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傻”爷爷

吴裕额

<p><br></p><p>点此赏佳作:</p><p><a href="https://www.meipian.cn/2qcwm5u0?share_from=self" rel="noopener noreferrer" target="_blank">吴裕额作品大杂烩</a></p> <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浙江省泰顺中学吴裕额</p><p><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勤劳的爷爷</b></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我家世居泰顺卢梨——平均海拔八百多米的千年古村落。自我太祖父至曾祖父连续五代都是监生,我家可以称得上村里的“书香门第”了。下图即保存至今的曾祖父——吴德统的监生文凭:</p> <p><br></p><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但到了我爷爷这一辈却成了文盲。爷爷名叫吴文墙,是一个勤劳、善良的农民。他不是曾祖父的亲骨肉,而是曾祖父哥哥的儿子。他才三岁便过继给了自己的亲叔叔。也许因为不是亲生的,曾祖父对他并不好,很小就让他到地里去干活,并不让他读书。</p><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曾祖父对爷爷虽不好,爷爷却非常孝顺他:他才四十多岁便不用下地干活了,天天呆楼上,与朋友喝喝茶,聊聊天,连饭都是我妈妈端上去给他吃的。爷爷独自一人默默地承担起全家十一口的养家糊口重担——几乎天天都是起早摸黑地干活。</p><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儿子们成家了;女儿们出嫁了;养父母也过世了。奶奶便轮流到三个儿子家吃饭,但爷爷非要一个人过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苦干——不但种田,而且还养猪;不但不要儿子们负担,而且还时常接济小叔父一家。</p><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解放前,爷爷通过继承、苦干和省吃俭用留下了几亩薄田。解放后,他的田都被收为国有,再重新分配。他能保留下来的只有十几份地契——当时可是严禁的。下图即我高祖父吴先梯亲笔写下的一张地契:</p> <p> 在 “人民公社化”那阵子,村里人都将田地交给了公社,过上了大集体生活。爷爷却“冥顽不化”——非要搞“单干”。结果被人民群众揪出去批斗,还差点被一位公报私仇的老干部、老党员一扁担打到台下去。</p><p> 在“改邪归正”之后,他终于愿意与大家一起劳动,一起分享劳动果实。但他很傻:别人干活偷工减料,却因“速度快”而被表扬;他踏踏实实地干,却因“速度慢”而挨批评。</p><p> 渐渐的,政策有所松动了。他便久旱逢甘露一般甩开膀子大干起来——风雨无阻地在“大炼钢铁”期间造成的荒山秃岭上栽树苗。好心的乡亲劝他,别吃苦不讨好。但他理直气壮地说:“我栽树又不是为自己,犯什么王法?树都砍光了,子孙后代怎么办?”</p><p> 在农业学大寨期间,他的血汗还是白流了——辛辛苦苦栽满柳杉、杉树和松树的丘陵又成了“秃山”——无水的梯田。眼看着一片片树林被毁,他的心都碎了——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后来,他发现了一片劫后余生的栽培林,似乎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兴奋得三天两头往那里跑。令人遗憾的是:在一个多雪的冬天,人们由于没柴烧饭,又把它们砍光了。</p><p class="ql-block"> 爷爷的一生就这样劳而无功地苦干着,苦干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b>爷爷是地下党</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令我意外的是,爷爷居然是一个早在1941年就入党的老党员——地下党。在我党实行“隐蔽精干”方针期间,刘宝生(原名细古,别号老林,福建省福鼎县人。1936年4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8月参加粟裕率领的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他一直坚持在泰顺东南区开展游击战争。解放后,历任中共泰顺县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副县长等职)及其妻子、儿子,还有黄孔请、黄孔伍、苏廷居、李亚宝、夏梅山、余锡(外号“无牙”)和老周等人常年住在卢梨的淡竹洋、瓦窑岗、暗塆、拓寨仔、天湖岗庵、下脚塆和后樟门等地,他们的吃住就依靠“老东家”,并依靠“老东家”送情报等。爷爷就是他们可靠的“老东家”之一。</p><p class="ql-block"> 游击队喜欢住我家,是因为我家地处偏僻,而且紧挨大片密林,敌人来了容易逃跑转移。同时,我家较殷实,可以免费提供吃住。时间一长,他们就与我的家人们混熟了:刘宝生有空了会陪爷爷去种地;他老婆喜欢陪我妈妈上山采茶……</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解放后的刘宝生与黄孔请</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爷爷杀了一头猪。邻村的明杯来我家买猪肉,无意之中发现了游击队员。尽管刘宝生警告过他,但他为了几块赏金,一回到泗溪便去告了密。</p><p class="ql-block"> 次日,爷爷正提着两斤猪肉送往筱村我外婆家。当他走到文武庙附近时,远远看到几个穿黄军装的国民党兵来抓人了,便连忙跑回家报信。刘宝生带着众人转移到后山之后,他又到后樟门去向其他游击队员报信……</p><p class="ql-block"> 当爷爷完成任务,气喘吁吁地回到瓦窑岗岭脚时,正好遇到扑空回来的国军们。他们看到行色匆匆的爷爷,便断定是他通风报信了。于是便围上去抓住他,并用抢托砸他,还把他五花大绑,与其他几位有嫌疑的地下党员一起押到泗溪去。幸好被泗溪乡长林蔚松(地下党员)花钱保了下来,大家才得以回家。</p><p class="ql-block"> “真是万幸啊!我们的房子居然没有被国民党兵烧掉。”给我讲爷爷故事的小叔父感叹道。</p><p class="ql-block"> 事后,刘宝生气得要杀了明杯,但在爷爷的再三恳求之下只好放过他。爷爷就是这么傻——连敌我都不分,差点家破人亡也不记仇。</p><p class="ql-block"> 以下图片就是拍自泰顺县档案馆的党员情况登记表(解放前的原始档案):</p> <p class="ql-block">  下图也是拍自泰顺县档案馆的党员情况登记表(解放后的新档案):</p> <p class="ql-block">  就是因为我们卢梨等地的地下党员们的无私奉献和冒死帮助,刘宝生等人才得以顽强地坚持斗争,艰难地渡过了“隐蔽精干”时期(1940年到1946年10月)长达6年的艰苦岁月,为我党我军保存了有生力量,以及相当数量的武器,从而为实行“巩固发展党的力量”的新方针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我们卢梨村和附近几个村庄(曾经的“夏卢乡”)也因此被授予“革命老区”的称号。</p><p class="ql-block"> 下图是我们卢梨村具有革命老区特色的文化礼堂:</p> <p> 爷爷虽是老革命,但解放后却没有因此得到一点点好处。因为他很傻:当时有一位同村的老资格党员常常会欺负百姓——乱抓别人的鸡鸭;乱拔别人的庄稼。他看不下去了,便当面指责了他。从此以后,爷爷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利用自己的干部身份处处打压爷爷,甚至伙同另外一位游击队员蒙上脸,假装土匪绑架了他,并把他打个半死。</p><p> 解放后,爷爷觉得自己的光荣使命已经完成,便不再参加组织活动;不舍得继续交党费;在人民公社化中又成了落后分子……</p><p><br></p><p> <b> 爷爷最疼我</b></p><p><br></p><p> 不知道为什么,爷爷足足有十二个孙子,但他独宠我一个。尽管我每天挂着两条黄鼻涕,还不时用袖子把鼻涕擦到两个脸蛋上;很少换衣洗脸(爸爸在外工作,妈妈要下地干活,养猪,做家务),两只袖子都是油光可鉴的,两个脸蛋更是布满厚厚的、黑黑的鼻涕干(家人们都戏称我的脸蛋为“鸭蛋”);还穿着开档裤,拖着破布鞋;真是要多邋遢就有多邋遢。但爷爷毫不嫌弃,一有空便会抱我哄我。</p><p> 爷爷一生坎坷,平时难得看到他的笑脸。但自从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天天满面春风的。好像我就是他的希望,我就是他的一切。</p><p> 每当我因没菜吃闹情绪时,他总是把筷子一放就上楼切下一块珍藏着用于招待客人的腌肉,亲自烧好哄着我吃。</p><p> 有一次,他实在找不到肉给我吃,居然把一只养了多年的老猫宰了。此后,“阿额真要吃(嘴馋)——把猫咪都吃了。”就成了家人们取笑我的口头禅。现在连我儿子都用这句话取笑我。我在此郑重申明: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猫肉。</p> <h3><br></h3><h3> 有时候,爷爷挑着柴禾回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这时,只要我说:“阿公,你加列(累)了,我来替你担柴吧。”他就会忘了疲劳,飞快地把柴禾一撂,连汗也来不及擦,便抱起我说:“卵(本地方言,“宝贝”的意思)——听了你这句话,阿公就嗯加列(不累)了。”</h3><h3> 有时候,我欺负了其他小朋友,他不但不骂我,而且会说:“阿额真乖。你赶紧放过他——他打不过你。”我才会放手。当然,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如果遇上“不识好歹”的人——骂了我,我不但不放手,而且会打得更凶。我的堂妹吴林梅就经常被我欺负,婶婶多有怨言:“听都没听说过,打人了还要说他乖。”</h3><h3> 尽管有爷爷宠着,在那物质极其贫乏的年代里,幼小的我还是顿顿吃番薯丝,而且常常没有咸鱼等“好菜”。我吃不下了,便会习惯性地哭闹。每到此时,家人们便会说:“阿额又担黄瓜(大黄鱼)了。”如果有了一小块咸鱼,我便会把一整碗的番薯丝吃得一干二净。因此,妈妈常笑话我:“阿额像猫咪一样爱臭鲜(腥味)。”</h3><h3> 1970年的夏天,我们举家搬到了罗阳的溪尾水电站——现在的文祥湖底。才过了两个多月,爷爷便独自一人步行一整天,来罗阳看我。但次日,他就回去了——他说家里的猪仔离不开他,还顺便买了80多斤米糠挑回去喂猪。</h3><h3> 此后,我就很少看到爷爷了——当时交通不便,很难乘上车,步行对于幼小的我们又过于艰难。</h3><h3> 1974年,66岁的爷爷身体每况愈下。爸爸知道他的时日不多了,刚过了年,便让我回老家陪陪他。</h3><h3> 到家后,我发现爷爷已经躺在我家一楼的地铺上,浑身水肿,持续呻吟着。他还会不时叫口渴,我便用他那只已断了柄的旧瓷杯端茶给他喝。他说,喝了我端的茶,嘴里感到很甜、很甜。此时,虽浑身难受,但他还是满脸荡漾着幸福的微笑。</h3><h3> 正月初十是我的生日,他一大早就大声叫:“夏家山侬(奶奶的娘家在夏家山),你去楼上我间底(房间)割一块线肉(腌肉),驮(拿)一个鸡卵(鸡蛋),办(煮)起来给阿额吃吧——更早(今天)伊生日。”</h3><h3> 爷爷的生日是正月初三,但从来没人给他过生日。但我的生日到了,他尽管已奄奄一息,还能叫奶奶煮自己珍藏已久的东西给我吃——已经把我的生日刻入心底了。</h3><h3> 到了正月二十那一天,我发现爷爷的水肿退了,也不再呻吟了。我以为他的病好了,便不再陪着他,而是找自己的小伙伴——吴文催出去玩。其实,那是死光返照,只是我当时不懂。</h3><h3> 正当我与文催在房屋侧面的山体塌方处奔跑追逐时,突然听到了奶奶那嘶声裂肺的嚎哭声。我俩赶紧跑回去,只见爷爷的口鼻不断冒出白沫,并很快就凝结起来……</h3><h3> 爷爷的心血终于耗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的锄头;离开了他熟悉的土地;离开了自己的子孙……</h3><h3> 至今,爷爷离开我们已整整44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还一直清晰如初地刻在我的脑海里;他的勤劳、善良和淳朴的品质还一直激励着我。</h3><h3>&nbsp;&nbsp;&nbsp;&nbsp;&nbsp; 爷爷——我想你!</h3><h3> 下图是爷爷唯一存世的照片:</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