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伊斯坦布尔—对别处生活的想象

霜子

从朋友圈上看到，我的同龄朋友们似乎都马不停蹄地在世界各地旅游，除了因为富裕起来的中国人急于走出去看世界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旅游本身的功能。当我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用我们的眼睛和身体感受了它之后，这个地方就此和我们产生了一种关系。从此那里发生无论什么事情，我们都会用一种不一样的眼光去关注它。我们和世界的关系就是这样建立的。当我说到“我的伊斯坦布尔”，就意味着由于我在那里的所见所闻，以及与我的经验和知识审美系统的结合，它不再仅仅是个世界某地和我无关的客观存在，而对我个人的存在产生了特殊的意义。我们无比珍视的自我就是由这许许多多特殊时刻构成的。

伊斯坦布尔是一座地跨欧亚大陆的历史名城，不但在空间上，也是在时间意义上，“承载着拜占庭与奥斯曼文明独一无二的见证”，曾被认为是西方世界最伟大的城市成就。作为东罗马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都城，以及它极为重要的战略地理位置，占有它意味着对古代世界的统治权。它不但是十字军东征的目的地，也是西方对于东方想象的最后边界。

经过奥斯曼帝国时代古城番红花，洞穴迷宫卡巴多西亚，旋转舞之乡孔亚，纯白梦幻棉花堡，首都安卡拉，希腊和罗马遗址以佛所，美丽怡人的地中海海滨，西方文明源头特洛伊，“缺乏想象力的我们，来到了想象中的地方”-- 伊斯坦布尔是我们土耳其之旅的第一站也是最后一站。我们对它最早的认知，来自德拉克罗瓦的巨幅油画《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和安格尔的《土耳其浴室》以及莫扎特的歌剧《后宫诱逃》。而我们进入这座土耳其最大城市却是在高速公路壅塞的车流中，据说有六分之一的土耳其人都居住在这里。路边高坡上是高低错落的各种新老建筑，从密不透风的各种车辆组成的城墙缝隙里，可以看到来自外省和乡村打工者忙碌的身影，甚至脸上焦虑期待的表情，他们手举香蕉或报纸，在这缝隙间穿行，努力想在这座充满各种机会和挑战的大都市里寻找建立自己的新生活。

而当我们乘游船在博思普鲁斯海峡上游弋，遥望两岸的新老王宫，欧亚大陆桥和一千多年前的灯塔时，作为旅行者，心中不免充满一种可以叫做“历史”的激情。我们仿佛航行在历史之河上--那就是眼前景物激起的对于历史的想象。这世界上有无数人沉迷于各种毒品--包括最大的毒品爱情，而自从前年的东欧之旅后，我发现自己开始不可收拾地迷醉于历史。比起所有蛊惑人心的诱惑，有什么能和浩瀚深远如海的历史大世界相比呢？它带领我们穿越时空，将我们有限的生存扩大到无限。

在伊斯坦布尔，历史遍地皆是。随便走在一条狭窄的小街上，拐角处不经意间就会发现一堆断裂的希腊石柱或一段罗马时代残留的城墙。夕阳西下的伊斯坦布尔迷人的街道上，到处都有挂满鲜花的小店，墙上有趣的涂鸦，本地人悠闲地在街角喝着茶或咖啡，一位食客独自面对着一只巨型银色大托盘，正在津津有味地享受一条散发着葱蒜及烧烤香味的大鱼，过路人都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土耳其美食是我去过的许多国家里最合我口味的：大量新鲜的蔬菜水果，上好的蜂蜜酸奶和各种奶酪及干果，可始终没机会吃到同样让人刻骨铭心的热菜，这幅饕餮图景一直带着香味保留在我的记忆里。当我们回家后，经常回想起的不是得到的，而是那些未曾实现的遗憾，而遗憾会成为我们故地重游的理由和动力。人间很多事物似乎都是以遗憾来注释其美好，以遗憾定义其价值的。

托普卡帕王宫是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的奥斯曼苏丹的皇宫，出人意料地是一座极其低调朴素的灰白色大理石建筑，令人惊艳的是它的伊斯兰细密装饰和蓝花瓷砖壁画。伊斯兰教反对偶像崇拜，极少画人像，只允许使用几何图形，因此图案的规律之美被发展到极限。中世纪的阿拉伯代表了当时世界工艺的最高水平，西班牙的阿尔罕布拉宫也许是其巅峰之作，但这里的蓝花瓷墙壁我认为是最美的。也许是当人们阅尽人间春色，经过岁月沉淀，审美逐渐成熟，只有极简和朴素的颜色与形式才更能打动我们那颗疲惫的心。王宫是由一系列并不高大，但极其精巧的庭院、通道、花园、喷泉和地下水槽构成的。礼品厅里聚集了最多的观众，人们都争相一睹曾地跨欧亚非三大洲的奥斯曼帝国的宝物，有些我最终也没能看到。其时正有一个中国元青花瓷器展览，据说最好最大的元青花海外收藏就在这里，但最好的宝贝并没有拿出来，留给我们的依旧是遗憾和想象。

巴洛克风格的新王宫和淡雅清新的老王宫比起来，有点过于炫耀和媚俗。但我还是惊叹于它的奢华，从俄罗斯北极熊皮地毯到一人多高的中国彩瓷大瓶，还有各种珍贵木材拼花地板以及世界上重量最大的水晶吊灯，都远远超出今日土豪们的想象。我想对于西方人，在地理大发现之前，他们心目中的东方就是伊斯坦布尔，西方文学艺术中所描绘的东方和他们对于东方的想象也就到此为止。

但对于我们这些真正的东方人，伊斯坦布尔同时也代表了我们对自身之外最富有异国情调的想象，于是东西方在这里交汇：通过战争，通过海洋、道路、建筑、历史、艺术，和我们对于异质文化的想象。从堪称伊斯兰奇迹的蓝色清真寺出来，到达圣索菲亚大教堂时，正值晚祷时间，一阵歌吟般的宣礼声通过四个宣礼塔飘荡在整个广场上，悠长而洪亮，我甚至怀疑这个声音是否来自人类。

圣索菲亚大教堂名字来自于希腊语“上帝智慧”。人们对哪些教堂是世界上最大的似乎颇有争议，但索菲亚和梵蒂冈的圣彼得一定当之无愧。外表看起来很朴素，但一走进大厅就被那个巨大穹顶的效果震慑住了。当时我还不知道关于它的高度、直径和任何其他相关数据，有多少根柱子支撑，开了多少扇窗户，用什么材料什么方法建成，我只感觉这是人类建造的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不管信奉的是什么，人们都需要一个敬神的场所。圣索菲亚大教堂1500年的历史证明了这一点。由君士坦丁大帝始建于公元325年，作为基督教的宫廷教堂，持续了9个世纪。公元7世纪之后，阿拉伯半岛上出现新兴势力伊斯兰文明，接着十字军东征收复并掠劫了君士坦丁堡，接着是来自中亚信奉伊斯兰教的游牧民族突厥即土耳其人登场，东罗马帝国正式宣告结束。公元1453年，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二世攻入了君士坦丁堡，改名为伊斯坦布尔。他下令将教堂内所有拜占庭壁画全部用灰浆遮盖住，所有基督教雕像也被搬出，并将大教堂改为清真寺，还在周围修建了4个高大的尖塔。土耳其共和国成立后，最终成为今日的博物馆。“你方唱罢我登场”，大教堂却永远矗立在这里，俯瞰着人间战火纷争，盛衰成败，悲欢离合。庆幸的是人们没能毁了它。

一定是伟大建筑物会对人的心灵产生强烈和持续的影响，我们从圣索菲亚大教堂出来后，又去参观了地下水城和大巴扎。土耳其是旅游资源极其丰富的地方，我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值得收藏在我的旅行锦囊里。但直到回家后，脑子里始终盘旋着索菲亚大教堂令人目眩的大圆顶，筋疲力尽的我顾不上休息，甚至顾不上查询我投资损失金额的去向，而是一头扎进对圆顶教堂历史的探究中。沉浸于历史，不但是我们对他人生活的想象，也是对自己现实生活的逃避。

也许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在想象着自己在别处的生活，当个人的小世界遇到历史的、现实的宏观的大世界的瞬间，当想象因碰撞而终止时，冲突在所难免。我们返回北京的第二天，伊斯坦布尔街头就发生了大规模骚 乱。从此之后，土耳其似乎一直不太平。地处不同文明交汇和冲突中的伊斯坦布尔始终是一座伟大的，充满活力的城市，它厚重的历史，多彩的艺术，喧嚣的声响，动荡的海水，闪烁的灯光，以及无数渴望生活的新老居民们，都将永远吸引着生活在别处的人们前往。

鲁双芹 2016年1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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