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人的记忆总是会带些理想和幻想的成份,往往在不知不觉中,自觉的淡化和省略那些苦难和艰辛,而沉淀和留在心里的总是让人一想起就顿觉温暖和美好的部分。久而久之,这些温暖和美好堆积的越来越多,在时光中发酵,在岁月里酝酿,最后如同一坛老酒埋于心底,它纯净透明醇馥幽郁,只要稍微揭开一点盖,露出一丝缝,那醇厚淡雅的香气便沁人心脾,让人心里五味杂陈继而热泪盈眶。</h3><h3> 过年,便是堆在人心里那最温暖最美好的一部分,自然是这坛子里最醇厚幽郁的香气,是必不可少的,也是无可替代的。</h3> <h3> </h3><h3> 如今城市里的年早已淡成了一杯白开水,如果不是到处悬挂的红灯笼和彩灯,也就是一个和五一国庆一样的七天长假一模一样。城里人过年吃的和平日里差别不大,而且过年期间许多饭馆商店到关门歇业,寄居在鸡脚旮旯的商贩也都返乡过年,比较平时反倒增添了许多不便,所以就觉得过年实在无趣,埋怨声自是必不可少。</h3><h3> 可是在老家麟游,那里的年依然是从腊月二十三开始的。和城市里照样忙碌的上班族和他们脸上挂着的麻木与淡漠不同,地处北山腹地山窝窝里的小县城里,却是另一番景像,人们一脸喜庆,集市上人声鼎沸,而路上较平日里明显的少了许多人和车,那里的人们依旧过着只知魏晋不知有汉的田园生活,他们仍然按照祖辈们留传下来的习惯: 二十三祭灶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去割肉, 二十七杀只鸡, 二十八蒸枣花, 二十九去打酒, 大年三十儿捏饺儿, 初一撅着屁股乱作揖儿。只是现在除了在稍微偏远一点儿的农村外,人们早已不再自己磨豆腐和蒸枣花馍了,但基本流程还是大体遵循的。</h3> <h3> 记忆里母亲也是一样,往往一到二十三,便开始忙活起来,二十三祭灶,二十四打扫卫生,二十五开始在街上的集市上转悠转悠,大多都是看看肉市问问肉价,回家时手里往往提溜着几根蒜苗几根葱而已。二十六便开始发面蒸馍,以前家里人多,往往要连续蒸两天。二十八开始,每次从街上回来,手里往往要提一条肉。她并不一次在一家摊上买够,只是碰上肉好而且刚好切到肉多骨头少的部位是才割五六斤,但上几次街后,家里的肉也都超过二三十斤了。二十九早晨起来,便开始正式煮肉,往往这一天,便是我最为开心和向往的一天。煮肉的香味逐渐从厨房飘散开来,弥漫至院子里,和柴火燃烧后袅袅升起的炊烟混合在一起,越来越浓,弥久不散。通常在那时,我早已把馍掰碎在大老碗里,放上切好的葱花,死死的守在灶火边,一边烤火,一边美滋滋的等待着。在感觉肉快熟时,母亲会不时的揭开锅盖用筷子头在肉皮上扎一扎,由此来判断生熟程度,在锅盖揭开的那一刻,香喷喷的热气便从锅里翻滚着喷薄而出,我也挤在母亲身前,皱起鼻子使劲努力的用力吸着。每每此时,母亲便会捞起一块肉,从上面撕下一片瘦肉快速的塞进我的嘴里,然后佯装生气的呵斥我往后些,小心被气烫着了。等到一大锅肉完全煮熟后,捞出晾凉切片,放入碗中,然后浇滚开的肉汤至碗沿,一碗香喷喷的大肉泡馍便新鲜出炉。</h3><h3> 这碗汤汁浓郁香气扑鼻的泡馍,正式宣告着年的开始,同时也预示着从此刻开始直到正月十五的半个月里,我们不用操心任何事,只管吃喝玩乐。我想这半个月,也许是每个人生命中的嘉年华,是所有人一年中最为轻松和舒心的一段时间。无论贫富,无论贵贱,无论男女,无论老少。</h3> <h3> 近几年,随时父母的急速衰老,从腊月二十三开始直到年三十之间这些过年前程序化的流程都已简之又简,大抵只保留了送灶和煮肉两项。</h3><h3> 他们老了,对于过年的热情早已消失殆尽,无迹可寻。他们时常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喋喋不休互不相让,直至引发一场无谓的争吵,之后又开始冷战,如果有我们这些子女在场,也就持续一半个小时变会和解,但如果我们都不在,那就有可能是几天,甚至十几天。开始我们打电话还都分头劝说,但久而久之,我们也就习以为常了,懒得再去刻意调解和劝说,因为大家心里都知道:过几天自然就好了。</h3><h3> 自然会好!要不还能咋样?只是我心里知道,他们之所以如此,还是想要引起我们的关注,听我们说些关心的话,心得到一点点安慰。然而就这一点小把戏,我们都懒得装模作样的给予一点点配合,给予一点点关怀。这些动动嘴皮子的事,我们都懒得去做,宁肯和几个狐朋狗友把大把的时间大量的钱财消磨在酒桌上、消耗在牌桌上、消散在歌厅浴足上,却记不起来花上一块多钱打电话给山里那俩个听到电话响就激动不已的老人打个电话,拉拉家常。</h3><h3> 如今,我们早已不再为了能吃到一碗大肉泡馍而欢呼雀跃,母亲自然也就没有了成就感,同时也失去了做饭的动力。我们宁愿把大把的时间用在翻阅手机里杂七杂八的八卦新闻,也不愿分出片刻和父母聊聊家长里短,在他们有争执时装模作样的对一方提出批评对另一方给予安慰,久而久之,他们自然对这个家人团聚的年也失去的仅有的一丝热情。</h3><h3> 父母,是寂寞的。寂寞到在两个人相依为命的日子里,需要用相互争吵来证明彼此的存在,要用冷战来打发生活的无趣。</h3><h3> 但他们也是住在对方心里的人,五六十年的共同生活,彼此早已成为最重要的亲人,无可替代。</h3><h3> 今年春节回家,父亲母亲都得了重感冒。母亲本来瘦弱单薄,在超市买年货等结账时竟然晕到,被人扶起后便强撑着自己走回家,回家后她对谁没有说这件事,最后还是父亲发现她脸上破了一块儿,再三追问后母亲才说是晕倒后在地上放着的购物筐上蹭的。父亲赶紧打电话给二姐,让她把母亲送到医院看病打吊针。</h3><h3> 我是腊月二十九回家后才知道这件事的。那时母亲已经挂了两天针了,二姐也在早上回宝鸡过年了。父亲告诉我时不住的剧烈咳嗽,而且一咳就是许久,憋的眼球突出面红耳赤。我让他也去医院看看,他喘着气使劲摆手说:“我没事,你赶紧到医院去看看你妈,她一个人在挂吊针哩。”他咳嗽了一阵子又说:“只要把你妈的病赶紧看好了就行,家里没她,不行。”</h3><h3> 当我赶到医院见到正在挂吊针的母亲时,心里竟然暗暗吃了一惊。母亲那稀疏花白的头发如同枯草般杂乱的附在头上,巴掌大核桃皮般的脸上眼角下垂颧骨高耸两颊深陷,腊黄而且发黑的左脸上贴着一个脏脏的创可贴,瞬间我觉得她老了,老的让我猝不及防。注射室里仅有的三张床在各自的两头都坐着吊液体的人,加上陪护的人,乱哄哄的吵杂一片,而母亲,正孤零零的坐在靠墙角的方凳上,旁边杵着的杆子上挂着的瓶子里冰凉的液体正滴滴答答通过针头输入到她干瘦的身体里。她抬着红红的眼睛,茫然的往着前面。当她看见已经走到她身边的我时,眼睛里突然亮了一下,随即便又黯淡下来,她抹着眼泪不住的自责:“你看这,唉,你们都回来过年来了,我却在医院挂吊针,给你连饭都做不了,唉!”我劝慰了一会儿,稍微平静一些,她又急急咋咋的说:“唉,你爸的病,可咋办呀?成天不住声的咳,把人吓得提心吊胆的,这可咋办呀?”</h3><h3> 两个人平时一张口就争吵的老人,在自己都顾不了自己时,却忘却了自己,心全操在对方的身上。我心里一暖,随即劝慰她说不要紧,都不是啥大病,感冒引起的,挂几天吊针就好了。劝了许久,她才平静了许多,然后又开始一边抹眼泪,一边如同祥林嫂般自言自语的自责起来。她忙忙碌碌了一辈子,突然间在过年时却无奈的待在了医院,觉得不能在过年期间做饭给我们便心生不安,她恼怒于自己的身体,好像这场病是自己太不争气,也是老天故意和自己作对一样。母亲的眼泪,让我心里很是酸楚,我试图劝慰她,但始终无济于事,只好刻意的胡乱的问东问西,故意岔开话题,让她无暇沉思,虽说收效甚微,但终归是有些作用的。</h3><h3> 最终,过年的六天,我们一家都在医院度过,这也是许多年以来我寸步不离的同时陪伴他们最久的一次。父亲母亲在一个病房同时挂吊针,他们依然争吵,依旧互相指责相互埋怨。虽然没有丰盛的饭菜,但我看到父母脸上最终眉头舒展,继而神气恢复,惶惶不安的心里才稍感欣慰。</h3><h3> 常回家看看吧,那怕你两手空空,但只要回去,陪父母吃顿饭,聊一会儿天,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灵丹妙药。</h3><h3> 也许陪伴,在年迈的父母心里,就是过年!</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