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年初三生活(一)

博望侯

<p class="ql-block"> 初三,我整整念了三年,说出来都有些丢人。不过,我确实念了三年,我觉得我没必要哄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初三是在土桥中学念完的,土桥中学规模不大,只是一所初中,二百多学生,十几位老师,老师大多是半工半农。但土桥人都称这学校为中学,这样一称呼,学校似乎更显得有文化了些,也难怪,这可是当地的最高学府,在当地人心里的地位可重着呢。土桥中学地处骊山深处,有一条公路从学校上边伸过,伸向南山。南山里没有神仙,这我知道,南山里有一个神秘的桃园,我也知道。桃园的桃子和年画上的蟠桃一样,又大又艳,让人垂涎三尺。上小学时,有一天半后晌,刚下过雨,从南山里偷桃子回来的龙双哥给我哥送了半书包,我吃了,脆甜脆甜的。那时,龙双哥也在土桥中学念书,他们说下雨天看桃人不在庵子里,是偷桃的好时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初三第一年,留在我记忆里的事不多,但也还是有的。</p><p class="ql-block"> 冬季的一个大早,天刚麻麻亮,我们几个厮跟着去上学,经过寺中庙,黑子这个崽怂眼尖,说路旁的草草窝里咋有一个鸡蛋?他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声里散发着喜悦。我们小心的扒开干草,哇,一窝十几个鸡蛋,挤成一堆堆静静的躺在那儿。几十米之外,寺中庙的几家农户还在睡梦之中,一片安静。冬天没多少农活儿,山里人都起的迟。显然是这几户谁家的老母鸡把蛋下在了外边。面对着意外的发现,大家一阵高兴,小心翼翼的把鸡蛋捧在手里,一路走一路商量,有人说找个同学屋炒的吃了,有人说到商店换些东西,后来大家一致同意后一种方案,因为这样方便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到了土桥街道,天已大亮,街道北边的那家商店已经开门,这家商店卖小百货,也挂牌子收土鸡蛋。店主姚老汉见人成天自嘲说,人老了就爱钱怕死没瞌睡。所以他就起得早,比另外两家商店开门也早。我看见商店背子墙上黄粉笔写的那两句话还在,"一条大路通南北,两家小店卖东西",墙上的字歪歪斜斜,也不知谁写上去的。我们用十几个鸡蛋换了罐头,点心,在商店门口没离底窝儿,就吃得一干二净。那时候牙好胃口也好,好像肚里咥个石头都能消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到了学校,先上早读,再上操,接着三节课。很快就放学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家三三两两拿上洋瓷缸子去开水灶打水。学校后边老师灶的隔壁有一口大锅,烧水的王师赶放学时烧一大锅开水,大锅上面热气腾绕,同学们排着队每人舀上一缸子就离开了,也有来的迟的没舀上开水,提拎着空缸子失落的离开了。吃蒸馍,喝开水,这就是我们的午饭,大家都一样,包括男娃女娃,谁也不笑话谁。大家戏称这是"氢二氧就馍"。只是吃馍的地方有所区別,有的在教室里吃,一边吃馍一边看书,做题。这类学生中补习生居多,有补一年的,有补两三年的,甚至还有补四年的。大家补习的途径也不尽相同,有初中毕业接着补习的,有高中念了半截子回来补习的,也有毕业后在工地上当了一年半载的小工,下不了沃苦回来补习的。这群人都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一一咬定中专不放松。上初中专,上中师,跳出龙门,这是当下农村娃脱离农村的一条捷径,所以这些学生除了上厕所,睡觉,其余的时间都把自己埋在书堆里。年复一年,孤注一掷,就用青春赌中专。在他们看来,考上学了,吃上了商品粮,一河水都开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学生中间也有一些懒怂,念书下不了苦,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送教室里的学生们一个外号一一"压死板头"。不过这个外号也形象,入木三分,能把板头(凳子)"压死",那得有多大的精神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应届生,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初三的菜鸟,大家往往是围在窗台上,乒乓球案上,一边吃馍一边谝,吃完了就出了学校大门来到操场上打篮球。篮球场上是另一番景象,一个篮球,十几个几十个人围着抢,狼多肉少,栏板下又多是初生牛犊,慌劲大。更有个别同学估计体内某个器官功能超出一般常人,同样的"氢二氧就馍",他却能长得身强体壮,高出同学一头,粗出同学一圈儿,抢球之际,闯入人群,横冲直撞,犹如坦克碾压之状,令人忘而生畏。也有人水平太臭,投篮四不沾,直接扔到了篮板后边,篮球出了界顺着地就滚,同学们称之为"篮粪”。我身板单薄,抢不到球,常站在篮板后边,没人拥没人挤没有"坦克"辗压,"篮粪"过来了赶紧就拾,有同学起哄,说我是"篮粪工人",我才不管这些呢,继续来我的三步上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中午的数学自习是最难熬的,由于上午数学课在桌兜里偷着看《水浒传》《野火春风斗古城》《少年文艺》……,自习课上数学正式作业常常不会做,让人绞尽脑汁,而老师又像黄世仁对待杨白劳一样,催作业时步步紧逼,最省事的办法是抄,可是我不愿意抄别人的作业,一是不愿低下我高傲的头,去低三下四的看人脸。二是不愿让学的好的学生认为我笨。于是只好翻书看例题,照葫芦画瓢,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写,写完作业接着又翻开小说,津津有味的看起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里,在长沙上学的大哥来信了。大哥在信中告诉我大学的图书馆很大,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书。大哥说我喜欢读书,让我好好学习,将来坐在大学的图书馆里有读不完的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哥书念的好,是我村子的骄傲。我上初一时,大哥问我,"能考上华中不?"</p><p class="ql-block"> "考不上"。我说。</p><p class="ql-block"> "明年高考我全省考个状元,你能考上华中不?"大哥在县城的华清中学是位超级学霸,喜欢挑战极极限。</p><p class="ql-block"> 我笑着不再回答。</p><p class="ql-block"> 鸿浩安知燕雀之志哉!我从来没想过上高中,考大学,我就想当个农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后来大哥高考考了606分(理科),具体是多少名不知道,因为那个时候不公布位次,大哥只知道他是全省前四名,因为全省理科上600分的只有4人。所以大哥希望我也能考上大学。</p><p class="ql-block"> 我初三第一年在读小说和"拾篮粪"中戛然而止,最后什么学校也没考上。但暑假过后,我没去当农民,条件反射,又坐在了土桥中学的初三教室,现在想来原因不外乎两个。第一,我认为我年龄还小,不愿早早的走上社会。第二,从心底里我还是喜欢学校生活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再次走进校园,在教室里又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他们身上贴着和我同样的标签一一补习生。也有些熟悉的面孔从这个教室消失了,他们告别了土桥初中,到社会上闹腾世事去了。还有三两个成功地跳出了龙门,在人们羡慕的目光中到大城市去了。梅上了西安师范学校,娥上了省卫校,宏上了铁路学校。想到他们,我的心似乎动了一下,我仿佛看到了他们三人穿着崭新的衣服,满脸的喜悦,正在好奇的打量着那个车水马龙的大城市。是啊,现在我们是两个天地里的人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过,那种感觉好像是谁拿镜子在我眼前晃了一下,那道光很快就消失了,我又回到了眼前的现实之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这学期开始,我们住宿了。女生宿舍在大槐树的东南角,靠近老师办公区。男生晚上在教室休息,教室后面有一溜溜床板,搭成一个大通铺,这样也有好处,下晚自习想开夜车学习就方便多了。我们在教室的墙上窗框上楔了许多钉子,从家里背来的馍布袋子就挂在了窗框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经过一个暑假,校园的老鼠明显多起来了,大白天招摇过校,你追我赶,竟然丝毫不顾及人的感受。我见过几只快要成精的老鼠,身子滚圆像棒槌,胡须银灰如钢针,一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凶光毕露让人胆寒。估计是假期老师和同学们离开校园,空荡荡的学校遂成了鼠辈的乐园。每到夜晚,公路上的老鼠三三两两,吱吱呀呀,顺路而下,翻墙越境。第二天,就有同学发现自己的蒸馍有被鼠啃过留下的深洞。一人大呼,众人皆惊,其他人翻开馍布袋一看,发现蒸馍都不同程度的被鼠光顾。同学们看着老鼠啃过的馍,如吃了蝇子一般恶心。民以食为天,没有了吃的,这可咋办呀?还有同学在桌兜发现了书本的碎屑,原来夜里竟有老鼠趁大家熟睡之际,在桌兜里"咬文嚼字"。鼠的种种行为,让大家对它们痛恨到了极点,于是商量着晚上消灭这些无名鼠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下了晚自习,我们早早的熄了灯,合衣睡在床上,谁也不说话,静静的等侯鼠的到来。过了一会儿,果然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来。负责开灯的同学突然一声喊,教室里顿时灯火通明,大家从床上一跃而起,灯光下,几只老鼠仓惶逃窜,同学们手拿条菷把,板头腿一阵乱打,但眨眼间老鼠从门缝,窗口逃得无影无踪了,还有两只我们眼睁睁的看着从教室的后墙拐角爬上屋顶逃走了。第一次“剿鼠"行动无果而终。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鼠能活多久,决定猫的心情。"我们不是猫,对付这些家伙,还真有些难度。唉,要是能有一只猫就好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二晚上,大家做了周密的分工。果然,悉悉索索的声音又来了,这下大家把门的把门,守窗户的守窗户,还有两个同学拿了长扫笤站在后墙拐角。“关门打鼠"战术初战奏效,鼠们一时上窜下跳,惊慌失措,特别是那两只爬墙鼠,同学们采用了欲擒故纵术,等老鼠爬到半墙一人高的时候,再挥动大扫笤将它扫下来,老鼠从半空掉下,重重摔在地上,吱吱大叫,翻个身子,又逃命去了。大家又一次用扫菷把,凳子腿围着鼠群殴,就听见有人大叫,"哎呀,我的脚!"原来有人的脚上挨了“友军"一凳子腿。就在大家一愣神的时侯,老鼠不见了。难道老鼠飞了不成?就在众人纳闷之际,有人发现一张桌子在微微晃动,原来老鼠趁乱钻进了桌兜的书缝之间,于是教室里又是一阵大呼小叫。热闹归热闹,但我记得我们好像不曾打死过老鼠,不过折腾过几回之后,老鼠确实来的少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上课的还是那几位老师。</p><p class="ql-block"> 英语课上,老师不知道怎么扯到了"陈景润"。"陈景润"是学校门底下的一个五岁小男孩,还没上学。老师说沃货是个天才,有特异功能。没上学却能熟练地口算出一百以内的加减法。老师为了证明小男孩有特异功能,拉出了小男孩的父母说事,说小男孩的父母一百內的加减法都要掰着手指头吭哧半天,意思大家都明白。</p><p class="ql-block"> 学校门底下住着一摆摆人,有两户竟然沒有茅房,内急时就藏在学校下边的塄愣底下应付,阳光一照,白花花的耀眼,有几回让我感到大煞风景。</p><p class="ql-block"> 老师说,沃屋里不可能有良好的家庭文化教育,我信。不过,我不相信特异功能,对我来说,宣扬特异功能就是宣扬迷信,我屋人都是唯物主义者。沃一摆摆人中,我有些敬服刘师。</p><p class="ql-block"> 学校操场外边的地塄下边,是一大片麦田。五月的一天傍晚,刘师圪蹴在地塄边,抽着旱烟,叭哒叭哒地响。麦田里的麦穗已经吐齐了,齐格铮铮的。</p><p class="ql-block"> "叔,你在这看啥呢?"我问刘师, 我喜欢和农民交谈,特别是上了年岁的农民。</p><p class="ql-block"> "麦子快扬花了。"刘师说。</p><p class="ql-block"> “麦子扬花的时侯,香得很。前年半夜,我睡不着,就转到这儿,一边看着我务弄的麦(子),一边吃烟。突然刮了一阵风,接着一股儿香气,一股我从没闻到过的香气,就钻进了鼻子。我想,那是麦子扬花了,真香。沃香气,一辈子我就闻到了一次……"刘师没有看我,好像在自言自语,他说麦子白天扬花,香气是闻不到的。望着圪蹴在地塄边吃烟的刘师,我觉得 刘师是幸福的。</p><p class="ql-block"> 麦子扬花了,香气无比。如果这事是真的,在土地上刨揽了一辈子的农民,有几个会在夜半时分碰上麦子扬花呢?可刘师碰到了,刘师无疑是幸福的。如果这事是假的,刘师却臆念到了,心里刻下了幸福的一瞬,在无人的时候时时想起着,这就足够了。人生,能有多少个独一无二的幸福呢?</p><p class="ql-block"> 刘师是幸福的,而有人却是不幸的。</p><p class="ql-block"> 中午, 吃过了“氢二氧泡馍"。我出了校门,穿过操场,上了那个坡坡,看见 杨老汉手里又提着吆牛的鞭子,嘴里骂骂咧咧地,前边的小女孩边跑边蝎子辣辣的哭。小女孩是杨老汉的孙女,早早没有了母亲,父亲是个懒汉二流子,整天啥事也不弄,拖垃个鞋,在土桥这条并不长的街道上转来转去。这个懒汉二流子早就没有了母亲,也就是说杨老汉早就没了老伴儿,杨老汉既当爹又当妈,苦了一辈子。不顺心的时候不打他的孩子,总是打他孩子的孩子。那个二流子父亲也不阻拦,只是在旁边看。这不,今个儿这又不知道咋咧?把娃惹得哇哇的叫唤,叫人看着娃牺惶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唉,不幸的人把自己不幸的怨气撒在别人身上,这也是一件不幸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