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猪记（二）

冉冉

二、猪妈

前文已表，一般是劳力多、工分足、粮不缺的人家养公猪，年底时欢欢喜喜杀了，或杀或卖。但像我家这样劳力少、工分欠、极缺粮的人家，只能养母猪，待其下崽后拿去集市上卖了换钱，买粮吃。一山不容二虎，一圈不养二猪，否则，猪们也会打架的。

我家那头母猪，何时开养已不得而知。有记忆时，她就仿佛在我家猪圈存在已久。身躯庞大，长度似与当地成年女性身高差不多。除了吃食时站起来，其余时候，她基本都悠然自得地蜷在圈的西南角。四川虽是蜀犬吠日的地方，但偶有阳光从茅草屋顶与土坯墙间的缝隙射进猪圈，就见她眯着眼躺着，嘴里哼哼地吐噜着，肥胖松软的肚子肉，随着呼吸一鼓一涨，煞有节奏。小时候不懂事，喜欢搞恶作剧，时不时找来一长树枝，趴在圈栏上，去捅她的肚子。她要么伸伸腿，把树枝拨开；要么干脆“啪嗒”翻个身，把肚子朝墙、背朝外，任我捅。后来被外婆发现，被制止了，说让她好好睡，不然你没钱交学费。

我家母猪特别能吃，也特别能生。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和小姨便背着竹背篓，去南边部队苹果园附近的池塘边打猪草。塘边水草丰茂，春夏时节的清晨，露珠在草上滚动，闪耀出七色光芒，甚是让人迷幻。背篓满后，便急急背回家，放入大木脚盆，切碎，和（读huo，四声）上米糠等，煮熟，拎到圈边，唤她：“快来喂呀，溜...溜...”听到此唤，庞大而懒惰的她，瞬间变得轻巧，迅速站立起来，奔到石头做的猪槽旁。细心的姨，先得用大木勺使劲搅猪食，散去热气，用手指摸摸，不烫手了，方把食放入食槽中，以免烫了她的嘴喉。猪食入槽，她便“啪唧啪唧”开始扫荡，酣畅淋漓。

一年夏末秋初，小姨要参加学校组织的国庆节文艺演出，每晚排练，放学后不能回家，喂猪的任务就落到我头上。有一天，我拎着猪食到圈边，尚未唤她，便见她立起来，趴在圈栏杆上冲我“嗷嗷”直叫，有些吓人。我赶紧跑回屋告诉外婆。外婆说，你到池大伯家去，告诉他，他晓得啷个办。池大伯是我们南门场建设生产大队（下辖3个生产队）的书记，个子瘦高，高中毕业，公道正派，整个大队几百号人家，无一不服。他家与我家斜对门，四儿二女，劳动力多，不缺粮。我跑到池大伯家，将情况告诉他后，大伯让我回去等着。一会儿，大伯便赶着他家那头身形矫健的大白猪来到我家，把白猪赶进我家猪圈里，然后让我们离开，说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能出来，今晚所有人都不能上茅厕去。他交待时的表情肃穆，我不敢出声。回屋问外婆，为什么不让我们去茅厕？外婆嗔我一句：姑娘家家，也不晓得羞呀。我很生气，不明就里遭斥，顶撞她一句：为什么要羞呢，我又没做坏事。但外婆仍不说。当夜，后屋猪圈里有嚎叫、追逐声，动静很大。外婆不让我去看，我也就乖乖睡到床上不言语了。次日晨，池大伯将他家的那头大白猪牵走了。外婆一再表示感谢……若干年后，才知道，那夜，池大伯将他家的大白公猪牵来，与我家的母猪配种了。

入冬了，全家人忙里忙外把稲草厚厚地铺在茅厕屋的地面上，母亲将母猪从圈里赶到草甸上，姨烧了一锅开水，准备一把剪刀，一块抹布放在温水盆里。三寸金莲的外婆，此时也把扶着门与墙壁，小心翼翼地忙碌着帮忙。煤油灯放在圈栏上，灯芯草静静燃烧，茅屋昏黄而又神秘。夜深人静时，母猪的身下忽然涌出一股淡黄而腥臭的水（羊水破），紧接着发出凄厉的嚎叫。母亲让我回屋，不让看，我只好假装走开，实际藏在她们背后的阴影里。母亲与姨紧张地屏息着，一会儿，只见母猪四肢抽搐似地颤抖，一个小猪的头慢慢从她尾部钻出来，母亲用双手接住小猪，夹了脐带，递给小姨。小姨用抹布先洗小猪闭上的眼睛，再洗全身的秽物，然后把小猪放在草甸的另一边。刚出生的小猪，只有成人巴掌大小。一整夜，一共产了十二个小猪宝。因为这次配的公猪是白色的，十二猪宝中有一个全白，三个黑白相间，甚是可爱。看来，遗传基因真的会决定后代的颜值啊。

生产后的猪妈堪称楷模，她以最合适的体位躺在那里，让十二个猪宝不用睁眼，都能准确地找到她的奶头。猪宝们也兄友弟恭，不挤不搡，整整齐齐，错落有致地衔着猪妈两排奶头拼命吸吮。母亲一再交待不准打扰，于是，我与弟弟只能静静蹲一旁，看它们其乐融融的样子。

在地上喂了几天后，小猪们可以站立活动了，为防止掉入茅坑，便把猪妈与猪宝赶回猪圈里去。生产后哺乳期的猪妈食量惊人，以前一桶猪食，现在二桶不够。一个月后，猪宝们迅速长大了，待其断奶也能进猪食时，便是猪家族分离时了。

冬季天冷，母亲一早就把我从被窝里唤醒，洗漱完毕，递给我一根溜刹条（竹梢条），让我进圈将猪宝们赶出来，然后一路行走到十多里地外的平凯镇牲畜集市上去卖。一路上，若有小猪宝不听话不跟上的，用竹条抽她两下，她也就老老实实跟上了。可能是我家猪妈基因好、身体壮，到集市上一比，我家的猪宝们身壮、个大、毛亮、声粗，总能比人家的猪宝多卖几角钱。那时候的几角钱也是一笔大数，鸡蛋才几分钱一个，大米一角多钱一斤。平时总嫌我丑笨的母亲，只有在集市卖猪宝的讨价还价过程中露出一点点欣赏之色，说我会说、算账快。不到中午，十二猪宝全卖了。回家，母亲会奖励我一碗完整的白米饭，那时的我，幸福得只差把头全部埋进饭碗里。心里默默念叼：母猪母猪我爱你，今年再下小崽子，让我再能吃大米......写到这，眼泪止不住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