏日傍晚收工后汗流浃背地躲在蚊帐里看（避蚊虫）；寒冬腊月天不亮起床裹着棉袄棉裤坐在床前翻（防瞌睡）。1973年这一年，翻来覆去将此书读了几十遍，总算自认为将日语语法学了个七七八八。

多年以后才从网上获知，该书作者陈信德先生系台湾人，二战前留学日本并娶日本人妻，三十年代来北京读研后留京工作，1950-70年在北大东语系教日语，期间因所谓“历史问题”两次获刑。1969年在北大“宽严大会”上当众被绑走下狱，不久即惨死。

      陈信德先生辞世数年后，他的遗著助我打下最初的日语基础，在这个意义上是我的启蒙导师。冥冥之中，这是我与北大的第二次邂逅。

      下乡7年后，辗转回到家乡，人生进入了新的阶段 。 1976年9月9日，经分配到苏州第一中学校办厂当工人，第一天报到上班，下午全体教工开会，4时许广播喇叭中突然哀乐声响起，意料之外亦在意料之中。会场中哽咽抽泣者有之，嚎啕大哭者有之。人群中的我低头肃立，心慌慌，未来将如何不得而知。正努力使自己情绪稳定下来，脑海中莫名其妙地闪出了下乡时从《参考消息》上读到的一句话“老树的破灭意味着新生的树诞生”，隐隐约约对未来产生了某种期待……

不久，粉碎“四人帮”，邓公复出，恢复高考：终于可以不用靠“可以教育好的··”之类的身份，去争取那飘渺的上大学机会了！想想都令人血脉贲张！ 虽然对自己仅凭6年学校教育学历能否考取大学信心不足，但看到身边许多同龄人纷纷通过高考踏入大学校园，又给我展示了希望。

权衡自己的能力，唯一的优势是日语，扬长避短，就考日语专业吧！可是临到报名时却得知从79年开始，报考外语专业有了年龄限制（上限22周岁），已经大大超龄！不得已，破釜沉舟，改考文科吧。

之后半年，白天上班开车床，晚上补习，悬梁刺股、圆木警枕。一个人的潜力究竟有多大有时候连自己都难以置信！最终在语文、地理、外语（日语）和几乎没怎么学过的数学上都有了超水平的发挥。语文单科分数超过市文科状元，日语全市第二。尽管如此，总分还是不足以让我有勇气报考北大，权衡再三第一志愿报了南开大学历史系世界史专业。

      在等待发榜的忐忑不安中，忽然接到省招生办的电报：“拟录取北大历史系世界史专业，是否同意，立即复电”，废话！这还需要问吗？当然同意，真是惊天之喜啊！

数日后，如愿收到翘首以盼的北大录取通知书。后来得知，当年因为考题偏难，北大在江苏省的招生名额没招满，破格从高分者中再挑选。也许是我的语文和日语成绩吸引了招生老师的眼球吧？竟将北大的绣球抛给了我，幸哉甚哉！

在那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后整整3年，1979年9月9日，即将年满26周岁的我打点行装，从苏州踏上北上的列车。这次不再是邂逅，而是真正走进燕园，结缘北大，毫无疑问人生将由此改变！那时那刻仿佛觉得自己真正成了一棵“新生的树”！

稍后，当我坐在文史楼阶梯教室听老师讲述两河流域古巴比伦王朝的汉谟拉比法典时，思绪情不自禁地飞回知青年代，那点点滴滴的往事，如梦如幻，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置身于最高学府的课堂之中！

  从第一次邂逅北大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2018年母校迎来了120周年校庆，我将多年前从日本购回的清代古籍善本《钦定二十四史》（全60函）和《十一朝东华录》（全88册）捐赠给当年选择并培养了我的母校，继续我那跨越了半个世纪的北大缘。（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