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界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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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一 个 世 界 的 倒 影</h3><h3>我是坚信有另一个世界的。那是所有的灵魂孽磐的世界。</h3><h3>在我的家乡,上点岁数的老人们都要为自己做送老衣裳,还要寻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都很平静,甚至还有点骄傲,看,我还能为自己做事,这些身后事都是俺自己做的。她们大多是在秋后做。满世界的秋收回了院里,黄澄澄的铺着,挂着,他们的心就踏实,他们就挤在这黄色、红色、绿色的缝隙里,静静的为自己做。</h3><h3>秋的光芒丝丝屡屡的缠绕着他们,也缠绕着他们一生的回忆。通常猫和狗躺在院子的旮旯角里打盹,老奶奶就眯缝着老花眼把线和光芒细细地缝进这些看起来和戏服差不多的养老衣裳里。那衣裳一定是有云、仙鹤、莲花的。那是他们寄予希望的所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一定会不停的讲,只要身边有一两个小孩,她就会兴致勃勃的从嫁她那天讲起,讲她娘家的排场或是凄凉,讲那天的红火或是遗憾,讲自己的懵懂或是羞涩,直到讲的身边早已没有了孩子,她就会深深的陷进往事里,轻声哼一首儿时的歌。“日头眼看落了阳,王大脚挑着担子回了家,轻声叫一声我的媳妇呀,你看我给你买来一件新衣裳……”</h3><h3>那些送老衣裳就和着秋的韵律婉婉扬扬的缝制到了冬。自然也缝进了一生的故事。</h3><h3>这时的老头他是不会每天躺在院子里晒秋阳的,他会在早些时候为自己和老伴选好一户上好的木匠铺子,买好板子做“材”。他们一律管棺材叫“材”。能给自己预备好“材”,那才是有材料的人啊,那这一辈子才活的有头脸啊。他一定会抽着烟袋锅子看着木匠钉好材,然后一遍一遍的刷漆,有钱的人家刷三十八道,没钱的人家也要刷二十一道。刷好了漆的材黑亮黑亮的,并排放在跨屋里。那里面用明黄的裱纸糊着,放着各自的送老衣裳。</h3><h3>秋就在他们忙活这些的时候溜走了。肆无忌惮的风刮走了最后一片树叶,缩手缩脚的冬悄没声的来了。</h3><h3>冬天来了通常他们很少出门。他们在家等着。他们等着去住那个不到两米长的“材”。有了养老衣裳和材他们还要什么,他们什么都不再需要了。那俩个黑洞洞的盒子就是他们未来的家。那个世界可比现在这个世界好不知几百倍呢!</h3><h3>他们缩在炕头听他们的子孙们带来的关于这个世界消息,这个离他们渐行渐远的世界。什么国家纷争、政权交替、金钱美女、个人恩怨,他们一律不搭话,他们不必搭话。因为只有到了他们这个年龄的人才能懂得这个年龄不搭话的理由。他们顶多在大家兴趣索然时插上一句话:什么都带不走呀!然后倒头睡去。</h3><h3>或许他们熬过了这个冬天,或许他们又熬过了一个冬天。在这些漫长的等待日子里,他们无休止的想像那个世界的美好。他们会一遍一遍地对身边的小孩子说,那边可是金砖铺地呀。住的是金銮殿,吃的是山珍海味。所有的人都是一品。都是官呀。丫环如云。好牛好马的到了那边就都升成了丫鬟。不缺吃不缺穿,想要什么有什么。没有吵架生气,打打斗斗。大家都是仁君志士。都是好人才能到哪儿呀。要不怎么叫天堂呢?坏人进不了哪儿。坏人得下地狱。罪大恶极的人就会下油锅。</h3><h3>在对天堂的憧憬中他们等到了那一天。他们中的一个在一个冬天或是一个极热的夏天住进了那个自己准备好的“材”中,走完了这个世界的路。</h3><h3>在吹吹打打的乐曲中,他们安然的长眠了。他们升入了天堂。一个穷也好富也好总归都要去待遇永远是平等的地方。</h3><h3>2002年的阴历十月,我和我的父亲回到家乡,河北省景县,一个以盐碱地著名的地区,来为我们祖先烧一把祭奠。</h3><h3>我和父亲还有三个叔叔去村外的祖坟上烧纸。哥儿四个都是七十岁上下的老人。他们用家乡话和村民们打着招呼,用编织绳编的挎篮里盛着纸钱。他们的白发在风中飞舞着。村子很静。出的村来,天地一片阔蓝。周围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风声。他们说,和他们小时候的田野一模一样。只有到了这儿你才能找到儿时的感觉。这天,这地,这阳光、这味道,简直和老奶奶做送老衣裳的秋天一个样。老奶奶讲的故事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那个时候我们只有几岁。一晃七十多年了,外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这儿不还是这样吗?</h3><h3>祖宗的坟头长满了荒草,像个小岛似的孤立于农田之中。他们相视而卧,漠视着百年的风云变化。父亲在每一个坟头前放上供果,然后唤他们:老爷爷,老奶奶!爷爷、奶奶!爹!娘……。我惊诧这种带着喑哑苍老的呼唤,那是一个血脉相连的子祠根系丝丝屡屡的牵挂。如此算来,父亲的老爷爷该是横跨了三百多年的祖辈!那个清朝嘉庆或者道光年间的太老爷爷该是清朝马辨,马褂长袍吧!几个世纪的浩瀚历史一下子浓缩到了方寸之间,一抔黄土,几块白骨,掩埋了纵的时间,近的令人炫目令人发抖。</h3><h3>几颗花白的头颅一起朝向祖宗叩拜。这叩拜除了对祖宗的崇敬之外,还有对自己的未来回归的报到。我想,他们此时都是平静的,就像当初他们的祖辈为自己准备送老衣裳一样平静而又向往。父亲多次向我表达过对财富的漠然,他说,我穷其一生的奋斗最终只需要一块不到两平米的地方。我只想平静而健康的活着,不要再给生命太多的意义和负担。</h3><h3>回来时起风了,风打着旋儿把我们的纸灰带向空中。父亲说,看,祖宗们知道咱们来了,他们用这种方式向我们打招呼。</h3><h3>我的心温暖而又感动。亲情仿佛是一条无形的丝线,循着血脉的走向,无论在人间、天堂、天涯、海角,丝丝扣扣,牵挂缠绵。</h3><h3>其实人和人,穷也好富也好终其一生又有哪些不一样呢?这个世界不就是那个世界的倒影吗?</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