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红楼：任是细节最动人之一

鲁焕清

《红楼梦》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薛宝钗抽到的花名签“牡丹”上有一句诗：“任是无情也动人。”如果仿用这句话，来说出我阅读这部小说的感受，那就是：“任是细节最动人。”且看第46回几个细节：

1，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犟（注：蒙本此作“拙”），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

人与人相处，可能最难也难不过婆媳。所以这世上总有不少婆媳过招的趣事、悲事。对凤姐来说，这个“脂粉堆中的英雄”，这个在贾母高看三分的能人，同样在婆媳关系处理上也遇到了不少的问题。

这是小说中凤姐心里的婆婆之形象。从这段类似凤姐心理独白的文字看出，邢夫人在凤姐心中的形象，可以说是相当不堪。从其本性而言，两字：“愚犟。”也就是说，其婆婆在凤姐心里，是一个既愚蠢又倔强的人，而且这是她很难改变的、与生俱来的天性。从其表现而言，两种：一是为“自保”而只知“承顺丈夫”。其“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唯丈夫之言是听，唯丈夫之命是从，唯丈夫之行是顺；而对其他任何人，则是“一人不靠，一言不听”。二是求“自得”而贪婪“克啬”。家里所有“出入银钱事务”，只要“一经他手”，便一定要“雁过拔毛”，而且还一定会以“就中俭省”之名，行“婪取财货”之实。这也为第74回邢夫人听到贾琏向鸳鸯“借当”、便让贾琏“不管那里先迁挪二百银子”一事设下了伏笔。

2，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

被鸳鸯骂为“娼妇”的人是谁？她嫂子。从中可见这对姑嫂之间的关系是多么的紧张，鸳鸯的泼辣性格从她对待嫂子的态度中也毕现无遗。这也与后面鸳鸯听闻“好话”“喜事”后，直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并“指着他骂”出“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的粗话相呼应。

“九国贩骆驼的”，亦作“六国贩骆驼的”，有人考证这是一个歇后语，其完整的句子应该是“九国贩骆驼的——到处兜揽生意”，此指喜欢钻营图利的人。

3，“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

这是鸳鸯当着贾母面前发的毒誓！那“日头月亮照着嗓子”的内心畅亮，那“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的赌咒自毁，鸳鸯用以极生动鲜活之语言，表现出了极坚定不变之“真心”。其言其人其态，如在目前！

4，“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

一件让人极为生气的对美色的贪婪之事，居然能被凤姐故意解释为让贾母极为受用的对下人的调理之能，这确实是很多人所望尘莫及的能耐！

什么是“水葱儿”？一般多直指一种生长在湖边或浅水塘中的植物，常形容为人长得“水灵灵的”；《现代北京口语词典》的解释是：“喻人长得聪明伶俐，眉清目秀。”也有人认为它就是指被《南阳诗注》称为“天葱”的、“玲珑秀雅、风姿绰约”的水仙花。在《红楼梦》中，这个词出现过2次，除此处外，还有一次出现在第49回，晴雯向袭人介绍、薛宝琴、邢岫烟等4人时就形容她们“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5，贾母笑道：“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凤姐儿道：“等着修了这辈子，来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罢。”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儿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

谁也不会想到：这样轻松有趣的嬉笑场面，在几分钟之前还是黑云压城的紧张气氛！如果没有探春的及时点醒，如果没有宝玉的“临危受命”，如果没有凤姐的聪明应变，盛怒之下的贾母，断然不可能这么快就化怒为喜。从“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的愤怒指责，到这时的“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的快乐调谑，这场景的转换几乎就在瞬息之间。

“烧糊了的卷子”，这个俗语在小说中一共出现了2次，都出自凤姐之口，还有一次在第51回。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中的注解是：“喻貌丑。糊：烧焦。卷子：即蒸卷，一种面食。”1987年北京师范大学的校本和周汝昌先生等的解释是：“形容面目焦黑丑陋。”一位网名叫夕四少的先生则解释为：“形容人邋遢委顿，蓬头垢面，脏乱不堪，不像样子，无法见人，太将就，更多是用于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