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误坠红尘七十年

故里红颜（欧阳海霞）

你本该是宇宙中一颗散漫的星，可以自由自在地划过长空、任意游览驰骋。 你可以手持二胡，俯瞰寰宇，拉一曲响彻云霄的《赛马》。 你可以敞开金喉，唱一首时光悠远的《天长地久》。 你可以挥毫泼墨，天空是你的宣纸，夜色是你的墨汁，星星是你的照明灯。 宇宙是你的天父，银河是你的水母。 可是，你为何成了绛珠仙子，竟然误入红尘、散落尘埃，为一些凡夫俗子，滴尽了七十年的血和泪，又凄然而去？ ――――题记 一 你少年丧母，受尽了后母的虐待。你在兄弟姊妹当中，排行老二。 你生得五官俊美、心细如发、心地柔软、异常忠厚，却又声音洪亮、态若鲁达。 你护手足。 那一次，你的后母和你爹要打你的大妹，你与同样成为“后父”的亲爹进行了殊死搏斗。你大嚎一声：“死我一个，换得其他四个的生存！”结果你亲爹趁你不备，一棍子下去，你的双腿直接断掉，你在床上整整躺了几个月。 你大妹在你的葬礼上，泪眼磅礴地说出这段往事时，我知道，那是你的本性。 你义。你农村老屋一侧的池塘里，文革时期，一个无辜的人被打死淹在池塘里，你冒险把他的遗体拖出了池塘。 你没出五服的堂兄，是一名老师，在文革期间被评为“臭五类知识分子”，屡次被批斗。有次你堂兄又被批斗，你举起手里的鸟铳，很鲁智深地对那些反革命说：“你们批斗他可以，但是只许文斗，不能武斗，否则，我手里的鸟铳可不依你们！” 这是闲暇时，你亲口对我说的往事。我仿佛看见当年，一众魑魅魍魉的造反派，在你英姿飒爽的鸟铳下，瑟缩着卑微的头颅。我真为你感到骄傲和自豪！ 二 你犯的第一个人生错误，是你生母过世后，你因为歌唱得好，被誉为“金嗓子”，想去考歌剧团，你的“后父”说那是下三滥的工作，你放弃了。 你进入了“高大上”的煤矿工作，灾难从此就与你随影相随。 你在井下，被矿车辘辘压过脊背，背部的骨头都受了重创，恢复时，身姿都矮了几公分。 你后来“转业”到地方企业，成为了一名水电工人。 你的妻儿从农村来到了你的单位，与你一起生活。 你唯一的一个宝贝儿子，因为你妻子廖女士的溺爱纵容，无法无天、肆意妄为，你为他整个黑暗的少年时期，跪地前行。 你儿子稍微明事理时，你高兴地坐在他驾驶的小四轮上，被甩出了副驾驶，再恢复后，你的背又矮了几分、头脑也没有以往清明。 你冒着差点被开除公职、连降两级工资的风险，生下了你最喜爱的小女儿。 你一个人，要养活五个人，还要顾及一大家子的人情往来。 你的工资，供应这么大的开资，不过是杯水车薪。于是，你白天上完班，晚上挑着鱼桶去河里放网捕鱼、第二天让廖女士去菜市贩卖鱼虾补贴家用。 方圆百里的河，有多少虾兵蟹将鱼丞相，为了你一家大小的生计，牺牲在你的网下？ 三 你犯的第三个错误，不该在你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去办“企业”、干大事。为此，你背负了一身的债，也埋下了一身的病根。 你一战败，欲二战时，来征询我的意见。 你来征询我的意见是对的，这个世上，知你莫若我，连你的夫人廖女士，也比不上我了解你多。 你说：“有一个石场要我合股，说看中我有技术，只要我投一点小钱；有一个单位，要我去做电工，每个月给我发固定工资。二选一，你说我选哪个？” 我说：“要听实话？”你点头。 “去拿固定工资，你不适合做生意。闲暇时拉拉二胡、写写毛笔字什么的就可以啦”，我语气中肯。 自尊心极强的你，回家对着廖女士哭了一场，说我看不起你、说你不是做生意的料。那年也临近年关。 第二年春天，你在精明强干的廖女士的支持下，两个人骁勇善战地加入了那个石场，成为了“老板”之一。 你在石场风餐露宿了十几个月后，被合伙的另外两个人踢了出来，还吞没了廖女士支持你的入股本钱。你们硬是连大气都没敢出一声，灰溜溜地回了家。 廖女士永远相信她是伯乐，你是千里马，没多久，你们又征集兄弟儿女的资金，再进行第三次高山“创业”。最终实现了“一战败、二战亏、三战一败涂地”的梦想。 你从此才相信我的话，可是你南征北战的生涯，已经为你的病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四 你是个什么人？ 你是个顶着鲁智深的大嗓门儿、干着陶渊明的事儿的人，红尘里的门道，哪是你琢磨得透的？ 知你莫若我，这个世上，知你莫若我。 你也有很多快乐事的。比如，你在深夜吹笛、笛声飘过你们单位一位知性女士的耳朵里时候。若干年后，她对我说：“你爸的笛声真悠扬”，我看见了她眼里的仰慕，如燎原的星星。 比如，你们单位举行文艺汇演，你坐在舞台上吱吱呀呀地拉响二胡、捏着嗓子唱“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的时候。我那时还读小学五年级，看见台上的你神采飞扬。 比如，你们单位的篮球场上，你每次都穿着“中锋”的球衣在灵活跑跳时。我从没看见你打篮球的样子，那时我还跟着廖女士在农村，但从你的同事嘴里，听说了你在球场上的不凡战况。 比如，你喜欢的旅行，青壮年时一个人走遍中国的大江南北。你身体好时，最后一次的长途在哪里？是欲为我求学的武汉大学，还是那些永恒寂寞的陕西兵马俑？ 五 回忆不够你的细节。 你手脚细腻。你可以为我们补世上最缜密的补丁，也可以把家里拾掇得整整齐齐。 我读高中时，班里要买资料，屡屡伸手跟廖女士讨钱，廖女士都愤怒地拒绝了，她以为学校里只要交学费就可以，为什么还要买资料？我在沮丧之余，就会想起你，每每在屋中的一个角落找到你，跟你说明来意。你总是据守在屋角，细腻地织你的渔网，听完我的话，不发一言，站起来从裤兜里掏出钱给我，我再欢欢喜喜去学校。 高三那年，你在市里做工程，我去看你。等我一个人要回家时，你带我去一家鞋店，说：“丫头，给你买双高跟鞋”。那是我平生的第一双高跟鞋，你给我买的，像是灰姑娘的水晶鞋。 那年我还没生孩子，结婚才两年，一天晚上和男人吵了一架，我摸黑回了你家。廖女士打听出我是吵架去你们家的，对我大吼大骂起来，我一怒之下，推开门就走，这里的黑夜也容不下我。在门槛边，你没吭一声，伸出脚绊住我往外延伸的脚步，我的泪潸然而下，跨过你的羁绊，义无反顾地踏着夜色离开了你家，心里却是暖暖的。 记得是2007年前后，你三次“征战”失败后，身体有了微恙，单位已经倒闭。我请你来我开的小店给我们做饭吃，每个月象征性地给你一点工资，那时我们也非常穷。我知道你的厨艺好，但是从来不知道你的厨艺有那么好。你每天换着花样给我们做不一样的菜，什么“糖醋排骨”、“汤鱼”，你做的菜个个好吃。我们夸你，你整天乐呵呵的。廖女士的控制欲望非常强烈，不过两个月，她强制勒令你回去了。你的欢喜与忧愁，我从此就不得知。 廖女士的更年期可以延续几十年，有一次她对我非常不满，扬言要来找我吵闹的时候，你顶着非常不适的心脏、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我住的六楼，说：“丫头，你避一避，怕她来找你吵闹”，那时，我肚里怀着小宝。 初中我跟着爷爷后奶奶在乡下读书，有一次你回来看我，把后奶奶那本来已经白花花的旧电视机扭了一下，电视机的屏幕更加花了。后奶奶跳将起来，指着你的鼻子大骂，说你弄坏了她的电视机。你为了我，忍气吞声地扛着电视机，说去县城修。我看着你的背影，偷偷地躲在厕所里哭。后奶奶又骂我：“过年过节的，哭什么，晦气！”那年是临近八月十五。 又有一次，你回来看我，买了一盒跳棋回来，耐耐心心地教我学会了，又教爷爷。你离开后，那盒跳棋，成为了我和爷爷闲暇时最好的玩具。 你孝顺。后来不但对你的老父后母很好，对你的岳父母――廖女士的父母也很好。1995年的夏天，你的岳母重病住你家。你于上班之余，去河里捕鱼。犹记得你捕着了几只野生团鱼，兴高采烈地回家和廖女士献宝：“可以给老娘补补身子”。你那时四十五岁，天真烂漫淳朴的样子，像极了三岁的孩童。 你很少在我面前表露情绪。后来你看我实在是太疼爱爷爷，有次忍不住说了我一句：“担米的仇人，碗米的恩人。”年少时我不懂这句吃醋的话，再懂，已是中年。你却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你这个狠心的“担米仇人”！ 六 你犯的第二个错误，是致命的错误。 你青年才俊时，有媒人给你做介绍。有个知性温和婉约的女子，有工作单位，被介绍给你。有人打破说：“这种贫穷的年代，要去农村找一个高大彪悍的女人，可以挣工分，养活一家大小”。 你鬼使神差，辞掉了那个知性婉约温和的单位女子，找了能干彪悍的廖女士。 你第一次错，错在放弃了歌剧团的工作，入错了行，误了一生。你第二次错，错在了选错了伴侣。廖女士精明能干、脾气如待引火的干柴；你虽然心地善良、忠厚老实，可是脾气也如炸药地雷。 人世间的男女伴侣，不存在谁对谁错，只存在心灵上的搭配不搭配、三观上的门当不当户对不对。 你的第二次错，就改变了你后代的基因。你应该要选那个婉约知性的女子，于无声无息中湮灭你的暴烈、容纳你的木讷和天真。 你拉二胡，不会有人说你聒噪；你写毛笔字，不会有人说你墨汁臭。你的爱好不用躲躲藏藏，你的心情可以喜喜欢欢。你的后代，不会综合你和廖女士的粗暴和鲁莽。 那样，你到七十岁还晓得当家做主，还知道做饭做菜，还知道对我的衣着指点江山。 2016年，带你去长沙复查完后，去参观岳麓书院，你在编钟室，点了一曲《苏武牧羊》，听得泪流满面。说苏武和你相似，他失国，你失娘。 我想抹干你这么多年的泪眼，当时就暗下决心：以后，我当你的“娘”，给你母爱。 可是两个孩子的琐碎、一大堆家务的缠身，让我很少有时间跟你呆在一起；遗传基因里的懦弱、自私，让我又眼睁睁看着你撒手人寰，我牲畜不如！ 时间回到2017年的9月25日，那一天，我去县人民医院做胃镜检查。你在住院部的七楼住院，看见了我，尾随我下了住院部，又上了门诊部的三楼，全程陪同我做完胃镜。期间你一直嘱咐我这、嘱咐我那的。父肚里有十个女，女肚里无半个父。 爸爸，我的老父亲，下辈子如果还投胎做人，你做女来我为父。你做女，领受我如你一样赐予我的父爱；我做父，鞠躬尽瘁，衔草结环，报答你此生的恩情！ 我的老父亲，愿你，来年成为你坟上的一株青草，年年应春而生、应夏而绿、应秋而暖、应冬而藏，生生世世，永不泯灭！ 女儿不孝，每行一句，泪落成雨，泣血此文，也不能挽回，你仍愿度红尘的余生。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