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贾樟柯导演2013年的作品《天注定》,讲述了大海、三儿、小玉、小辉四个人物的故事。一条主线将四个人物交织在一起,有模仿经典电影《巴别塔》的味道,但细细品来却大不一样。</h3> <h3>纯爷们儿姜武饰演的大海,对煤老板和村长勾结起来大发不义之财一直愤愤不平,举报无门又三番五次当面讨要说法。其偏执的行为伤了老板面子,又破坏了村民利益,被打手暴打后遭到全体村民的耻笑,羞愧难当的汉子在初恋面前哭得像个孩子。哭完之后,大海又恢复了好汉的形象,拿起猎枪走上一条暴力复仇之路。</h3> <h3>王宝强饰演的三儿看似一个老实巴交可怜兮兮的返乡农民工,被几个流氓青年逼停摩托车抢劫。观众正为三儿捏一把汗时,三儿淡定地掏出手枪干掉三人,原来他才是杀人不眨眼的危险人物。常年游弋在外居无定所的三儿突然回到老家给老母拜寿,跟老婆在一起没几天又要走,而且是要去缅甸,为了买更好的枪。失联之前三儿给儿子看了他的枪,枪声和新年的爆竹声一起在天空作响。</h3> <h3>赵涛饰演的小玉在按摩院做前台,希望情人能给一个正式的名分。无奈情人不肯离婚,妻子还带人来将小玉教训了一番。在按摩院小玉被两个客人调戏,引发了巨大冲突,被羞辱和暴打的小玉被逼之下掏出随身携带情人留下的小刀。</h3> <h3>在东莞打工的小辉,为逃避赔偿来到一家夜总会谋生,邂逅了做小姐的同乡。爱情很美,现实太残酷。回到工厂继续打工,身无分文却被母亲催着寄钱回家的小辉,绝望之下从工厂大楼纵身跃下。</h3> <h3>四个底层社会的人物,看似边缘,其实内心深处的痛苦十分具有代表性,每个观众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h3><h3><br></h3><h3>说说枪。</h3><h3><br></h3><h3>电影一开场就是三儿开枪打死抢劫者的戏码,巨大的张力调动了观众一颗小心脏,而之后的戏路充斥着昆汀式的暴力美学,这大概也是这部电影在内地不被上映的原因之一吧。枪在精神分析里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弗洛伊德认为在梦中出现的枪是男性力量的凝缩。枪是一件利器,让我们有力量去战斗,如同官员的权力、学者的头衔、上市公司的财务数字、大哥的江湖地位,带给我们的是安全和资源。所谓成功男士的标配,无非灵长类动物群体里一个巨大的阴茎。</h3><h3><br></h3><h3>在弗洛伊德的后继者中,很多人认为枪代表了攻击性,是破坏和毁灭。这当然是对经典精神分析的延续和补充,二者合在在一起就是“生本能”和“死本能”这一对孪生兄弟。</h3> <h3>大海使用的是一杆长枪,这与他“反腐英雄”的好汉形象是匹配的。客观上他是不是英雄,在别人眼中他是不是个笑话,这都不重要,只要当事人坚定甚至偏执地认为自己是英雄与侠义的化身,那他的一言一行就会自动符合一个好汉的标准,所谓幻想即现实。</h3><h3><br></h3><h3>温尼科特所说的“假性自体”,就是包裹在我们“真实自我”外面一个坚硬的壳,一个正直权威而又慈爱的官员、一个青春可爱单纯活泼的小姑娘、一个春蚕到死蜡炬成灰的人民教师、一个久经考验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妻良母、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大家闺秀,这些社会楷模典型代表的形象,当然具有非常高的社会意义,是值得鼓励提倡的精神文明,但我们应该理解在一个外在形象的内部,有一个真实、虚弱、不堪、自卑、糟糕、挣扎、恐慌、焦虑、肮脏的真实自体被隐藏了起来。</h3><h3><br></h3><h3>大海被羞辱后在初恋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一个委屈无助的孩子。一个孩子可以穿大人的衣服,说大人的话,抽大人的烟,但无论他怎么证明自己是个男人,其内在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心灵没有长大的大海,无法像一个男人一样正常地工作、结婚、生子,完成一个从男孩到男人的角色转变,也自然无法与这个世界很好地相处。他的名字如大海一样宽广,但其内心却十分狭窄,狭窄到只能装下一件事情——上访。一个孩子拿着威力巨大的长枪,没法像一个男人一样去展现自己的力量(建设性的生本能),而是去毁灭世界(破坏性的死本能)。</h3> <h3>正如大海被羞辱后在初恋面前的痛哭,我们在一些重要客体面前释放和展现真实自我是一件多么酣畅淋漓的事情。当然,放下躯壳打开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需要很大的勇气,或者是被逼到绝境。有些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是可以在母亲面前哭泣的,但有些孩子是不被允许的。坚强的外衣十分美丽,但幸福只有自己知道。</h3><h3><br></h3><h3>一直用假性自体包裹自己,是痛苦的,但完全没有外在装饰,则是危险和疯狂的。“过分真实”是边缘人格障碍的表征之一,其极端的一类——反社会人格障碍,是无法被治疗的,只能把他们限制起来,呆在属于他们的世界——监狱。因此,真正健康的人是应该可以在真假之间自由穿梭来去自如的。</h3><h3><br></h3><h3>笔者认为,那些把自己搞得佛里佛气的人,无非是请出一尊外在的佛来镇住自己内在的邪气,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境界。正如《水浒传》里五台山上,智真长老对众僧说“汝等不及也”。众僧拜佛,却成不了佛。鲁智深调皮捣蛋,他不太适合从事“和尚”这个职业,但遵循内心进退自如的他却是最接近佛的人。不然为何他跟长老是一个辈分?智真,智深。</h3> <h3>三儿使用的是手枪,与大海需要长期封存长枪相比,三儿的兵器则是寸步不离身的。他可以用枪保护自己,可以获取生存的资源(抢劫杀人的做法当然是不合适的),也可以在感情疏远的儿子面前掏出来,证明自己父亲的权威和力量。有这把手枪在,三儿外表是淡定从容的,但却掩盖不了他内心的恐慌和虚无。他说生活没有意思,只有在枪响的那一瞬间,才有意思。</h3><h3><br></h3><h3>如果说大海纯爷们儿外表之下是虚弱的自我,那么三儿冷酷杀手的内在则是破碎的自我。没有自体,何来客体。三儿是碎片的,他感受不到作为客体存在的他人的感受,所以他杀人如麻,所以他四海为家。只有一把枪才能黏住三儿碎片化的自体,让他成为一个“人”。</h3><h3><br></h3><h3>病得轻一点的人格障碍患者,可以通过长程心理咨询来重寻客体、重建自体,从而跟人建立正常的人际关系。但三儿是不行的,他从小是母亲的孤儿,长大后是世界的孤儿,他只能跟枪建立关系。他也想寻找到更好的客体,于是他决定去缅甸,去寻找一把更好的枪。</h3> <h3>小玉使用的是一把小刀,这与她女性的身份是匹配的。这是情人的刀,是一把寄托思念和温柔的刀,关键时刻情人的刀跳出来保护了自己,小玉内心是多么渴望保护自己的应该是这把刀的主人啊!</h3><h3><br></h3><h3>但是这把刀在小玉被情人妻子殴打时却没能保护小玉,因为对方有一个更厉害的兵器——正堂妻子的名分。所以小玉只能落荒而逃。在两次被打的画面里,小玉的神情形成鲜明反差,导演的特写镜头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仅小玉抵挡不了这件厉害的兵器,情人自己也在这件兵器面前虚弱无力。</h3><h3><br></h3><h3>无论是前面说的成功男士,还是要夺回尊严的女人,给男人和女人力量的,最终是一个身份!如果说外在赋予的身份是一个保护自己的假性自体,那么内在的身份认同则是一个人安生立命的基石。认知疗法认为人通常有四种不好的核心信念:我是没有用的,我是不可爱的,我是有罪的,世界是不安全的。信念的实质就是自我身份,而身份的建立是在四岁以前完成的,所以在四岁以前给孩子再多的爱都不为过。</h3> <h3>相比前面三个主人公,小辉是没有武器的,所以他不能像前面三位一样对外展开攻击,他只能选择向内攻击——自杀。爱情幻想的破灭,让小辉丧失了精神支持。这时候如果有母亲的关爱,再大的事情都可以过去,但小辉的母亲不仅不能给予,反而索求无度,榨干了小辉最后一丝对生命的眷恋。</h3><h3><br></h3><h3>笔者在讲自杀危机干预的时候,总是强调不要对正在实施或者计划自杀的人说“想想你的父母”,因为他们的父母和我们的父母不一样,把他们逼上天台的往往就是他们的亲生父母。这时候说“想想你的父母”,无异于在天台边缘踹上他们一脚。在自杀预防中,也要高度关注母亲。如果母亲是没有功能的,无论是精神病性或人格障碍的,还是母亲被长期暴力对待,其子女都是自杀的高危人群。</h3><h3><br></h3><h3>没有爱也没有枪的小辉是绝望的。有爱的孩子是幸福跟幸运的,没有爱的孩子或许应该拥有一把枪。</h3><h3><br></h3><h3>五六岁的小男孩喜欢拿着枪玩,小女孩的布娃娃也是同样道理。成长中,我们手里的玩具枪变成了其他形式的阴茎,如好的成绩、漂亮的外表、好的工作、高级的车子、好的婚姻、孩子的成绩等等,总有一些自以为骄傲的东西去打败“别人家的孩子”。同样,玩具枪也变成了其他形式的客体,陪伴着我们。孩提时拿着枪的感觉,如今变成了一个人坐在我们身边,即使不说话也十分美好。</h3> <h3>快过年了,写一篇文章,给自己一个交代,也以此表达对贾樟柯导演的喜爱。贾导在他多部作品如《江湖儿女》和《山河故人》里都特意有枪的存在,不知道贾导和枪又有怎样的关系,还是留给贾导自己来分析吧。</h3><h3><br></h3><h3>祝好!2019。</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