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红楼:鬼斧神工般的精雕细琢

鲁焕清

当今中国油画界有一位奇才，叫冷军。看过他油画的人，都会为他那比摄影还逼真、细腻的超写实画像而惊叹不已。那“细腻而不腻、逼真而非真”、“鬼斧神工般的精雕细琢”（大美艺术《冷军：画画40年，画到极致》），使他自然成为了中国超写实画派的领军人物。我在品赏《红楼梦》时，读到小说中那入木三分的细节，那一丝不乱的纹理，常常也会情不自禁地将曹公与冷军联系在一起。请看下面这一段文字：

且说贾母因觉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姨妈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来歇息。凤姐忙命人将小竹椅抬来，贾母坐上，两个婆子抬起，凤姐李纨和众丫鬟婆子围随去了，不在话下。这里薛姨妈也就辞出。王夫人打发文官等出去，将攒盒散与众丫鬟们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着，随便歪在方才贾母坐的榻上，命一个小丫头放下帘子来，又命他捶着腿，吩咐他：“老太太那里有信，你就叫我。”说着也歪着睡着了。

小说第41回，有两个高潮：贾母率众人在栊翠庵品茶与刘姥姥醉闯怡红院。就在这两个趣味无穷、意味深长的高潮之间，曹公嵌入了这一段文字。这段关于贾母等午后小景的“白描”，貌似不温不火，读起来也平淡如水，甚至于我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细品起来，却能味出曹公那“鬼斧神工”的笔力。

其一，鲜活的场景。

午休，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场景，在曹公的笔下，只用寥寥数笔，便写得丝毫不乱、如在目前。先看贾母，作为一位六、七十岁的富贵老人，高兴了半天，累了，自然得去午休。她选择去哪里午休？她一没有回自己的住处，因为那里路远了些；二没有去相对更近些的怡红院和潇湘馆，因为那是孩子们的住处；她去的是李纨的稻香村，因为李纨是过来人，是大观园中的“老大”。她在去稻香村之前还特意“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姨妈去吃酒”，体现出周全有礼的待客之道。再看凤姐，看到贾母要去午睡，她立即“命人将小竹椅抬来”，让两个婆子抬起，然后和李纨一起“围随”服务，恪尽“总理”之职。再看王夫人，她也赶紧抓住这个空隙休息。她怎么休息？一是“随便歪在方才贾母坐的榻上”，二是临午休前对一个小丫头发出了三道命令：“放下帘子”、给自己捶腿、老太太那边有信即告。

其二，精细的伏应。

在这么一个细小的场景中，出乎读者意料的是，再次出现了“攒盒”。在贾母陪刘姥姥游赏大观园的时候，丫鬟们曾端来“两个小捧盒”，里面盛着“藕粉桂糖糕”和“松穰鹅油卷”，给贾母她们作点心；后来剩下的，凤姐曾命人“攒了两盘并一个攒盒，与文官等吃去”。现在，时间已从午前转到了午后，场景也从水边转到了庵内，但文思细密的作者竟然还没忘了那小小的“攒盒”。王夫人在午休前，特意让“文官等出去，将攒盒散与众丫鬟们吃去”，这既给“攒盒”作了一个了结，也让这位并不怎么受读者欢迎的王夫人的形象显得更为丰富、立体。

其三，生动的对比。

这样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贾母和王夫人都休息了，薛姨妈也“辞出”了，而宝玉湘云等年轻人依旧精力旺盛，兴致勃勃地看着那些或“靠着树”、或“傍着水”的丫鬟们，毫无倦意。在这个“十分热闹”的年轻人群中，居然还有一位老人的身影，那就是喝多了酒的刘姥姥。她竟然没去午休，而是继续和年轻人一起取闹、嬉笑，不但闹出了将“省亲别墅”之牌坊错认为“玉皇宝殿”之大庙的笑话，而且还演了一出误闯怡红院、醉卧公子床的闹剧。

刘姥姥和贾母同样是老人，同样在午后，同样在大观园，却演绎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