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在云南广西千里边防线上,在河口麻栗坡等数十座烈士陵园中,躺着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每一座坟茔下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卫国忠魂,坟头上盛开的小花都曾有飞扬的青春!那是一群朝气蓬勃的战士;那是一群为了国家民族利益而义无反顾的战士;那是一群为了共和国将热血抛洒在祖国边陲的战士;更是一群没有来得及追逐爱情和孝敬双亲的战士!而在云南河口水头烈士陵园,就有我的老班长,一等功臣王太银.</h3> <h3> 1979年2月10号,我到六连时紧张的临战训练业已结束,部队正在休整,以迎接下来的恶战, 在中越边境的一个小山凹里,被当地人称为十一条半的地方,我和王太银第一次见面了,王太银中等身材, 清瘦中带着几份干练,待人坦诚热情,办事雷厉风行.虽然他的贵州天柱话有些难懂,看得出来,他对我到三班表示非常欢迎。当天下午我领了一支半自动步枪,副连长张治坤和王太银陪我去试枪,走出帐蓬区不到五十米,王太银捡了一个罐头盒子挂在香蕉树上,让我射击,我压满十发子弹,顺势用弹夹向后一拨,第一发子弹已进膛,潇洒地把弹夹一抛,这是我在北方部队当军械员学的绝活,可以减少拉枪机的时间,关键时可以先敌开火,我一口气打完,王太银拿回罐头盒子一看,十中八,张治坤拍拍我的肩膀说,枪法不错,从此我就是六连的正式成员了。</h3><h3> 这时的连队开始封装留守物资,再一次轻装,除了枪支弹药水壶罐头和压缩干粮,一切与战斗无关的物品都在精减之例,炊事班想尽一切办法改善伙食加菜,指导员要求全连每人必须写下遗书,再就是必选程序剃光头,负伤后便于包扎.上边还反复提醒每一个参战者,在帽子腰带甚至鞋子上都要写上部队番号和姓名,以便于在重伤时识别身份和避免牺牲后出现无名烈士,一切都是真的,但又希望一切不是真的,说实在的,只有此时此刻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军人。</h3><h3><br></h3> <h3> 出征前两天,师政委张志铭来给我所在的二营作战斗动员,二营担负着师里的穿插任务,我和王太银作为代表参加了动员大会,从张政委的动员中我知道了此次作战任务的艰巨性和危险性,动员大会最后一项是喝壮行酒.大酒坛子酒倒在大土碗里,在干杯声中,高高举过头顶,会喝不会喝的,一饮而尽,并把碗重重地摔在地上,以示报孝祖国的决心, 酒也许是军人的必备之物,酒可以壮胆,生发豪情,这正合战争对军人的要求。用习主席的话说那叫着有血性,东北话叫有尿性.山东话那叫有种.当年武松不喝那十八碗酒,怕早就成了老虎的下酒菜了,如果把壮行酒换成牛奶,全连非得让连长牵着赶着去打仗不行。</h3><h3> 从师政委所描述任务来看,我深知此战凶多吉少,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很小,我这才认真写起遗书来,没人不写,因为没有任何人自信到能百分之百地在战场上活着回来,从来没感觉死亡离自己这么近,中间有事而耽搁,断断续续写了二十一页。临战前已经没有什么恐惧,作为军人,你自己选择的职业,无后悔可言,在营地帐蓬里的烛光下,写下第一句话就已泪水满面,残酷中带着悲壮.留恋中带有不舍,你还别说,当时思路还真清晰,怎么来的,来了以后的情况,一生的回顾,死后的安排,当然重点部分是我上战场前欠别人的120元钱, 当年这可是一笔巨款,人死账不能了,嘱托老父亲在我的抚恤金中归还,并且在这几个字下面打上了着重号,不要给组织提出任何额外要求,任何过高的要求都是对死者的亵渎,只享受抚恤金即可.遗书写毕,走出帐蓬,向着山东的方向给老父亲磕下三个头,次日我便跟随王太银一起杀向自卫还击作战的战场。</h3><h3><br></h3> <h3> 我在战斗中负伤转至后方医院治疗,六连回撤后开始清理烈士遗物,我到六连时间短,连队对我不太熟悉,都以为我牺牲了,所以就清理了我的小包袱,他们把我的遗书拿出来全连传看,没有几个不掉泪的,后来又把这份遗书送到团里,叫一个作家还是记者什么的拿走了,也许是人将死,其言也善打动了他们,只可惜这份遗书再也找不到了。</h3><h3> 战后有时提及那场战争,有人问我,当年作战最大的困难是什么,对我而言,人员不熟,语言障碍,如果成建制参战,这些都不是什么困难了,在山东服役多年,全连几乎清一色的山东兵,但在六连主要兵员来自云贵川.语言交流困难重重,然而再大的困难你只能自己去克服.通过谈心,我和王太银知道了彼此都不是家中的独子,这让我们减少了牺牲后断了香火的缺憾。我们谈的最多的还是光荣以后的事情,战争对基层部队来说更加残酷,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光荣方式,有一条想法是一致的,就是宁死不当俘虏,更不能当叛徒,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对家中老人的牵挂,总觉得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报答老人家的养育之恩,内心五味杂陈,百感从生,有份难舍,却必须义无反顾。</h3> <h3> 王太银知道我是平原上长大,对山岳丛林地行军作战一时难以适应,在行军序列中,王太银让我走在他后边,在爬坡上坎时王太银总是把手伸过来拉我一把.出国作战后,由于担心敌人投毒,上级通知谨慎使用河流水源,水就成了战斗力,王太银生长在贵州天柱县,他家乡竹子特别多,有些竹子不知何种原因,竹节里全是水,他能知道哪棵竹子里有水。他砍了拿给我喝,那竹子里水的清香甘甜超过任何饮料。二月二十日凌晨我们攻占二十六号高地后,六连在此固守了一天一夜,越北山区日夜温差很大,白天我们修筑工事就如同盛夏,但到了晚上又冷的发抖,在战壕里冻得实在睡不着,我就到旁边的猫耳洞里裹着芭蕉叶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隐隐约约地听到击掌的声音,我惊觉地拿枪准备射击,后来听到喊我的名字,我听出是王太银的声音,原来部队早已出发,王太银发现我没跟上来,冒着生命危险回来找我,他拉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部队,走了一个多小时,天亮了才赶上大部队,如果不是班长回来找我,我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迷路后果不堪设想. 万万没有想到,从这天开始,就是王太银生命的倒记时.</h3> <h3> 二月二十一号,我们一直沿七号公路两侧向南征前进,约十二点左右, 进至六十二号高地前,走在前边的二排已与越军接上火,我们则在竹林里待命,半个小时后,连长命令我们一排配合二排佯攻,该我们上了,王太银带领三班迅速跃过七号公路,跨过一条小河,上岸后就是一片开阔地,敌人发现了六连的新部署,组织所有火力向一排射击,以阻止我们的增援,三班交替掩护顺利通过开阔地进入敌人的射击死角,当进攻至无名高地时,敌人发现了三班,轻重武器一起袭来,压的三班抬不起头来,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失,有的战士等不及了,硬要向前冲,王太银命令全班不要动,减少无谓的牺牲,王太银拨开青草仔细观察,发现左前方有三个火力点封锁了冲击路线,如果让连里再调火箭筒手上来摧毁火力点,时间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是炸掉敌人的火力点,为全连开辟通路,他发现右侧有一个洼地可以接敌,于是他命令其他人掩护,他则带领张明兴和龚建斌两名战士去炸敌人的火力点,他们冲出战壕,敌人发现了他们,进行拦阻射击,张明兴不幸中弹牺牲,龚建彬也中弹负伤,这时王太银只身一人时而跃起,时而匍匐,时而观察地形,机智地进至一块巨石背后,以巨石作掩护,他掏出手榴弹,向第一个火力点投去,随着爆炸声响起,敌人的机枪哑火了,王太银趁着手榴弹爆炸的烟雾冲向火力点,紧跟着就是一个长点射,并趁势翻进敌人的堑壕,这时敌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几个火力点一起向王太银打来,王太银以敌人的堑壕为掩护,迅速接近第二个火力点,接着投出第二枚手榴弹,将其炸毁,趁敌人还没有反映过来的时候,王太银如法炮制,又炸毁了第三个火力点,这时距王太银十五米处的暗火力点向他开火,打的他周围的泥土四溅,突然,王太银头部中弹了,顿时失去平衡倒了下去,就在刚刚触地的同时,王太银又艰难地爬起来,身体趔趔趄趄地站住,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向敌人射出最后一次长点射,与此同时王太银又一次中弹倒下了,王太银用鲜血和生命为二排开辟了通路,为二排发起冲击创造了有利条件,这时六连在我强大火力打击下,一举占领了六十二号高地,在打扫战场时,战友们含泪来到王太银遗体旁,只见王太银斜扑在敌人残缺不全的工事上,右手紧握枪机,两眼怒睁,左手弯曲,垫在枪下,仍然保持着射击姿势。在生命的最后向敌人射去带血的子弹,他用生命写就对祖国的忠诚.</h3> <h3> 在62号高地的战斗中,我也不幸中弹负伤,和王太银一同被送到七号公路上,指导员告诉我,在此等待汽车把我们送回国内,战争就是这么残酷,一个多小时以前,还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看着王太银的遗体,悲伤欲哭无泪,疼痛欲说无言。早上你还带着我追赶大部队,昨天我们还一起在二十六号高地修战壕挖猫耳洞,一包干粮分着吃,一件雨衣和着盖,而现在却是阴阳两隔。你的光荣方式顶天立地,你的精神可歌可泣.凌晨一点多,经多次辗转,我和王太银乘坐的汽车终于到达位于槟榔寨的七十二医院,我和我的好班长作最后的诀别.目送着军车离去,我留下来治疗,而他将被送往几公里以外的烈士陵园,那里将是他永久的宿营地. </h3><h3> 我伤愈出院回到六连已是六月份了,连里马上安排我探家,回来后又调到团机关,后来听说王妈妈来部队给王太银扫墓,但由于六连和团机关分驻两地,所以也就没有见到王妈妈,王太银的妹妹王招英按政策应征入伍,新兵连集训结束后她被分配回贵州某野战医院,从此在也没有联系的机会,我曾多次打听他们的下落,但都没有如愿,前几年我打电话到天柱县民政局,他们以电话不办公为由拒绝,直到前几年,感谢微信朋友圈,有个叫胡英元战友,他说是天柱县的,我马上委托他找王太银的家人,当时这位战友在深圳,他答应我春节时帮我寻找,后来没过几天,他给我回话,说王太银的妹妹王招英找到了,他把电话告诉了我,我第一时间打电话过去,得知王妈妈已于2012年去世,后悔莫及,没能在王妈妈健在时登门看望,成为我终身的遗憾。前年十一月份,我专程到四川的盐源县去看望王太银的妹妹,苦苦寻找了36年王太银的亲人,我们兄妹终于相见,复杂心情溢于言表.</h3><h3><br></h3> <h3> 从招英妹妹那里得知,1979年5月份的一天,部队和县武装部及民政局的领导来到她们家,带来了王太银的遗物,还有500元抚恤金,两袋糖,两瓶酒。王妈妈看到遗物后,当即昏了过去,醒来后一直嚎啕大哭,不管白天还是晚上,走到哪里哭到哪里,并不断地念叨着哥哥是个好孩子,天天以泪洗面。家里好象天塌下来一样,一家人的精神完全崩溃了,妈妈几天都没吃东西,从一百多斤瘦到七十多斤,整个心都被痛惜和思念的眼泪浸泡,眼睛几乎哭瞎了。1979年6月王招英陪妈妈去部队给王太银扫墓,王妈妈见到儿子的墓马上又哭得昏了过去,醒来后王妈妈整个身子完全倒在王太银的墓上,哭声撕心裂肺,让在场的所有人无不为之动容!她用手刨王太银的坟土,说要把哥哥的尸骨背回家,让哥哥魂归故里,手指都刨出血来,部队领导说要在这里建一个烈士陵园,所有牺牲的烈士都安葬在这里,王妈妈虽然生活在农村,但她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她知道儿子虽然牺牲了,儿子仍然还是部队的人,她听从了领导的安排。没有再给部队为难。</h3> <h3> 其实在招英妹妹还没有出世时,王爸爸已经去世了,王妈妈独自一人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他怕几个孩子受人欺负,所以终身没有改嫁,都说作女人难,作一个单身女人更难,在农村作一个单身女人难上加难,在那个挣工分的年代里,最苦最累没有人干的活都是王妈妈去干,分东西都是那最孬的,而王妈妈忍辱负重,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给她带来的不幸,那时的农村物质匮乏,每到年关,粮食不够吃,王妈妈只能乞求生产队长赊些粮食,来年再从应分的粮食中扣除,王妈妈宁肯自己挨饿,也要呵护着让孩子们吃饱。王太银成长在这个苦难家庭里,从小就懂事,孝顺,什么事情都尽可能让妈妈少操心,懂事的他除了为妈妈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以外,更是发奋读书,本来在入伍的前一年,王太银考上了中专学校,那时考上中专就等于农转非了,不幸的是让当权者的儿子给顶替了,这事都过去一年多了,王太银的老师才把真相告诉了他,王太银一气之下离开家乡来到部队,在部队,王太银深知家里的经济壮况,微薄津贴费除了买点牙膏肥皂外,从不乱花一分钱,全部津贴费都寄回家以补贴家用,以至这张照片是王太银唯一的一张照片。</h3><h3> 今年是我们经历的那场战争40周年,那个用热血和生命染红的春天,永远刻在了我们心中。中国军人用头颅和热血,扛起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在祖国需要的时候,无数个象王太银一样的年轻战士不惜赴汤蹈火献出生命。是他们用青春和热血,为祖国和人民种植了和平之花。40年里,我曾数次到河口水头烈士陵园,他能校正我人生的坐标;净化我的灵魂,岁月虽然苍老了曾经年轻激昂的心,血跃雄关的步履在时光中开始蹒跚。稀发双鬓也开始染上薄霜,怅然回眸里,总思考着既往的时空、感动的岁月、心存知足以及对于生命的感悟。我们最自豪的就是为祖国曾经枪林弹雨中冲杀过。严格说来我不是幸运者,而是一个幸存者,是战友的牺牲为我挡住了敌人的子弹, 他们义无反顾,血洒南疆。英烈的脊梁,永远顶天立地。不容任何人亵渎。</h3><h3><br></h3> <h3> 作为战争的亲历者,我们看到了鲜血的流淌,看到了生命的瞬间消失,看到了战争给人的心灵戕害。看到战争对无数个家庭毁灭性打击,我们只企望这个世界不再有战争,永久和平!</h3><h3> 战争是国家意志的体现,当把年轻士兵调教到群情激奋,以死报国并把他们送上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战场时,总会给他们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或为民族或为国家。当年强大的宣传机器不也是把这场战争提升为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赞歌么, 历史千万别把那些年轻的英魂遗弃到岁月深处,英雄以生命捍卫的共和国理应让他们的亲人感到欣慰和温暖。</h3><h3> 南疆十年烽火,现在再来讨论战争的性质,已没有实际意义,难道如此沉重的历史责任要让参战者来担当,怕天底下也找不到这本书卖,我们是军人,军人以执行命令为天职,我们仰望先烈,就是净化自己的灵魂。遗忘就是背叛,不懂历史的人没有根,淡忘历史的民族没有魂。官媒可以失声,当局可以失忆,也可以把亚热带丛林中那一段历史尘封起来,任何人都可以对40年前的那场战争说三道四,但是烈士的英名不可辱,参战将士誓死报国的忠诚不可亵渎,这是底线。</h3><h3> 此时此刻,夜深人静的时候,真想再唱一首《再见吧妈妈》,再流淌一次思念的泪水,再轻轻地唤一声:太银班长,一晃我们永别已经整整40年了。你在天堂还好吗,安息吧!你将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今生我们是青春华年牵手同行的战友,来世我们还做生死兄弟。</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