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大哥的字是越来越有劲了。<br></h3><h3> 远远看去,像冬天的枯树枝,没有一片叶子,瘦骨嶙峋,硬朗朗杵在蓝天下,扎得过往的云彩都疼。</h3><h3> 大哥写了一辈子春联,是乡亲们口中的“好写家”。他长得高高大大,写出来的字也笔挺峭拔,像骑在马上的将军,拿着一杆银枪,精神抖擞,看了就长精神。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很小的时候,乡亲们都叫他“杨宗保”。</h3><h3> 年轻的时候,大哥每天晚上都临帖。昏暗的油灯下,一本“玄秘塔”爱不释手,横撇竖捺如有神助。父亲站在身后,一口一口的喷着旱烟,古铜色的脸上,泛着喜悦的光芒。看着儿子尚显稚嫩的字,不时下着指导棋:间架结构再收点,往十字中心靠,对了对了……先顿笔后提笔,不慌,沉住气,对了对了……”</h3><h3> 我一直人认为大哥的字,少不了父亲的功劳。多少年后跟老人家交流,他矢口否认。</h3><h3> “天生的!”父亲肯定的说。见我不解,老人家解释到道:“字如其人,懂不?你哥哥为人直正耿直,又犟又拗,天生就是块柳体的料儿。”</h3><h3> 父亲的话好有道理。大哥一辈子,一口唾沫一颗钉,秉性与我们几个弟弟大不相同。二哥聪明通灵,工程设计了然于胸;三哥睿智炼达,干什么总能打开新局面;我呢,基本上不成器,就鼓捣点文字还行。独有大哥,聪明远在我们之上,却守着老家小学校里那块黑板,横撇竖捺一辈子,一笔一划力拔千钧,看着一个接一个的孩子,走出大山,走进大学。多少次,县里要调他进城,他却摇摇头拒绝了。这土、这山、这水、这人,他离不开,也舍不得。那叫一个“犟”呦!拗不过他,大家只好甘拜下风,眼巴巴的看着他退休。</h3><h3> 父亲的字也小有名气,是个“老写家”。他练的是多宝塔,一笔颜体,宽厚敦厚,绵柔中带着温润。至今左邻右舍装粮食的“麻袋”“布袋”乃至“分单”“礼簿”一类老物件上还有他的笔迹。</h3><h3> “人如其字!”老爷子健在的时候,我经常这样“奉承”他,“爸,您一辈子心眼好,总觉着别人的话有道理。”父亲点点头。</h3><h3> 那年修房子,房基都扎起来了,老几位却找上门来:“大哥呀,您这房子盖起来,胡同就窄了。日后哥几个老了,棺材也出不去。”这明显是不说理了,谁家的棺材六尺宽呀?</h3><h3> 父亲不着急,送走了老几位,他赶忙召集人,把刚砌好的房基拆了,愣是让胡同宽出了一尺。</h3><h3> “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父亲一边拆房基,一边喃喃自语。当时我小,不懂事,就记住“让他三尺又何妨”这一句,剩下三句,是后来读张英的故事知道的。</h3><h3> 我家也算书香门第,一到过年的时候,求写春联的人络绎不绝。父亲一般不出手,看大哥实在忙不过来了,就写上几笔。</h3><h3> 我记着父亲让我扽着红纸,他一边写,一边问:“春风杨柳多少条啊?”我大声的回答:“万千条。”父亲又问:“六亿神州尽什么尧啊?”我又大声的回答:“尽舜尧。”院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父亲的颜体和哥哥的柳体铺满了一院子,人们一边放,一边收,浓浓的墨香沁入腊月的风中,传递着浓浓的年味。</h3><h3> 后来,有一天,父亲走了。没有了他,哥几个心里空荡荡的。</h3><h3> 过年的时候,大哥依旧在写春联。还是那眼热的柳体,只不过,原本细腻清秀的笔划,变得粗犷不羁,结构多了一些随性,笔法更加锐利,矍铄的筋骨外露出来,刀砍斧削般遒劲有力,细细端详,又似乎多了几分孤独,繁华散尽,像冬天的枯树枝,没有一片叶子,扎得人心疼。</h3><h3> 大哥的字,的确是越来越有劲了。</h3><h3> </h3><h3> 2019年2月10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