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六月,横断山脉积雪融化,又适逢雨季来临,泸沽湖湖水丰盈充沛,在泸沽湖东南隅泄湖处有一片沼泽地,称泸沽湖草海,此时波光盈盈的水面上,簇拥着一丛丛随风摇逸的芦苇和斑斑驳驳的水面植物。</h3><h3> 汽车下午六点左右赶到草海边上,暴雨刚过,霞光从云层里透出,湖面氤氲着淡淡的水气,正是拍照的最佳光线。草海、走婚桥、猪槽船,过去搜集过不少泸沽湖草海图片、如梦游过这个地方。现在亲临这般仙境!抑制着心跳,变焦、广角,我不时调换镜头、移动拍摄位置,“咔擦、咔擦!” 将美景一一收入相机中。湖畔一片菜地里,在移动的镜头中突然出现一个妇女,弯腰采摘着什么,我向前走了一段路:“阿木(摩梭语大姐的意思),您好!在采摘蚕豆吗?”是因为我叫她“阿木”,那妇女眼中放出异样的光芒,脸上露出微笑,与见到一般陌生人不同,心理距离缩短了:“是的!阿达咪(朋友),欢迎到泸沽湖草海采风。” 出于礼貌,我没有急着给阿木拍照,把相机放回包里,帮她采摘起了蚕豆,心里漾起一个小小的计划。不多时,摘满了一大筐:“阿木,摘这么多蚕豆,家里人多吗?” “是呀,每天都有一些客人在我们家用餐。” 我明白阿木的意思,这里是旅游地区,一定常有游客到阿木家家访、用餐:“阿木,我能在你们家用晚餐吗?”</h3><h3>“欢迎呀,多添一双筷子哟。” 阿木爽快地答应了。</h3><h3>阿木家的菜地周围圈着木栅栏,除蚕豆之外,菜地里长满了芹菜、大葱、等各种蔬菜,地垄边还搭建着一排木竿架子,上面缠绕着绿色藤蔓枝叶,绿莹莹的瓜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点黄色的花。阿木呶了呶嘴的方向,架下站着一位半大的女孩:“那是我家的木。” “木”是妹妹女儿的意思。看到木在采摘黄瓜,我走近木:“木,帮你採点好吗?”我在采黄瓜之时,抓拍几张木的照片,木见到相机镜头对着自己有点羞涩,我让木放松,做自己的活,答应回去印成照片寄给她们,木开心地微扭上身,撇着小脑袋憨笑。</h3><h3> 我在行前做了点功课,记住了摩梭人的称谓:“你家有阿木格咪(姐妹)几个?”我问阿木。</h3><h3>“阿木格咪三个,还有两个‘阿木格日’(哥哥),一共兄妹五个,我们阿木格咪共有六个孩子,我的若(儿子),去年当兵去了。阿咪(母亲)还健在,一家十二个人呢。”我们用汉语夹杂着摩梭语称谓交谈着。</h3><h3>“多幸福的大家庭哟!阿咪是家里的日咪达布(即摩梭人家女当家的,一般称老祖母)吗?”</h3><h3>“不,现在我是日咪达布。阿咪的眼睛不好了,我接替了。 ”哇!多么年轻的“老祖母”,看上去阿木顶多四十岁,高挑健康的身材,脸色红润,像细月牙儿般的眉毛下面一双大眼睛,忽闪着晚霞的光芒,面对阿木这位有点现代范儿的摩梭女人,一下子我产生太多的遐想和疑问。“老祖母”这一称呼,在摩梭人家是享有绝对权力、聪明能干、没有私心、有组织才能,能够团结一家人辛勤劳动、在一起幸福生活的女主人。在老祖母年迈身体不佳时,往往由家族内部推举一位能力最强的女儿接替。在我过去的印象中,老祖母是头上缠着蓝、黑布饰带,身穿蓝、黑色衣裙的妇女形象,而面前这位老祖母戴着一顶浅紫色秀着英文字母的棒球帽,身着浅绿色毛衣,套一件敞着扣的军绿色短夹克,讲着稍带云南口音的普通话,没有一点点摩梭老祖母的影子。是不是今日的老祖母都已走出过去传统观念生活,进入今日多彩多姿大时代的熔炉里呢?“走婚”,是摩梭社会生活的基础,被称为“母系社会”的活化石。心想,旅游开发带来的变化也太大了吧,也就这一二十年时间,那亘古岁月形成的古化石,也会在新时代的阳光下融化、凝结为可以任意雕琢的美玉。心想阿木和阿木家一定蕴含着许多奇妙的故事,对阿木家作一次小小的探访,定能满足我对摩梭文化体验的企望。</h3><h3> 我随阿木和木来到几座木楞式两层楼围合的大四合院内,这是阿木的家。阿木一进院子就忙着从这座木楼跑到那座木楼,安排家人准备今晚晚餐和客人的住房。我帮木坐在院子小木凳上理菜,一会儿阿木家的几个孩子都跑过来帮忙,最大的十三四岁,最小的才四五岁。孩子们对我这位异乡客一点不感觉陌生,我与他们一边理菜一边聊家常,理完菜后给他们拍照。只见院子中央树着一根高高的木杆,木杆上拉着五颜六色的经幡,在天空晚霞的映衬下随风招展,发出扑啦啦的声响。又有几个背包客走进院子里来,阿木妹妹和孩子们迎上前去帮客人卸行李。这个和谐的摩梭大家庭,以她特有的质朴、热情,欢迎来自四方的客人。</h3><h3> 阿木向我招手,请我进屋,踏几层石阶进门后发现是祖母屋。不是所有的客人都有机会进入祖母屋的,我与另外两个北京来采风的作家是今晚应邀的嘉宾。阿木的母亲坐在屋子一侧铺着红毡子的卧榻上,刚好我包里还放着一串刻有“好人一身平安”玉片的青田石佛珠,我拿出礼物送到她的手上:“阿咪,玛达咪!(老妈妈,吉祥如意!)老人开心地接受了,虽眼睛视力不好,还是显得精神矍铄的。屋子的中间架起木材,烧旺了一堆火塘,缭绕的烟雾从屋顶天窗排出。阿木的家人们走进屋内,阿木给我们一一介绍,分别是阿木的两个妹妹、两个哥哥,阿木排行老三。孩子们的两个舅舅五六十岁了,虽自己亲生的孩子不在身边,可外甥女、外甥待其胜如生父,几个孩子围坐在他身旁,摆放食物、敬酒,阿木说这些舅舅们的晚年,都会得到下一代的精心照顾,过得一点都不孤独。主人们和我们三位客人围坐火塘四周,</h3> <h3>屋子里济济一堂,其乐融融。阿木给我们敬苏里玛酒:“阿主(朋友),玛达咪!”我们也回敬:“阿木,玛达咪!”。与孩子舅舅们碰杯,互致问候。矮桌的盘子里装着切成一片一片的猪膘肉、灌米肠,剁成一块一块的熏鱼、烤肉,大碗里装着热气腾腾的猪肝片汤和猪头肉面条,还有几盘鲜嫩的素菜、水果。两位北京客人与两位舅舅谈得火热。阿木坐在我身旁,苏里玛酒一杯接着一杯,有些醉了、话多了、脸红了、心也跳了。我看阿木好开心、好幸福,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火光。阿木说,明天带我去坐猪槽船,下草海采荇菜。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醉了。我问阿木:“您儿子的阿达(父亲)还好吗?常回来吗?”这本是摩梭人很忌讳的问话,话音刚落,我就对这句无厘头的问话后悔。</h3><h3>阿木没有介意:“不好,不走有四年了,有了别的主,水要流去挡不住,树要枯死救不活。”阿木的眼神有点黯伤,像遮上了云雾。</h3><h3>“阿木能干又漂亮,会有别的阿都来找的呀?”</h3><h3>“是我心凉了,以后的时光我就全身心投入,和家人建成了今天这样的摩梭人家旅馆。您的家里好吗?”阿木岔开自己的话题。</h3><h3>对阿木,我除了赞赏又多了几分敬佩,有点心猿意马地回答。“好!一个夫人、一个女儿,女儿在外地读大学。日子平淡得像清水。”</h3><h3>“不,你们每天喝的是绿茶,我们喝苏里玛。”</h3><h3>“阿木真会讲话,读过不少书吧?”</h3><h3>“读完初中呢,我们摩梭人只有语言没有文字,读的汉语学校。我的阿达(父亲)是位乡村教师,虽不住在一起,对我的教育没少操过心。”</h3><h3>“想阿达吗?”</h3><h3>“常去看,送点吃的、用的。”阿木停顿了一会“阿主,你做什么工作?”</h3><h3>“画画的,到泸沽湖寻梦,非常幸运,来到你的家,圆我的梦。”</h3><h3>“那您是画家了,能帮我画一张像吗?”</h3><h3>“这次没带绘画工具来,下次来写生,一定给你画。”虽然没有说谎,但回答有点勉强。“哦!明天我帮你多拍几张照片。”</h3><h3>“不用,不用了!”阿木急切地回答,看着火塘里跃动的火苗,沉默了好一阵,是不是突然觉得自己日咪达布的身份而退缩、还是勾起了某件往事而不快?无疑,我们之间出现了一道篱笆,阿木的眼睛又罩上了淡淡的云雾,一时我很尴尬,不知说什么好。</h3><h3> 篝火晚会是在湖边广场举行的,村里的摩梭姑娘和小伙子们身着盛装纷纷来到篝火旁边,而广场四周挤满了来自各地的游客和村里的一些孩子、大人们,笛子和芦笙吹奏起来,小伙子们排在前、姑娘们跟在后,排成一条长龙跳起了甲搓舞,他们手挽着手随音乐节奏晃动身体、踢踏脚步。我拿出相机拍照,心里却惦记着阿木,我以为她一定不会来,这样的例行表演在旅游旺季几乎天天都会举行,阿木每天都那么辛苦,这会也该歇歇了。舞越跳越激烈,小伙子们扭动肩膀、跺响脚步,姑娘们晃动腰身、舞步飘忽。广场边游客和村里的人一个个开始走向跳舞的长龙,手牵着手,围成的圆圈越来越大,也有一些青年,钻入人圈内挑起了迪斯科。我突然看到站在广场边上人群中的阿木,我招手走近阿木,阿木已经换上摩梭民族服装,红缎袄、白色百褶裙,挽成盘髻的秀发配饰蓝色和白色的串珠、点缀几朵鲜花,耳鬓垂挂束发彩带,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火光,活像下凡的仙女。此时乐声、人生鼎沸,阿木凑到我的耳边大声说,给我和北京来的两位客人送钥匙:“给你们两个二楼最好的房间,后窗对着草海,可以看到月亮。”北京两位客人也走过来了,邀请阿木一起跳舞,我手里拿着相机、背着相机包,狠当时不能邀请阿木,眼见着北京的客人挽着阿木消失在滚滚的人流中。</h3> <p class="ql-block"> 耳边恍恍惚惚地响着广场男女对歌的声音,躺在客房床上,过度兴奋而疲倦的我似睡非睡,在梦境和苏醒中游离。不知道是苦涩还是甜蜜,阿木的影子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 ……渐渐耳边的歌声消逝了,月色朦胧,波光粼粼。我划着船、穿过桥、上岸,把船系在河边一棵柳树上,健步如飞,不清楚为什么我忽然变得如此年轻,头顶毡帽,身穿摩梭男人穿的对襟缎袄。懵懂中,我的身体与灵魂是分离的,我的灵还是我自己,而我的体却成了一个摩梭小伙。阵阵虫鸣,斑驳月光,我来到阿木家木楞屋的窗前,我深爱阿木,窗内有一双痴情盼望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不能从大门进入,必须从木楞屋的窗台爬进阿木的花房。进入花房后,紧紧抱住阿木不放,我向阿木诉苦:“阿木呀,何时我们才能不分开,何时我才能从大门走进你的花房。”</p><p class="ql-block">阿木说:“阿都(情侣中的男方)呀,我们已结为连理,该叫我阿夏(情侣中的女方)了。阿都若要从大门进,除非我怀上了你的娃。”这以后天天夜晚我就从窗户爬入花房,每日抚摸阿木的肚皮盼宝宝,鸡叫三遍后,恋恋不舍又爬出窗外。我的肉体浸泡着欢愉,而我的灵魂承受着煎熬。阿木终于怀上我们的宝宝啦!为何阿木的窗户对我关上了,阿木搬进了祖母屋与她阿咪同睡,我只能站在望见阿木家院宅的小山上吹竹笛,阿木扶窗向外望,我在山上泪汪汪。盼星星、盼月亮,宝宝终于呱呱坠地了,我的舅舅陪着我,牵着一条牛、三只羊、两匹缎,还有酥油、茶叶作为聘礼,赶到阿木家提亲,阿木家的大门终于为我打开了,我拥着阿木和宝宝“阿夏呀阿夏,我们不再分开了。”</p><p class="ql-block">阿木说:“阿都放心吧,阿夏的门每晚为你虚掩着,照顾宝宝有阿木格咪和阿咪呢,白天你还必须在自己的家,供养你的阿咪,教育你的则乌、则咪(外甥、外甥女)。”我的灵时时守在阿木和宝宝身边,可我的身天天留在自己阿咪的家里,属于我和阿木的,一天只有那三四个小时…… </p><p class="ql-block"> 约约绰绰,窗外传来:“端!端!”的声音,由模糊到清脆,那是知更鸟的叫声,我慢慢地醒来,还有几分懵懂。嘴里苦苦的,心里却是甜丝丝的,我与阿木终成眷属了?我与阿木有了孩子?这只是梦呀,梦离现实遥不可及,马上就去敲阿木的门?告诉她我梦中的故事?推窗看,皓月当空,水光莹莹,窗外草海像泄上一片水银,一阵晚风吹来,浑身透凉,我打了一个寒噤,我的灵已回到了我的体,摇头苦笑,自形惭愧,还是睡觉吧,到梦中去追寻……</p><p class="ql-block"> 鸡叫几遍都没能听见,初阳出现在湖岸线上,我又醒了,可能后半夜睡得太沉的原因,头有点晕,还想在脑中搜索梦中阿木的身影,只剩一片空白,突然记起昨晚阿木说过,今早带我去划船采荇菜的事,嗖!一下跳下床,迅速穿好衣服,快快赶到湖边呀,阿木一定在那里等着我呢,提醒自己,不带照相机,在草海荡舟,学习采荇菜,真正切切地体验,那毕竟是活生生的阿木呀!我的灵告诉我,阿木只是我心中可敬畏的格姆女神(摩梭人崇敬的白色女神),我会凭记忆画一幅油画,画泸沽湖、或草海、或阿木,或都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子涵(邓继荣) 2011年 9月 6日 作</p><p class="ql-block">此篇曾在《散文选刊》、《海外文摘》上发表,获2011年期刊年度散文类优秀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