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猪记(三)

冉冉

<p> 三、与猪宝相关的人和事</p><p> 我家猪妈身强体壮基因好,每年春末夏初、秋末冬初各产一胎,且每胎都十多个猪宝。夏初的猪宝们,在长到可以独立行走时,我和弟弟就将他们赶出圈,带到巷子尽头马路对面的飞机坝去吃草。我们一手拿着溜刹条(细竹条),一手拿着一把长铁钩,肩上挎一个系着细长竹竿齐身高的呈斗状的竹撮箕。竹条用于抽打不听话的猪宝用,撮箕用于盛装猪粪用。猪们便后,就用那长钩将其刮到撮箕内,带回家倒入茅厕。既保护了环境,又储存了肥料。</p><p> 南门场的飞机坝,是抗战时期修的。日本大轰炸,国民党军队一路沿长江从南京撤到湖北,再从湖南入重庆。前往战区的飞机需停下加油,故在我们县城南边修了一个临时机场。好在秀山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山是一道风景线,都在视野尽头的天际外,所以,修机场一点不费事。据说当时,忙碌的时候,一天也起降10多次飞机。外婆说,可怜那些开飞机的娃娃,个个小伙子都彪(形容外貌俊秀)呢,没见到一个回来过。每每说到此,不由得有些噤声.......她的肚子上,有一个巨大的疤,据说当年日本飞机轰炸,把正在阁楼上绣花的大小姐的她,从二楼炸飞出来,挂在另一家土家吊脚楼支出的檐柱上。一个飞行员发现了她,找人把她救下来时,肠子已流了出来,送到临时战地医院,救了回来。外婆活到95岁高龄,然后一个清晨,坐在小姨家沙发上,咳嗽两声后就悄无声息地走了。</p><p> 外婆说的故事,常引起我的神幻。我和弟弟把猪们赶到飞机坝后,便开始恣意想象了。夏天的飞机坝上,长满了青草,还有黄、蓝、紫的各色小花。我经常趴在小花前,问她们,你是否见过空军叔叔?你是他们哪一个的化身?有时候,忍不住用铁钩去刨草下的土,希望能在土下找到他们遗下的小东东。终于有一天,真的刨出一颗大大的男式金属钮扣,擦拭干净泥土,拿回家问外婆,这是不是当初飞行员们留下的?外婆端详了半天,不敢确定,让我去问池大伯。大伯拿着扣子,看了一阵,问我从哪得的,我说飞机坝上捡来的。他又问,有谁知道这事,我说只有外婆。他就转身朝自家茅厕方向走去,把扣子扔进他家粪坑,然后低声告诉我,此事不准再向任何人提起,也让你外婆莫对外人说,不然后果严重。我似懂非懂点点头,隐隐明白一些道理。从此,也不敢再去飞机坝上找东西了。</p><p> 一年夏季,又如往常,母亲一早上工去,小姨上学去,外婆静默地蜷在火桶上坐着,她的小脚注定她出不了屋走多远,空炸后腹部伤痕处,每逢阴雨天仍隐隐作疼。往常,我和弟弟来到猪圈旁,打开圈门前,总是让弟弟先把一块门板从圈门到地面间铺好,以便猪们能踩上去。但那天,弟弟却反常地不听我指挥了,自己一个人径直上前就拉开猪圈门,早就在圈里坐立难安的猪宝们奋勇前冲,“扑通扑通”一个接一个,掉进了圈下的粪坑中!我吓坏了,跑到池大伯家,正好他在,告诉他猪崽全掉粪坑里了。大伯扔下手中的饭碗,飞也似地直奔我家茅房,撸起裤腿和袖子,就跳了下去,把正在坑里挣扎的猪宝们一个一个捞起来。夏天的粪池,蛆虫最旺、恶臭难当,我不敢伸手接,一阵恶心,当场吐了。大伯笑我,小妹崽看来必定是个读书娃,做不得这些腌渣(肮赃)活啊。大伯挑来一担水,把猪宝们冲洗干净后,就回家了。外婆扶着门,连声迭谢,恩人啊!就在大伯给猪宝们冲洗时,我呆呆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关键时刻我们总想着找他?为什么他这么好?这么脏、臭,他都无怨言帮我们。我问外婆,外婆说,人家是共产党干部啊!外婆的话里,满满的敬重与爱戴。也是自那时起,我知道了共产党员这个名称,看到了共产党员的形象.......</p><p> 再后来,有一年夏天,我家母猪又产崽子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那猪妈忽然把其中一头小崽使劲咬住,吃了起来。全家吓得大惊失色,心里暗恐,怕会有什么血光之灾发生。过几天,等猪宝们可以进猪食后,母亲请来屠夫,把猪妈给杀了,埋在家里自留地里。我们当地的风俗是不能吃母猪肉的,那是发物,吃了会引发人体潜伏的各种病变。在那个没有检疫的年代,实际上完全可以把猪杀了拿去集市卖肉,只要把母猪奶头剁了,谁也分辨不出公母来。但在我们土家人质朴的观念中,都说举头三尺有青天,头顶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所以,无论做事、做人,我们都痛恨欺骗。</p><p> 当年深秋,县里决定俢钟灵水库,号召家家户户出力。池大伯带头携他4个已成年的儿子参加了水库大战,我家因无男劳力,幸免。一天中午,忽然见池大伯的二儿子飞奔进他家门,哭道,妈,快点去,爸出事了。池伯母有些无措,一路抹着眼泪跑到水库边,街坊邻居们及我也跟着跑去了。只见一个大而深的泥坑,一坡湿而滑的红土下,一群人正慌张地刨着....旁边一人呜咽着:完了呢,刨出来,人也没了啊。原来,当天中午,大家收工吃完午饭,各自点个旱烟卷,吸上一杆。池大伯不抽烟,想到坐着也是坐着,不如带个头去干活。他自己扛着锄头来到土坑底部,继续挖土。不曾想那几天的秋雨,使土质松软,他这一挖坑底,坑壁的土全坍了下来,二十来米高的红土,将他瞬间埋没。旁边抽旱烟的人看呆了,反应过来也无能为力了.......直到天黑,人们才把大伯从土壤里刨出来。把他放在门板上,送回家。池伯母一路不嚎也无泪,回家默默把他洗干净。外婆把她准备用于日后百年过世时做寿衣的白色麻布送到大伯家。那时候还是七十年代,加上他是大队书记,没有做丧事讲排场。第二天早晨,他家的4个儿子便把他抬到山上去埋了。生产大队的男人们几乎都自发跟去送他上山。而我是女孩,只能扶着自家门框,看着黑棺抬远.......</p><p> 时至今曰,我仍清晰地记得那个站在池中捞猪宝的大伯。</p><p>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