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font color="#39b54a">题记:离甘肃省民乐县城西不足十公里的顺化堡村,是一个数千人口的老村子,这个村子里出了一个传奇人物,名叫李多才。他一没权,二没钱,三没头衔,甚至没有眼睛,村里人叫他“瞎饺娃”。他去世了,人们念念不忘,还有不少人在写他的传奇故事。他的传奇,真的令人感慨……</font></h3> <h3><font color="#39b54a"> (村口路,留下过祖祖辈辈的脚印,留下过每个村里人岁月的身影……) </font></h3><h3><font color="#39b54a"> </font></h3><h3><font color="#39b54a"> </font></h3><h3> <b>1</b></h3><h3><br></h3><h3> 顺化堡村,是我的家乡。据说原名叫凤凰村,因村里的高台子上落过凤凰而得名。村子里有一个盲人,比我大十几岁,名叫李多才。村里有八个生产队,李多才在五队,我家在四队。五队有几百口子人,除了几个同学,我最熟悉的还要算李多才。</h3><h3> 在外地工作几十年, 偶尔回到村子,我像个外乡人,认得的村里人越来越少。有时候,街上碰到老人,竟然认不出是谁家的长辈,有时候,碰到马路边玩耍的孩子,也不知晓是哪家的后代。</h3><h3> 前几年,有一次回家,我在村里路边的树坛子里,一眼就认出了李多才——</h3><h3> “我是谁?你还能听出来吗?”</h3><h3> “是雷老师回来了啊,您还给我写过信呢!”他记性超好,对村里大大小小都很尊重,即便你的年龄比他小,他也一样尊重,仿佛我这个小他十几岁的人是个长辈似的。</h3><h3> 他是我们村里的瞎子,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年年都听说村子里不少去世的人,有些还是年轻人、学生娃。我以为他也早不在了。</h3><h3> 李多才在树坛子里拾柴火,精精神神,还是理着个寸头,身后跟着一个白净的中年女子。</h3><h3> 在走进老家之前,总算碰到了一个村里的熟人。这个熟人却是童年时代熟悉的瞎子。多少年了,活得没走样的竟然是这个瞎子。</h3><h3> 回到家里,吃了最想吃的珍子稠饭,躺在热炕上想事情。想想过去,羡慕过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羡慕过有钱的人,也敬慕过名人。还当过一阵子追星族,狂热到恨不能立刻买一张火车票到日本亲眼见见山口百惠。可是现在,这些忽然地都淡下去了,好像是似曾相识,却早已被丢弃在田地里,像日渐朽蚀的一截绳头,或是半块锄头。</h3><h3> 倒是这个瞎子,我们村里的这个瞎子李多才,越来越频繁地占据思绪。回忆和品味关于他的往事,竟成为一种内心的愉悦。</h3><h3> </h3><h3> 名字是一个人一生的寄托。瞎子小名叫饺娃。村子里有不少饺娃、仓娃,都是与吃有关的名字。瞎子大名叫李多才,许多人都起他这样美好的名字。村子里的人,当着他面的时候,都叫他大名,人们之间说道他,大都叫他“瞎饺娃”。</h3><h3> 用“瞎”来称呼一个人,本来有些失当,可因为他,这个“瞎”,却有了一些特别的味道,同情爱怜的味道,聪慧善良的味道,还有点亲切的味道。</h3><h3> “瞎饺娃!”村子里的人叫它,甚至会觉得比李多才这个名字更亲昵。是的,“多才”也好,“多财”也罢,离他的生命都相去太远。</h3><h3> 一个“瞎”字,本来是一个可悲的字眼,却因为一个人而改变,真是耐人寻味。</h3><h3> </h3><h3> 瞎饺娃其实已经不小了,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二十几的大小伙子了。现在应该是七十左右的人了。在我的记忆里,他只有一个老母亲,一个弟弟。他的母亲敦实的个头,一位憨憨实实的农村妇女,好像她家并不为有个“瞎子”而愁眉苦脸,即便是再苦再累,脸上也带着些笑意,在邻居的帮助下种些庄家养活家里。他的弟弟五大三粗四肢健全,却愚昧无能不务正业,村里人都叫他“囊胞”。据说坐了几次牢,好多年已杳无音讯,不知死活。</h3><h3> 瞎饺娃很是孝敬自己的母亲,他母亲也很疼爱这瞎儿子。弟弟长期游荡在外,瞎饺娃就和母亲相依为命。挑水,拾柴,拉风匣,剥豆子,摸摸索索,帮着和母亲过日子。</h3> <h3> <font color="#39b54a">(老戏台,台上唱的是历史,台下活的是人生,每一个村里人,都在为自己的命运“叫板”……)</font></h3><h3><font color="#39b54a"><br></font></h3><h3> <b>2</b></h3><h3><br></h3><h3> 从我记事起,瞎饺娃就有很好的人缘。尽管也偶或有人欺负他是个瞎子,但他却是我们小娃子的头。我们最佩服的是他有超乎寻常的记忆,村里所有人的名字,他几乎都记得,只要听到说话声,他就知道你是谁。听过的秦腔大戏、革命样板戏、电影台词,毛主席语录,他都记得一清二楚。</h3><h3> 小时候我们经常四处跑着看电影,十里左右七八个村子一个接着一个地看,瞎饺娃也不例外。尽管是一部电影,我们也百看不厌。“《侦察兵》,跑断娃子的筋”——说的是一部好电影要跑到附近的村子看无数遍。“白跑送路的雪花飘”——说的是误传了消息,兴冲冲跑到一个村子却没有电影。这些都是当时看电影的常用语。那时候,一部电影里许多场景和对话,我们都记得滚瓜烂熟。有时候,我们会为里面的一句台词争得不可开交,这时我们就去找瞎饺娃,他会确切说出正确的台词,而且前来后到地演示一番,立刻毫无争议地解决问题。</h3><h3> 每次去邻村看电影,我们都走得非常起劲,满怀美好,像是去赴一次盛大的宴会。瞎饺娃也是,面带笑容,紧随人群,亦步亦趋,走得很是欢实。有一次到油坊寨子看电影,看完电影回家,我们和瞎饺娃说着《奇袭》里“抓舌头”的情节——“不是我们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笑得前仰后合忘乎所以,没想到已经到了分水闸前,我一脚踩空掉下,一时撞晕过去。因为天很黑,旁边和后面的人竟然没发现。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连人的说话声,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吓得赶紧往村子里跑。奇怪的是多少次看电影,我们几乎都摔过跟头,或者滑进水沟里了,或者跌进土坑了,有的甚至走丢了,要叫家里人半夜去找,他却没有。</h3><h3> </h3><h3> 瞎饺娃走路全凭的听。他能从车辆和行人发出的声响里感觉出目标的方位和距离的远近,能从旁边人的脚步声里听出行走的步幅、速度,轻重和鞋底与路面的摩擦声,从而判断出是土路草路还是石子路,是平坦的路还是崎岖的路,能从跳跃时脚掌或脚尖落地声音判断出前面沟渠或水坑的宽度,以及对面承接脚步的质地。他往往在一个地方停住,是在等待一辆车或一个人过去,倒往往不是一个有眼睛的人停住,让一个没眼睛的人过去。有时候,在走路的问题上,一些有眼睛的人总是显得有理霸道自以为是些。多少有眼睛的人都碰过人,或者被人碰,有的甚至送了命。瞎饺娃一辈子了,碰过人吗?叫车碰过吗?真倒是没听说过。</h3><h3> 瞎饺娃看电影实话就是听电影。每次他都全神贯注,出神地在那里听。电影一开头的音乐、画外音、飞机声,枪炮声,他都记得。电影里每一个人,这个人接下去是谁,说的是啥,再下去又是谁,干的啥,说的啥,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我们都为他的神奇和准确无误而折服。有时候有人遗憾没能看到某部电影,或者对某个情节记得不够清晰,就会找到瞎饺娃,叫他给讲上一遍。讲电影,是瞎饺娃在村子里的一个别无旁贷的角色。大人们都说,瞎饺娃虽然没眼睛,可是心灵得很。</h3><h3> 聆听,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也许最贴切。他总是出神地听着人们谈论的话题。尽管那些话与他毫无关系。他说“红旗”、“绿油油的麦苗”、“蓝盈盈的天”,那语气好像真的看到过这些新鲜生动的颜色一样。</h3> <h3><font color="#39b54a">(海潮坝,那是涝池水的思念,那是顺化堡村的生命源泉……)</font></h3><h3><font color="#39b54a"><br></font></h3><h1> 3</h1><h3><br></h3><h3> 瞎饺娃成为“娃子王”,似乎不单是因为记性好,能讲电影。</h3><h3> 欺大压小,欺贫爱富,尽管在一个古朴的村庄里也是存在的。瞎饺娃都很大了,却从来不欺负我们那些小娃子。</h3><h3> 有一次,我跟几个大娃子到一个人家去玩耍,不小心把人家院子里盛水的大木桶扒倒,里面的水全倒掉了,于是受到责骂,有的还吓唬说,看人家大人回来咋办!我又惊又怕,就哭了起来。瞎饺娃说,水倒了就再抬走,吓小娃子干啥?后来,瞎饺娃就和我去涝池里抬水。</h3><h3> 涝池是用黄胶泥筑底的大池塘,每年夏秋,引祁连山的山泉及冰雪融水灌满,供村里人蓄饮水。顺化堡村有三个涝池,南涝池和北涝池没有围墙,是用来饮牲口使泥活的。村子中间的叫大涝池,里面的水是供人吃的。外村人都叫“顺化大涝池”。大涝池有围墙,正南是一条专门引水灌涝池的渠道,直通祁连山海潮坝口。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共开四个涝池门子,恰似一个向南面对祁连雪峰的寿龟,吞財纳福,好不吉祥。大涝池四周围绕井字形四条大道,整个村子的布局也是以大涝池为中心,西南侧是大队部和古老的戏台,东南侧是公社驻地,北面东西设置的是供销社和村小学,一文一武,好不周全。八个生产队也是东西南北紧围一圈,似是八卦一样。不知是先人布局,还是恰好如此。瞎饺娃家就在供销社后面,挑水和我家一样,进的是西北角的涝池门子。涝池门子底下掏空,安着脚踏栅栏,阻拦牲畜猪狗进入。</h3><h3>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到大涝池里抬过水,每天早晚,几乎是生活的一部分。但除了大概的,具体的细节都模糊了,这次却很清晰。记得当时到涝池里,瞎饺娃舀满了水桶,把杆子摸着熟练地穿在桶绳里,然后把桶绳尽量地捋到自己肩膀那一头。偌大的一桶水,我却感到抬着格外地轻松,几乎只起个在前面牵路的作用。几次回头看,瞎饺娃几乎把水桶拉在自己怀里,双手紧提桶绳,尽可能地减轻水桶对杆子的压力,面带不愁前路的满足和某种惬意。</h3><h3> </h3><h3> 我们村子北边有一棵巨松,几个人合抱,高入云霄,十里之外可见。要是走在野地里迷路了,只要朝着它,必定能找到回家的路。也不知是哪辈子先人栽下的这棵松,早就成为村子的一个圣物,像是顺化堡的定海神针,可以镇灾僻邪。有个口口相传的规矩,不能攀其杆,不能折其枝,村里的小孩子有时也相约在这棵巨松下玩耍。 有一天中午,天空没有一丝风,“瞎饺娃”要带我们去“听松声”。我们将信将疑地跟他去。老远,就看到高大的松树静静地立在那里。再走一阵,还未到松树下,就已经看不到松树顶了。等到那棵巨松下,伙伴们抬起头,只看到巨松“腰里”的松枝丝纹不动,根本听不到什么“松声”,于是七嘴八舌吵吵起来。瞎饺娃不慌不忙,让我们静下心来,闭上眼睛静静地听。我们慢慢安静下来,闭目屏息地听起来。渐渐地,一种浩浩渺渺的声音从树的高处传下来,好像高空刮着一股浩荡的风,那种美妙的“松声”至今令我难忘。后来我仔细观察,才知其原为,原来是这棵树很高,有时候下面一点风也没有,而高空则有微风吹拂,所以会有树顶端发出的浩渺的松涛声传下来。</h3><h3> </h3><h3> 说起来,哪个村庄没丢失过孩子呢?不单是看电影丢失过孩子。有一天,村子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孩子莫名其妙地就丢了,刚才孩子还在家门前的路上玩耍,突然就不见了,从此再找不到了。</h3><h3> 于是,大人们不会随便把自家的孩子托付给一个人陌生人,一个不可靠的人,哪怕是同村的人。</h3><h3> 而我们村子里的大人们却喜欢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瞎饺娃。一个小媳妇,一个老奶奶,家里的猪拱出圈门跑了,自家的鸡在人家的草房里下蛋了,家里拉麦子的车翻了,情急之下,孩子没处交代,就想起瞎饺娃,说一声,就塞在瞎饺娃的怀里。瞎饺娃不管抱着谁家的孩子,都可心得很。哪里接到的,就一直抱着等在那里,抱孩子的姿势那么妥帖,哄孩子的声音像模像样,跟谁学的,咋学下的,真说不清楚。</h3> <h3> <font color="#39b54a">(顶碗舞,顶的是一只饭碗,顶的也是一场人生,重要的是从“头”开始……)</font></h3><h3><font color="#39b54a"><br></font></h3><h3> <b>4</b> </h3><h3><br></h3><h3> 有人会说,瞎子是靠人养活的。谁养活谁,真还说不上呢。</h3><h3> 一段时间,瞎饺娃是我们村里下窑的。窑是在和青海交接的山沟里。我一直以为,瞎饺娃一生好像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后来一想,他不仅走出过这个村子,还经过县城,到过另外一个省的地界,一个有着好煤,叫做二道沟的地方。不过,仅仅是因为下窑。</h3><h3> 下窑就是背煤。背煤其实就是拖煤。下窑的人,嘴上叼一盏油灯,双肩勒两道草绳,脊背后拖一个芨芨草编的圆筐,弓腰马趴,一趟一趟地把煤从几百米上千米的巷道里一步一爬拖拽出来,倒在煤窑前的煤堆上。</h3><h3> 下窑最苦,下窑最险,下窑的人都是迫于无奈。</h3><h3> 瞎饺娃下窑是为了养活他的家。养活老母亲,还有来去无踪的兄弟。</h3><h3> 瞎饺娃下窑不点灯,不费油。他跟着别人几天,就记下路数。哪里需要手趴,哪里需要脚蹬,哪里需要拐角,哪里需要低头,哪里必须撑劲,哪里可以喘息,他都记得清楚。睁着眼睛的人,点着灯爬上几个月也跌跌撞撞,也比不了他。后来,他成为带班的,别人跟在他后面,扶着他的煤筐,走得更顺畅。</h3><h3> 瞎饺娃下窑,比别人都干得多。下窑,一天分早窑、午窑、晚窑,十几趟算一个窑。别的人一个窑,他有时要几个窑。别的人,挖煤的挖煤,背煤的背煤,要么背煤,要么挖煤,瞎饺娃啥都干。他要多挣钱,乘着机会。人人都明白,窑里不是一直有煤的,人也不是一辈子下窑的。</h3><h3> </h3><h3> 下着窑,瞎饺娃成了家里、乃至村里一个招人喜爱的得力男劳力。</h3><h3> 村子里拉煤的人来了,瞎饺娃老远就能听出是谁,热情地招呼。瞎饺娃往麻袋里、车子里上煤,总给拉煤的多丢上一铁锨。村子里拉煤的人,总是记得给瞎饺娃带上点吃头,几个果子,几根葱,一颗白菜或一块干粮。</h3><h3>“李多才!李多才!”“瞎饺娃呢?瞎饺娃呢?”村里拉煤的人来了,先找他,生怕拿来的几个果子让有眼睛的人先给抢了去了。</h3><h3> 瞎饺娃给家里掙去了可观的钱,比生产队三个壮劳力在庄稼地里干一年的活还要挣得多。有人甚至羡慕他母亲有这么个瞎儿子。他那四处游荡的弟弟也奇迹般安守在家里过日子,眼看着要娶一房媳妇,生几个孩子,为这个家繁衍生息了。</h3><h3> </h3><h3> 可是,啥事情都有料想不到的变数,尽管那不是你的错。</h3><h3> 终于有一天,窑下不成了。不是因为窑里没煤了,也不是因为人得了肺病了。先是两个地方争草场,打起来了,打得不可开交,还死人了,政府把这个山沟判给了另一个地方,我们村子的人也就不能在那里挖煤了。再后来,政府干脆不让开小煤窑了,村里的人再没有煤窑可以下了。</h3><h3> 没有窑下了,瞎子劳动的最大优势也就散失了!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担心。但事情未必是想的那样。有一天早上,我突然碰到他背着一捆青草,走进村口,晨光洒在他流淌汗珠的额头,偌大的青草捆下,是一个稳实的身体。我惊讶于他还有这样的能力。</h3><h3>其实,据说很早以前,他就能承担除草这样复杂的劳动。</h3><h3> 除草在我们这里叫薅草,单从这个字的复杂程度,就可以想见这种劳作的难度,一些年轻的后生最怕的就是薅草。</h3><h3> 薅草要顶着烈日,蹲在地上,这些身体上承受的苦楚都是小事,难得是辨认庄稼和杂草。时常会有人把庄家拔掉,杂草留下,这不是传说。有些草一目了然,容易区分,有些草,比如燕麦,看上去和小麦、青稞一模一样,在没有出穗之前,有的人一辈子也不能清楚地分辨。</h3><h3> 瞎饺娃能分辨某些杂草,靠的是摸。他只能是用心摸揣,摸出草们的粗细、柔软、节距,叶片的纹路,摸出叶片包裹里面的看不到的内涵,也该能摸出某些杂草紧贴苗根,蒙混肉眼的心计来。而这些是一个庄家老把式才能得到的东西。</h3><h3> 不过,庄稼地里毕竟是刨食糊口的苦营生,瞎饺娃的弟弟,那个“囊包”,当然挨不住这个苦,忽然地有一天又不见了,不知道游荡到哪里混日子去了。</h3><h3> 村子里的人时常地谈论瞎子,奇怪一个没有眼睛的人,却一直地自食其力,养活老母。而有的四肢健全的人,游手好闲的“囊胞”,养活不了自己,还成了家里的累赘,祸害。</h3><h3> </h3> <h3> <font color="#39b54a">(村子的林荫路:一树绿荫,让鸟雀不再背井离乡,记得那个栽树人吧,他把乡愁留给了村庄……)</font></h3><h3> </h3><h3><br></h3><h3><b> </b></h3><h3><b> 5</b></h3><h3><br></h3><h3> 在我的印象里,瞎饺娃一生里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寻找柴火,我们这里叫行柴。作为一个冬季漫长的村子,后秋、冬季、甚至整个春季的取暖是最大的生计。瞎饺娃虽然是下窑的能手,却很少烧到煤,更多的时候,他都是靠行柴来取暖做饭。</h3><h3> 从夏天的某一天开始,瞎饺娃就要开始行柴。哪一天呢?似乎没有规定的日子,在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也许是母亲提醒他的那一天。不知哪一年,他母亲去世了,之后,开始行柴的日子,也就是他想到要开始行柴的那一天吧。</h3><h3> </h3><h3> 四十多年前,我们这里来了一个叫韩正卿的县委书记,干了老百姓称赞的三件大事:修水库,平田整地,道路两旁栽树。三件事,都与我们村子有关,带来的好处现在还看得见,摸得着。平整土地,扩大了耕地,便于耕种和浇灌;修建的水库,控制了水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流淌,更多的土地成为水浇地,北滩里荒了千百年的沙地变成了果园和田野,那里出现了许多新的村庄;道路两旁的树木渐渐使乡间的条条道路成为林荫大道,不仅挡风护路成为一种难得的风景,而且为村民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对于瞎饺娃来说,更是至关重要。我真是很难想象,要是没有这些树,他要到哪里去行柴呢?要到十几里以南的山里去吗?退耕还林,封山育林,山早已封了,政府不让在山里行柴了。</h3><h3> 路两旁的白杨树一年年长大了,人们便一次次享用它们的馈赠。先是修剪下的枝条,作为烧柴,这比以往烧麦草和牛马羊粪好多了。后来树长粗了,有人就看到了它们的用场,不再满足于享用枝条,因为这些树有的已经是很好的檩子,大部分都是好的椽子了。</h3><h3> 有了钱要修房子,一遍一遍地翻修,这是村里人的习惯。当然,随便砍树是不容许的,而且砍树的时候,树会发出“嘎嘎嘎”的呼救。个别人就在夜幕下,在离村庄远的地方下手。渐渐地,白查查的树桩开始出现。渐渐地,一些人对树的感情淡漠了,不再那样爱惜,就算是行柴,也举着长长的钩刀,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乱钩,把个树钩得剃头林乱,垂头丧气。</h3><h3> 瞎饺娃没砍过树,我敢肯定。他没有修过房子,房子漏雨了,村里或队里的人帮着他上一层长草泥就好了。但他却是行柴的人,是行柴最多的人。别的人家烧饭取暖还有煤,而他只能烧行来的柴。瞎饺娃行柴不用钩子,也不拿斧头,他用的是两只脚两只手。</h3><h3> 我曾经任教的那所乡村中学到我家要走过一段林荫路,这条路是瞎饺娃时常行柴的地段。我曾无数次观察过,他行柴就是摸,用脚摸,摸索地下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柴棍;用手摸,摸索树干上的枯枝,经过仔细抚摸确认是干的枝条了,才“卡擦”一声搬下来,插在腋下,脸上时而露出一丝惬意的笑。我曾经告诉他,树干下面扎出的枝条是无用的,可以摘了晾干当烧柴。他说人家说了,活活的树枝不能折,人家活活地,你咋能折了?</h3><h3> 有时候,他抱着满满一抱干柴走过村庄,老人们就会比着他对一些年轻人现身说法:你看看,一个没眼睛的人都能拾到干柴,都知道疼爱树木,你们眼睛吃得贼溜圆,就拾不到柴?就知道砍!砍!我看砍完了你们还砍啥?!砍自己的干腿子吗?!</h3><h3> 是的,“前人栽树,后人纳凉”。这句话忘了行柴的人</h3><h3> 有一次我给学生上课,讲到人的德性问题,就问学生们:你们谁?更比他需要烧柴?你们谁?又更比他爱护树木?学生们沉默了,即便是最调皮饶舌的那个学生,也无言以对。他们都知道,这个问题的背后有一个无可辩驳的实事。</h3><h3> 瞎饺娃家在生产队办公室的旁边,早些年是生产队的两间屋子。屋里炕沿根盘个土炉子,既可烧炕取暖又可烧水做饭。在别人看来, 一日三餐对瞎饺娃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事。村里的热心人,或是学校里好奇的学生娃时不时地到他家里看他做饭。人们惊奇地看到,他会做多种饭菜,像汤面条这样需要和面,揉面,擀面,切面,下面的饭,许多村里男人做不来,他却可以有条不紊地做出来。锅里的水开没开,下的面熟没熟,他都全凭听觉和感觉,真是令人感慨。</h3><h3> 后来我带学生给瞎饺娃行过一次柴。送柴的时候,学生们看到瞎饺娃住的地方和他的生活,他们很难想象瞎饺娃是怎么料理这个家,又怎么生火,做饭,洗衣,度过漫长的冬天。</h3><h3> 我对学生们发感慨:要说贫穷,要说难,谁能比得过他?可他似乎从来就是一个爱好的人,没有过毡片似的头发,时常理一个精神的寸头;没有过污头垢面,有的,也多是一天的劳作里蒙在脸上的灰尘和汗珠子走下的印迹。</h3><h3> 学生们也从他身上认识到,贫穷,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品格,也不能左右一个人的快乐。因为这,一些不知晓情况的学生,曾经取笑过瞎饺娃的学生,感到了自己的内疚。</h3><h3><br></h3><h3><br></h3> <h3> <font color="#39b54a">(瞎饺娃曾经的住房,远处是五队新修的居民楼:此路还在,此门犹开,此屋尚存,然斯人已去,徒留些柴草……看到这,顿生一阵心酸,这是人去屋空的孤寂,还是告别昨日的愁肠?)</font></h3><h3><br></h3><h3><br></h3><h3></h3><h3> <b>6</b></h3><h3><br></h3><h3> 天生下你,必给你一条道。</h3><h3> 村子里的那条道,往南走是山,往北走是川。山里有树有水,但种不成庄稼,川里能种庄稼,却难得等下一趟水来。村子里修房子,对树来说是个坏消息,对瞎饺娃来说,可是个好事情。瞎饺娃又有了一个无人能比的手艺,那就是打窖。那时候,村里几乎家家是有窖的,主要是储存洋芋和萝卜。好好的洋芋,放在太阳下会绿掉,放在走风处会涩掉,放在冷处会冻掉,温度高了会长芽,只有放在一两米深的土窖里,才能保存得长久。秋天下窖,到了次年新洋芋即将下来的时候,还不会长芽。</h3><h3> 修房子要重整地基,新设布局,原来的地窖大都用不上了。但新挖一个地窖,是又脏又累又难的苦差事。口要小,径要直,窖要深,底部还要打偏窑。打窖的人卷曲身体,卧憋在狭小的空间里挖土、撂土。有些人,吃得了这个苦,却做不了这个事,闹不好把窖挖成个鼻塌嘴歪四不像,不可补救。有些人,能做这个事,却受不了这个苦。你想想,在土窖有限的空间里爬起跪倒,满身尘土,汗流浃背,有多少人吃得消呢?</h3><h3> 瞎饺娃心灵手巧,又能吃苦,又不怕脏,受人指点挖了几个窖,马上就成了挖窖的能手。村子里的人家修房子挖窖,再不愁苦找不到挖窖的人了。</h3><h3> 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些微妙,因为这是个苦差事,修房子的人家,自己挖吧,要么怕挖不好,要么怕吃这个苦,请别人挖吧,心里会有些顾忌,倒是请瞎饺娃,看起来顺理成章,甚至可以理解为的对瞎饺娃的某种友好和善待。“窖留着,等瞎饺娃挖!”不会有人说你自己怕吃苦。</h3><h3> 其实,在这件事上,真正让村子里的人感到舒畅的是瞎饺娃的品行。瞎饺娃给人家干活一不谈工价,二不讲吃喝,三不胡乱说。你说有活,我就高兴地给你干,一天只要管吃三顿饭,三顿饭吃啥也不计较,钱不钱地多少不说,不给也无妨,给些吃的穿的用的也一概高兴。即便是不给工钱,即便是自家人吃好的,给瞎子吃赖的,瞎饺娃也不在人前言传。</h3><h3> 村里人大都喜欢让瞎饺娃干这个营生,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缘由,那就是乘此恰当地表达一下自己对瞎饺娃的喜爱和关照。一般的情况,工价可能要比别的人给的多一些,或者工价之外再给些实物。人们似乎都不约而同的想着,乘此多给些,总比等他吃的不够了再去村子里乞讨要好。</h3><h3> 这样一来,瞎饺娃忙得不可开交,村子里修房子人家多的时候,只得排起队。而瞎饺娃却不慌不忙,带着笑意,一家一家地接着干。当然也有德行差的人家,欺他是个瞎子,挖了窖,还要让干些别的什么,吃的给的扣扣掐掐哄哄骗骗。其实瞎子心理明朗得很,只是不会在人前说起。不过,村子里这样的人家极个别,每当到这样的人家,就会有“好事者”前往,一天几次到这家“窜门”,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地问,吃的供的啥,给的多少钱,如此等等,倒是刺得这些人家不得不装大方。是啊,如果你真的偷着少给工钱,连一个瞎子都使骗,你说你还能算村子里的好人家吗?如果你真是这样一户人家,试试看,浇水拦坝谁给你抬门板撂石头?拉麦子的车翻到了谁帮你抬起来?平时不修行,到时候摸天爷的沟子也是冰凉滴!</h3><h3> </h3><h3> 村子里几百户人家,窖总有打完的时候。以前,村子里的人有了钱就要比着修房子,你家修了,我家还要修得更好,似乎是个循环往复不可休止的事。现在,上大学的学生再不会来了,南方或新疆打工的,有的把房子买在外面,把孩子生在他乡,村子里的人渐渐地稀落了。况且,村里多的人家都上了楼房了,一些老院子一年四季没人进去,都长满了草,瞎饺娃打下的一眼眼窖,多的也没了用场。</h3><h3> 就这样,打窖的营生又成了瞎饺娃一生的一段历史。</h3><h3></h3> <h3> <font color="#39b54a">(村里人大年三十上坟:田野上,春耕秋收的路,祭拜先人的路 ,那是村庄世代不息的活路……)</font></h3><h3><br></h3><h3><br></h3><h3></h3><h3> <b>7</b></h3><h3><br></h3><h3> 无论村庄怎么变幻,留在村庄里的人依旧淡然地生活着。</h3><h3> 有一天,我正在上课,讲的也许是《小桔灯》,也许是《天上的街市》。这时候一个外班的学生慌慌张张跑进教室来,说是瞎饺娃在找我。我愣了一下,觉得真是意外。瞎饺娃几乎很少找人。似乎都是人找他,找他看孩子,找他讲电影,找他打菜窖。</h3><h3> 我示意一下学生,立刻出去看。只见瞎饺娃洗得一身净,穿着一件新衣服,头发也是刚理过的,寸头,毕恭毕敬站在教室门外,像是有重大的事情。</h3><h3> “老师,能不能麻烦您一下”他压低声音说,似乎很清楚正站在上课的教室门前。“等下课了帮我写一封信。”</h3><h3>我说如果急,现在就可以。他说:“不能耽误学生娃的课,我去您宿舍门前等着下课”。</h3><h3> 我上完课就去宿舍,老远就看到他依然毕恭毕敬,站在我宿舍门口。听到我脚步声,脸上露出歉意的微笑,两个步子微微侧移,身体频频地前倾,既在让路,又在致意。</h3><h3> 我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想,这次该是发挥特长大显身手为瞎饺娃做件事情的时候了。一进门,我就说,你先说说要给谁写信,要说什么事情。意思是先听个大概,然后再组织成一封信,念给他听。不想,接下来的情况很意外。</h3><h3> 他说,你拿好纸笔,我说,你写:“弟弟,你好!最近一切都好吧?那里的生活都适应吧?……这次写信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告诉你一下,我和妈妈过得都很好。……今年的雨水壮,庄家长得也好,吃的不用愁。……你在那里要好好听政府的话,好好做人,好好改造,早点出来回家。我和妈妈都很想你,等着你回家。……”最后还有“此致敬礼”“哥哥李多才”等等。</h3><h3> 他一口气说出了完整一封信,甚至连最后的年月日都一字不少。这真没想到。不知道这封信在他的心里默了多少遍,以至于开头到结尾,每一个字,每一个语气,意思之简明,语气之恳切,仿佛他的弟弟就坐在他对面,该说的,不该说的,不多一字,不少一字。这可能是我所听到的最逼真最感人的一封信了。</h3><h3> 一个没有眼睛的人,写一封信,鼓励劝说一个四肢健全的人。</h3><h3> </h3><h3> </h3><h3></h3> <h3><font color="#39b54a"> </font> <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span><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顺化堡村的秦腔戏迷:鸟有鸟巢,人有人窝,灵魂深处的共鸣,源自那根祖祖辈辈接续的心弦……)</span></h3><h3><font color="#39b54a"><br></font></h3><h3><font color="#39b54a"><br></font></h3><h3></h3><h3> <b>8</b></h3><h3><br></h3><h3> 写过这封信,我似乎觉得和他成为了好朋友。只要路上碰到,总是要打上几声招呼,而瞎饺娃每次都会充满愉悦地响亮回应,像是共同完做过一件心照不宣的美好事情。<br></h3><h3> 一天早晨,我下早自习回家,经过街上的大涝池,正好瞎饺娃挑着水从涝池坡子上摸索地走下来。这天刚刚下过雨,我有点为瞎饺娃担心。担心滑倒,或者不小心插进路边水坑里。</h3><h3> 其实,这种担心大可不必。挑水抬水是村里每个人生活的一部分,对于瞎饺娃尤其如此。别的人家,可以两个人去抬,或者每天轮流去挑,可瞎饺娃必须自己天天去挑。挑水最难的是冬天,涝池陡峭的坡子上,水桶里溅出来的水花子会把一条又窄又陡的羊肠小路冻的很滑。即便是强壮的男劳力,挑上两桶水走在上面,也都是小心翼翼。稍有马虎,就会滑个四脚朝天,而跟着掉下的两个水桶,会一股脑儿滚下长长的涝池坡子,一路上叮叮咣咣,把桶里的水撒个净光。有些小媳妇因为过度紧张,两条腿战战兢兢,水桶左摇右摆,甚至会搞得腿肚子抽筋,不得不在涝池坡子上坐下来等人帮忙。</h3><h3> 夏天怕的就是下雨,涝池坡子变得湿滑,再加上两脚的泥,走起来也不是随便的事情。不过,瞎饺娃似乎没有滑倒过。他的谨慎和细心足以克服这里的滑,只不过,他用的时间要比别人多得多。至于下了涝池坡子回家的路,他不知走了多少遍,记得每一个地方的沟沟坎坎,即便是下过雨,也大可不必担心。</h3><h3> 不过这一次,瞎饺娃插进了水里。不是因为路上有水坑,而是因为路边站着两个有眼却缺德的人。</h3><h3> 当我看着瞎饺娃小心谨慎走下涝池坡子的时候,也看到两个衣冠楚楚在路边等车的过路人。他们看着瞎饺娃慢慢摸索着下涝池坡子,相互传递不怀好意的眼神,有着等待发生些什么后来却没有发生以至于使他们有些失望的神情。我看到瞎饺娃走到了大路上,就放心地走了。谁知不一会儿身后就传来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声。回过头,看见瞎饺娃走在路边的水坑里,正举步为难,而那两个还在乐此不彼地喊叫:往这边,往那边,故意使瞎饺娃无所适从,举足无措。</h3><h3> 一种强烈的厌恶和愤怒顿使我莫名地冲动。也就这时,村里一位挑水的姑娘站住,声音重重地说:不要听他们瞎指唤!这边走!按你记下的走。瞎饺娃循着她的声音,走出了水坑。 </h3><h3>那两个人干张着嘴,愣在那里。</h3><h3> 这时又听“呸!”地一声,一位拉驴去饮水的白胡子老汉走上前,对着那两个人脚下的大石头狠狠地、十分响亮地吐了一口吐沫,骂道:没良性的东西!牲口都不如!</h3><h3> 瞎饺娃表情平静,挑着水,沿着他熟悉的路慢慢地走了。那两个人,赶紧转过身子,背对着马路。</h3><h3> 是啊,一件事可以改变一个人看法,一个看法又在左右一些事情的发生。</h3><h3><font color="#39b54a"> </font></h3><h3><font color="#39b54a"> </font></h3> <h3><font color="#39b54a"> (七队的社火:村里有一个戏班,戏衣尚在,戏已息演,幸运有这个社火,每年在村里响起,叫先人知晓村庄还活着,让后人记得家乡的良心……)</font></h3><h3><br></h3><h3> </h3><h3><h3> <b>9</b></h3><h3><br></h3><h3> 也许,上天有眼。</h3><h3> 瞎饺娃的母亲早就去世了,村里的老人也一个跟一个走了。</h3><h3> 是啊,说到了他母亲的去世。那一年的某一天,他母亲去世了,他在村里人的帮乘下,烧纸,哭纸,放食,招魂,取坟,抬棺,下棺,掩土,经过了一个村庄老人去世的应有程序。人们说,倒是一个瞎子,端端正正地送走了他的老母,倒是一个膘肥体壮的“囊包”,不知下落,枉生了一次。</h3><h3> 母亲去世了,煤窑下不成了,菜窖没得打了,庄稼也种不成了。村里曾经有人张罗着让他学个弹弦子唱贤孝之类的手艺,也不知何故,终究没成。</h3><h3> 不知从那一天开始,瞎饺娃开始乞讨了。不过,他的乞讨很特别,一般不到别的村子乞讨,也从不随便地乞讨。一年里,春节前,背个袋子,到本村里挨家讨吃的。村里的人家也很乐意在这个时候给些吃的,或者给粮食,或者给面粉,或者给年馍。想着平日里他一般很少再来讨扰,人们都会尽量地多给些。</h3><h3> “张家给了些什么?李家给了些什么?”村民相互打问,互相参照,会把少给的人家软软辣辣数说一通。</h3><h3> “今年怎么没见来啊?”有人问瞎饺娃。</h3><h3> “王家爷爷,够吃了,够吃了!”,“李家婶婶,不够了我就去了”,瞎饺娃赶紧欠着腰,笑着,有大有小地称呼着回答。</h3><h3> 很多时候,走不过半个村子,瞎饺娃需要的吃头就大概差不多了。</h3><h3> </h3><h3> 一年里,两千多口人的村子,总有些事情要过。有时候,瞎饺娃也会瞅准一些合适的场合,讨些肉菜馍馍之类,做些日常调剂,主要是村里人家“过事情”的时候。“过事情”就是村子里红白事,结婚、发送死人等等。说起来也奇怪,瞎饺娃还是个“过事情”的消息灵通人士。村子里乃至附近村寨,谁家结婚,谁家死人,谁家修房奠基,谁家小孩过满月,谁家孩子小学毕业、考上大学要待客,他都了如指掌。</h3><h3> 他听力极好,可以听到各种喜事的鞭炮声和过丧事的唢呐声,兴许还有诸多的好心人第一时间就把各处的消息告诉了他。但红事他一般不多去,就是去了也会退避三舍地注意着,怕是自己衣服不新摸摸索索有煞人家喜庆风景。村子里传来唢呐声,他便过去,也不进人家的院子,一般是坐在这家的街门上,烧纸堆边。与来来往往的人打打招呼,或者说说去世人一些遥远的往事。</h3><h3> 一些老人和孩子,或者坐在一堆石头上,或者坐在一排土坯、一根木头上,听他讲述逝者的美好之处。从他清晰的记忆里,还会听到村里一些早被人们遗忘的往事,比如曾经村里的七八个“大学生”因为一个讳莫如深的事件,一起被处决的事情,比如村里某某家族打打闹闹兴兴衰衰背后的事情……村里几乎所有人家的大小老少,他都记得清楚。几十年前去世的人,一些早已走出人们记忆的名字,会从他讲述的往事里重新回到这个村庄。</h3><h3> 有时候,他也会在大人娃子的请求下颂颂歌谣,唱唱小曲,亮亮自己的拿手好戏 :</h3><h3>“锤板石锤板石叮叮当,</h3><h3>爹爹和妈妈是狠心肠。</h3><h3>大丫头给到远路上,</h3><h3>小丫头给到门跟前。</h3><h3>爹爹听地大丫头来,</h3><h3>倒坐门槛锥烂鞋(hai)……</h3><h3>妈妈听地大丫头来,</h3><h3>针线布蓝拿过来……</h3><h3>爹爹听地小丫头来,</h3><h3>拐棍拄上把羊肉腿子割地来……</h3><h3>妈妈听地小丫头来,</h3><h3>锅锅支上把浇油饼子烙出来……”</h3><h3> 那荡郎朗地声音,会把人带到遥远的过去,仿佛那个古老的村子,就存在他的肚子。</h3><h3> 每当这时,招呼人的东家都会注意着,要是瞎饺娃来了,有人负责把吃的给端上,一天三顿,一顿不少。每次三五天的事情,瞎饺娃可以坐在那里,享受周到的照顾。要是哪一家忘记了这个事儿,别人吃了瞎饺娃还没吃,这家的主人或东家就会受到村里人的数落。</h3><h3> 人抬埋完,这个事情即将结束时,不需要瞎饺娃自己伸手,主人会记得给瞎饺娃足够的饭菜和供馍。这几乎成了村里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些肉菜剩饭,也会被瞎饺娃吃上好些天。而那些数量可观的供馍会被晾干,作为长久的干粮,也许会一直吃到下一次唢呐在村子里响起。</h3><h3> 人们总是奇怪,瞎饺娃那“板肠”着实厉害,尽管时常冷一顿热一顿,软一顿硬一顿,尤其那些席上下来的荤腥饭菜,几天过去都发酸变腐了,冰汲瓦大地,他吃了依然好光光地,从来没见过他闹肚子,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吃过一片药,打过一次针。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h3><h3> 也许,上天真的有眼!</h3><h3> </h3></h3> <h3> <font color="#39b54a"> (村文化广场牌坊:一种向往,一种呼唤,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不朽的牌坊……)</font></h3><h3><br></h3><h3> </h3><h3> <b>10 </b></h3><h3><br></h3><h3> 瞎饺娃是一个明白人,他懂得这个村庄和这些乡里乡亲对他的好。他心里总是暖暖的,去乞讨,总是会得到热情接待,他走过村子,总是会听到亲切的问候。他那个破家里,也经常会有人去打赏,一些是看稀奇的,一些是看望瞎饺娃的。一个爷爷,一个奶奶,一个叔叔,一个婶婶,领着儿子孙娃子来到瞎饺娃家,看看好长时间没见的瞎饺娃怎么样了,顺便带点吃头什么的,就像走亲戚。甚至,一些邻村里挂记瞎饺娃的人,也会乘着上顺化堡供销社的机会,顺道看看瞎饺娃。瞎饺娃一听见脚步声说话声,就知道是谁来了,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地,叫得甜得很。这个时候,每一个人,有眼睛的,没眼睛的,都在这个村子的天空下找到了些许慰籍。</h3><h3> 是的,他对村里的大大小小都那么敬重,听见声音打招呼,总能给你个舒舒坦坦的称呼。给人家干活不怕累不怕脏不计报酬,甚至,对一些未知事理的小孩子或者不知底细的外乡人的取笑或是刁难都能宽容释然。</h3><h3> 但是,他对诋毁或是破坏这个村庄安稳的行为,解决反对。</h3><h3><br></h3><h3> 记得小时候,村供销社里时常来一个临村的“苕人”。这个高个子苕人大概四五十岁,胡子拉茬的很是古怪。解放都好些年了,村里人都穿上新式布衣了,而他依旧穿着褐衣褐裤,外裹一件羊皮大袄,有时蹲在供销社南墙弯里晒日头,有时坐在供销社商店里面乘荫凉。据说与蒋介石有什么瓜葛,还说是与蒋经国是“结拜”等等。土改的时候,不要分给的土地,合作社的时候,不入互助组,说是不愿加入新社会,还说什么不吃新社会的饭,不穿新社会的衣,只是以放牧自家一二百只羊为生,大有一种“旧朝遗民”的架口。时不时地还站在供销社门口,说些骂社会主义的反动话。因为是个一苕子,别人也拿他没办法,公社大队的人也都不去计较。</h3><h3> 有时候,村里成群的小娃子围着他看热闹,有些娃子还顿不顿起哄,嘲笑他的不合时宜。这时候,苕子就凶神恶煞地扑向那些小娃子,把小娃子们吓得四散奔逃。</h3><h3> 有一次,一群娃子又来起哄取笑,呼啦啦一阵子喊过去,呼啦啦一阵子笑过来,把个苕人气得恼羞成怒,抖起毛里索罗的脏皮袄,向那群娃子扑过去,就像是老鹰要抓小鸡,直撵得娃子们吱妈乱喊。瞎饺娃听到这阵势,趋上前气愤愤地呵斥道:呔!你个不识相的苕人,想干啥咧?你不是不入新社会吗?那你咋赶着自家的羊在大队生产队公家的地上放着哩?唵?你不是不穿新社会的衣吗?那你咋穿着供销社买的帆布鞋在路上走着哩?!唵?!你不是不吃新社会的饭吗?那你咋买的供销社的油盐在自家锅里调着哩??!唵?!!……</h3><h3> 一阵子有理有据振振有词的诘骂,把个苕人骂得耷拉下脑袋,缩着穿着帆布鞋的脚,捂着吃了供销社盐的肚子,乖乖范范蹲在供销社的墙角里,不敢出个大气。</h3><h3><br></h3><h3> 瞎饺娃爱憎分明,不以己弱,甚至于不畏强暴。有一年春节,上面的领导又来慰问瞎饺娃,带来了不少慰问品。其中有一大袋子白面,不知被哪个村的五二鬼惦记上。</h3><h3> 这个五二鬼自以为瞎饺娃摸摸揣揣看不见东西,容易得手,就在深更半夜偷偷摸摸来到瞎饺娃家。谁知瞎饺娃耳朵尖得很,尽管这五二鬼蹑手蹑脚,还是被瞎饺娃听见了动静。瞎饺娃喊了一声,可这五二鬼不甘心,扛起面袋子就要跑。瞎饺娃一骨碌翻起身,扑向动静,死死抓住那五二鬼,不放。五二鬼一看难以得手,还被抓住,就和瞎饺娃撕打起来,最终打晕了瞎饺娃的头,逃之夭夭。</h3><h3>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就见瞎饺娃头上流着血,从马路上慌慌势势地趋向村西,说是要到派出所报案。到派出所,瞎饺娃一五一十把昨晚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还说那个五二鬼吭哧马闹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指名道姓地说是本村六队的某某人。派出所的警察于是径直到这个人家,把那个人带到派出所盘问,结果那人说不是他干的。</h3><h3> 后来,由于再无对证,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不过,瞎饺娃勇斗偷面贼的事,却被村里人时常活灵活现地讲起,都感慨瞎饺娃的确是个不一般的人。</h3><h3> </h3><h3></h3> <h3><font color="#39b54a">(村里人祭拜祖先:对万物神灵的敬畏,对大地祖先的感恩……)</font></h3><h3><font color="#39b54a"><br></font></h3><h3> <b>11</b></h3><h3><b><br></b></h3><h3> 一个村庄的恩情,有时也十分激烈。</h3><h3> 瞎饺娃从内心里爱着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他出生在1949年前后,从小到大,一直到老,他和他家享受到了几乎所有的政府帮扶和各种社会爱心。上面下来救助政策,没说的,村上的干部第一个想到的是他,每年各种慰问,毫无疑问,瞎饺娃是首选的对象。他一生享受“五保户”的待遇,时不时得到各方面的资助。穿头吃头,用的住的,可以说应享尽享。多少年来,夏天的单衣,冬天的棉衣棉被,过年过节的米面油肉,都享受过,而且,时不时地,还有上面的领导亲自登门慰问。</h3><h3> 在这期间,也有外面的好心人长期关心帮助。一位在民乐城上搞房地产开发的段宝国知道了瞎饺娃的事,就让其儿子经常来给送钱、送衣服、送药、柴米油盐,一直没有间断过。</h3><h3> 早些年,乡政府还专门为他家修了新房,村里又把自来水送到他家里,结束了他大半辈子的挑水历史。前几年,养老院一开始,他和他的宋桃花,又一起双双被请到新天的养老院安度晚年。每当这样得好事来临,瞎饺娃就有一种无尚的荣耀和自豪,走起路来都跟往常大不一样,颠颠的,一股子活得舒心的劲道。</h3><h3> 瞎饺娃自信、快乐,更重要的还是有这村庄的人情温暖。</h3><h3> 还在他打窖的时候,村里有一户人家嫌弃瞎饺娃,吃饭和睡觉都让瞎饺娃在街门洞里。这个事被邻村得人知道了,成了顺化堡村的笑话。村里的人都觉得为此丢脸,于是经常数落这个人家,都拿这个事说做人的薄情,不厚道。此后,再不敢有过分嫌弃瞎饺娃的人家。</h3><h3> 还记得在我上学和教书的时候,瞎饺娃时常来到学校,这与他爱热闹,爱学习有关。他经常站在教室外后面窗户跟里听老师讲课。如果是闲人,老师就会驱赶,怕影响学生上课,但对瞎饺娃却不。下课了,瞎饺娃就和学生娃说笑嬉闹。学生娃尤其喜欢听他唱小曲子。他会唱的小曲子很多,每曲都记得滚瓜烂熟,一字不落。他唱起来认真卖力,顿挫悠扬,不过唱到“黄”处便溜过,或者打住,惹得学生娃们跟来跟去地求唱。瞎饺娃就说不唱了,不唱了,拾柴去哩。学生们说我们给你渣子煤块,于是一些学生就把学校大灶的煤块,或是班级、老师的渣子每次悄悄“偷”来一些,送给瞎饺娃。</h3><h3> 几十年后,我和学生们说到这些,他们还开玩笑说,那时候我们也“偷”过老师您的渣子哩。我说,遗憾啊,那你们咋没多偷些我的渣子啊!现在想来,那能算偷吗?就算是,偷来送去的,也都是良心啊!</h3><h3> </h3><h3> 是的,就是在这样的村庄里,瞎饺娃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他是这个社会,这个村子的一份子,是未被轻视的一份子。他的欢乐,他的幸福,不时短暂的,也不是虚拟的。</h3><h3> 在村里人的眼里,他就是个“穷欢乐”。他总是那么快乐,那么自信,从小到老,似乎没有一点忧愁痛苦的样子。听到放炮声,跳秧歌唱戏的声音,他都会喜不自禁,手舞足蹈。逢年过节,听到有人给他说拜年了,他马上会听出是谁,嘴里称呼着,立马标标准准,兴高采烈地作揖,拜年。 </h3><h3> 瞎饺娃爱护村上和生产队的一草一木,对破坏生产,占有公家财产的人和事可以说是嫉恶如仇。他骨子里感恩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他虽然不是党员,却是个听党话跟党走,政治立场十分坚定的积极分子,他虽然没读过一天书,但他对当前政策知道得头头是道。村里前前后后召开的批斗会,他几乎场场不落,开会批斗无论谁,他都会慷慨激昂,抢先发言。</h3><h3> 有一次,对本队一个上中农出生的人进行批斗时,他还摸摸踹踹地上去打了人家。这一表现,给工作队留下了深刻印象,为此,瞎饺娃便成为最积极、最可信任依靠的运动骨干力量。那场运动时,他更是个政治立场坚定的积极分子。村里的骨干民兵押着戴着高帽子的“坏分子”去游街,瞎饺娃就和我们这些小娃子一起跟在后面起哄看热闹。在一次批斗会上,他还不通私情地,用针扎过同队同族人某某的头。</h3><h3> 想起来,当时的各种运动,也怪不了瞎饺娃,他的一些过激行为,只不过是在那样的背景下,他想报恩于这个社会的那种执着和迫切所致吧。况且,里面的确也有祸害村里的人。 </h3> <h3> <font color="#39b54a"> (村里的社火小戏:劝化人心的戏年复一年,活在村里的人继续前行,幸福不会遗漏任何人,迟早有一天它会找到你……)</font></h3><h3><font color="#39b54a"><br></font></h3><h3> <b>12</b></h3><h3><b><br></b></h3><h3><h3> 瞎饺娃没有结过婚,却有着“三妻四妾”。</h3><h3> 很早的时候,就有村里的人为他张罗媳妇。开始是一个邻村的傻丫头,是先天的痴呆,傻得厉害。一年中好几次来到村里,好长时间呆在村里的格拉拐角。一个有身子,没去处,一个有房子,没媳妇。村子里有人撮合,叫瞎饺娃领家里住一起,这时瞎饺娃就露出难为和羞涩,后来终是没有结果。</h3><h3> 几十年间,村里前前后后来过的疯女子或者有智障的女子也不少,这样的时候,村里人都会撮合。瞎饺娃多是看这些女子孽障可怜,先后收留过好几个,有的还过得挺好。有人就诙谐地说他有“桃花运”,曾经“三妻四妾”。他先后收留过的三五个女人,有的是精神有毛病,离家出走,到顺化堡村又没处去,瞎饺娃就将其领到自已的家里过起了生活。有的是被丈夫遗弃,无家可归,瞎饺娃碰到就给收留了。还有一个是走失迷路后回不了家而被瞎饺娃领来作伴。有一个邻村的智障丫头甚至怀了孕,但人家家里人不同意,给流了。</h3><h3> 前些年,村子里又来了一个四十几岁的疯婆姨,满头乱发,满脸污垢,一会儿惊恐,一会儿傻笑,一会而沉默,一会儿露出祈求的眼神,伸手向人讨吃。看起来疯得还不是很厉害,有人就把她引到瞎饺娃的家里。</h3><h3> 后来,这个疯女人竟然不傻笑了,神情也一天天安逸起来,曾经的那些惊恐好像也渐渐地消散了。洗干净穿整齐倒也不见得多丑,还有些韵致,服服帖帖依依偎偎地跟着瞎饺娃过起日子来。她,就是人人皆知的宋桃花。</h3><h3> 瞎饺娃对村里人仁义 ,对自己家里收留的这些女人也温厚宽容。他会唱许多民歌小调或是宝卷曲调,小寡妇上坟,浪光棍,哭五更,割韭菜等等,唱得有滋有味,听得出他是个深谙世事,富有情感的人。尤其是小寡妇上坟、浪光棍,唱得如泣如诉,感动得大小落泪,把收留的女人们的心都唱苏了,唱化了,使得那些恐慌的心灵脱离世俗的眼光,感受到悉心的抚慰,便渐渐地平静,安神下来。 </h3><h3> 瞎饺娃收留的那些“三妻四妾”,虽说各个都有眼睛,有的还不咋傻,可干家务做饭什么的还是由他操持。就是涝池里取水,照样离不开他。只不过由一个人挑水变成了两个人抬水,明眼人走在前面,起个引路的作用。就是冬天冰眼里提水,也照样少不了它亲自劳作。为此,还有个笑人的段子。那时候冬天,村里人为方便取水,在结了冰的涝池上打个洞,叫“冰眼”,冰眼时常变换位置,或大或小,有时还四处溢水,給瞎饺娃摸索舀水提水带来了难度。</h3><h3> 说是冬天有一次他和那个叫宋桃花的去抬水。宋桃花站在那里吵吵着,瞎饺娃则用脚在一层水的冰面上靠感觉左摸摸右探探地找冰眼,可是宋桃花站在那里说话腰不痛,嫌瞎饺娃找冰眼不着边际,就叽叽咕咕地数落瞎饺娃说:半天你摸不着个冰眼,你瞎地哩吗?当时正好这一幕被一个村里的挑水人看到,那人哭笑不得,就问宋桃花:你说多才瞎地没?问得宋桃花大羊张嘴。后来,那人给他们提了两桶水,这才了事。</h3><h3> 其实,也正是那些忍让宽容和情趣,让宋桃花由一个暂时的寄居者,成为瞎饺娃长久的伴侣。瞎饺娃也真正地交上了他这个終其一生的“桃花运”。他们两相互疼爱,不离不弃,相依为命的事儿,竟成为这一带村子里久传不息的温柔佳话。</h3><h3> 有一年清明,我去老家上坟,回来的路上,老远看到前面走着一对人。一前一后紧贴在一起的一对人。竟然又是瞎饺娃!走在后边,身体微微地前倾,像是给前面的人一个更加舒适的靠背。前面的是那个曾经疯掉的女子,就是宋桃花,身体自然地服帖在后面身体上,就是连头,也似乎微微地靠在左侧那个熟悉的肩膀上。他们就这样相依相靠地靠着前行,像是一个人。那安然,那步态,那神情,叫人眼睛湿润。</h3><h3> 在一个村庄的林荫道路上,那是一道怎样的风景啊?疯婆姨做了瞎饺娃的眼睛,瞎饺娃做了疯婆姨的脑子,一个有了依靠,一个有了慰籍。没有海誓山盟,倒是真正地进出成双,形不离影,相互依赖,相亲相爱。</h3><h3> “相濡以沫”“执手相依”“执子之手,白头偕老”这些美好的词存活在哪里呢?也许就在一个村庄里,也许就存活在一个村庄的更底处。我想,这样更合适。</h3><h3> 一段时间,我很想给瞎饺娃一点钱,多少合适呢?一千?两百?这不是在施舍吗?就精神世界而言,想想我们自己,他可不是可怜到叫人施舍的人。</h3><h3> 等在我老家门口的树坛子边碰到瞎饺娃的时候,情急之下,掏出来的是二十块钱。我突然想起来了,很早他就有个抽烟的嗜好。</h3><h3> 我说:“给你这个钱,你买盒烟抽。”</h3><h3> 他一摸,就知道是一张二十块的钱。就知道我真是让他买盒烟抽。他马上弓着腰频频点头:“嗯!雷老师,谢谢!谢谢!”</h3><h3> </h3><h3> 有几次,我很想问问老家里来的人,瞎饺娃怎么样了,但总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离开家乡几十年了,问一个人,得到的答案不是已经死了,就是还活着。其实,活着或是死了,对于瞎饺娃又有什么呢?他经历过苦难,也领受了温暖,重要的是他自自然然地活过了一回。他好好地活着,是应该,他寿终正寝,也是应该。我想,他要死,应该是正真的寿终,正寝。像大地上的一棵小草,自自然然地,绿了,黄了,饱满了,又枯萎了。也许,他死了,吹唢呐的不会很多,也许棺材板不会很厚,甚至没有一口棺材。但是,我想,按照他的性格,应该是想着美好,微笑着死的。</h3><h3> 这时候,也难免使人想到他那个“囊胞”兄弟。问村里人,都说是不知下落,大概早死在外面了。</h3><h3> 是啊,村子里甚至于城里的不少人,活得并没有瞎饺娃欢乐,也没有瞎饺娃磊落,而且先他而去了。</h3><h3> 一个瞎子,李多才,却活得旺旺的。</h3><h3> 前几天,我才从一篇文章里知道了李多才离世的信息。他最后是在乡上的敬老院里去世的,享年68岁。据说,他去世以后,那个宋桃花在敬老院就待不住了,又到了外面乱跑去了。你说,这怪也不怪。</h3><h3> 顺化堡村,这个千百年的古老的村子,曾经有过大事件,也出过大人物,我却没见过哪篇文章专门写到过村里哪个人。倒是盲人李多才,一没权,二没钱,三没头衔,甚至没有眼睛,去世之后,村里人念念不忘,还有不少人来写他的传奇故事。为什么呢?</h3><h3> 有时我想,是村子养活了瞎子,还是瞎子养活了村子呢?面对恩情,我们又该感谢谁呢?</h3><h3> 有时我又在想,人,在这个跌宕前行的社会里,究竟应该靠什么活着呢?</h3><h3> </h3></h3><h3> </h3><h3> <font color="#39b54a"> 注:这篇关于传奇盲人李多才的文章,写写放放,先后经过三次:2012年3月初稿,名为《瞎子的村庄》;2014年2月,修改成《村庄的脉象》;2019年2月修改为《“瞎饺娃”和他的顺化堡村》。修改第三稿时,获知李多才已经去世。</font></h3> <h3> <font color="#39b54a">(祁连山:顺化堡村永远的靠山……)</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