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公庙• 【吴亦男】

Yinan

陶公庙，湖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文物介绍里，这里是六朝遗庙、千古名山；这也曾是山中宰相、陆地神仙的循世桃源、忘怀得失之地。

于我，这儿却是小学读了四年的学校，也是儿时少年初观社会人生的戏台。那会儿我并不知道这庙原建于南朝梁代，已有1500年历史；也不知道这里起源于晋代名士陶淡叔侄修行得道于此；更不知道我们小11班某年的教室处，以前（及以后）正是庙中侧殿敬关公的神坛。我只知道课间大礼堂小礼堂的喧哗打闹；而放学之后偶尔留校晚走礼堂里格外的空萧寂静。现在供观音菩萨的地方，是学生开大会文艺表演的舞台；正殿东侧天井旁的侧间是我们陈校长一家的住处。六月份发大水的时候，大礼堂的麻石板地面则用粉笔分成了很多小块，那是镇上临河街上住木板房的人家要临时避住于大礼堂而各自划地为家。随着各家临时的竹床炉厨搭起，学校也就放假了，而我们小孩儿感觉到的不是水灾，却是节日般的欢乐：不用上学，且可享受马路上搭船划水的好玩… 我一直不明白大礼堂的后门为什么要五六丈宽占满整面墙，而且是充满万字空窗的不关风的大门，只是感觉到在大礼堂疯玩累了的时候，站在那儿可吹到习习凉风，也可眺望右侧的浏阳河。河里机船拖着几十条小船，那船队在远处拐个弯，由此而形成一条曲线委婉向南流去。河对岸潭阳洲的浅滩中，却总是零星的散布着几条挖沙船，静静的停在那儿一动不动。这里是我觉得最好发呆的地方。直到十几年前陶公庙部分修复我在去国多年头次返乡去看时，才知道这里正是临湘山头，是陶公庙正殿的大门口，也是方圆几十百里的风水宝地。

出了大礼堂的大门，就不属学校了。下面是几十级宽阔的麻石阶，大石级对门就是戏楼。戏楼与大石级之间是个大坪，旧时也是凸凹不平的麻石，有一年改成了水泥蓝球场，现在又改成了麻石地只是光滑平整失去了旧麻石的年代感。大坪沿河一侧有两株古樟，最奇的是那株大樟树，儿时的我们就听说它有800多年了。但我们在意的是树有很多树洞，踩着肩可从树一侧的长条洞囗侧身爬进大树洞，胆大的还可沿古树干的树洞爬到分枝上去捉迷藏，甚至弄个更长的杆粘上树胶伸到荗密的树枝尖捡蝉壳。

戏楼是镇上的活动中心，在那十几年间，走马灯似的缩演了中国社会的繁多剧目：各种批斗会、样板戏表演、公审大会、誓师会……一会儿见到这位同学父亲振臂高呼口号，一会儿又看到那位同学父亲戴高帽挂牌子受批判。麻石大石级的两侧在半山是两个平台，其中之一是每次开会镇上的坏分子集中管制的地方，在那昏暗的角落，低头站着一群永远遭人唾弃的人。记忆中那迷茫昏眩的年月里，这里的晚上却是相对平和，因为这儿也是镇上的电影场。在这儿我们看了摘苹果的时候和看不见的战线，也为阿山睡炮弹壳而紧张，故事片前的新闻简报也看到伟大领袖接见尼克松。偶尔电影放映前的闲话中，人们会顺着坐在旁边的长者的指点，抬头看着谈论着戏楼屋顶正脊的葫芦宝顶及两角吊剑，那轮廓在月光的衬托下是格外的分明，仿佛吊剑还带着下垂的剑巾在风中轻微地晃动着。在那视道佛和一切宗教为迷信异端的时候，人们的谈论是隐晦的，我从没听懂大人们琢磨着屋顶的什么，暮色朦胧下葫芦及吊剑清晰的剪影于是蒙上了一层神密与未知，现在想来也许那是千多年陶公庙道业的影子。

正是：

临湘山下千百秋夏错眼迷离上演多少传奇戏

浏阳河畔数十春冬流船漂逝载走几代人生场

（写于二〇一九年二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