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观察过太阳的运行速度吗?只有在旭日东升和落日下山的时候,你才会惊讶地发现,原来竟是这样的迅速。红彤彤的朝阳,似乎只是颤了几下,就如破卵而出一般,冲破了重重晨雾,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几步就蹿上了山头,明媚与温暖顷刻就洒满了大地。太阳落山的时候,一开始,似乎只是缓慢地无限地接近山头,可一旦触上了山头,那红日便似被一张大嘴吞噬了一般,只是无力地挣扎摇晃几下,便沉沉地消失了踪影,黑暗与凉意就迅速地蔓延开来……
日出与日落,多么像一个人的出生与死亡啊!
父亲的衰老,也如那不可逆转的落日一般,眼见着一步一步地逼近,在那遥远的山头悬浮着,似乎瞬间就会沉到山的那边,沉到海的深处了。
只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身体状况一直都让我们很放心的父亲却成了医院的“回头客”——三个月内,竟然住了四次院!他的身体的各个器官,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随时都有一连串的倾倒的可能。
在抢救室进行抢救的那个夜晚,父亲靠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在医生的全力救治下,居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我们几个儿女日夜轮流守护在他身边,他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呓语般呼唤着姐姐的名字(姐姐已经于一个多月前心脏病突发去世,我们一直瞒着他)可当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却显得异常消沉,整日沉默不语,厌食嗜睡。尽管医生一再叮嘱我们要有心理准备,像父亲这样的心衰病人,就是站在生死临界线上的人。可是我们很不甘心,我们知道父亲也有着强烈的生存愿望——他一直盼望着能够亲自参加他大孙子的婚礼。
入院十余天后,父亲的病情明显好转起来,可是他的生活却不能自理了,他的记忆力严重衰退,反应能力也明显迟钝了。一向思维敏捷,头脑灵活的父亲,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曾经那么深邃的眼神也有了几分空洞茫然,看着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就像一个婴儿一般无助和无奈。
我能感觉到,一种叫做活力的东西正从父亲的体内被渐渐地抽离出去。我无力改变,但我能做到的,就是推掉所有的活动与应酬,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他,守护他,用我精心的呵护,来延长他的生命。
陪伴父亲的日子,很辛苦,但也很幸福。 <p class="ql-block">让他再次开心地笑起来,是我和哥哥给他唱我们小时候他教我们的“儿歌”,就是小时候晚上在炕上,两个孩子背靠背,胳膊勾着胳膊,互相的你背我一下我背你一下,嘴里不停地唱着“咪唻咪唻哆咪唻,老头背个老太太,上街里,去买菜,卡个跟头起不来。活该活该真活该,谁让你背个老太太……”一旦背不动或者背大劲儿了,就一起摔倒在被子里笑成一团。</p> 于是我们不停地回忆过去的一些可笑的事情,讲他醉酒的趣事,讲他和母亲教我们的“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的游戏, 讲他唱“想当年,老子的队伍……”父亲的记忆也似乎被一点一点地找回来了,他开始用微笑,哼哈,点头或者摇头的方式与我们交流了。 一天,我正在家里说这件事的时候,正在玩电脑游戏的大姐家六岁的小外孙儿插嘴了:“二姨姥,我姥爷教我的儿歌老有意思了。”
“哦,你姥爷教你什么了?”我知道大姐夫没上过什么学,很好奇他会教孩子什么儿歌。
小外孙脆生生地说:“老太太,吃咸菜,下晚放屁好凉快!”
“哈哈……”我笑得差点掉出眼泪来,“你姥爷就教你这个呀!”
“还有呢,”小外孙儿一本正经地说道,“老头子,吃大葱,下晚放屁嗵嗵嗵……”
“哈哈哈……”我笑得肚子痛了,“这绝对是你姥爷的经典原创!”
到了医院,我便将姐夫教他小外孙的儿歌说给父亲听,他竟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于是我连着给他讲了几遍,过了一会儿,我再问他:“你那有才的姑爷怎么教他的小外孙来着?老头子,吃大葱,下晚放屁——怎么来着?”
父亲先是笑了笑,想了一下,然后很费力地慢慢说出了三个字“嘭——嘭——嘭——”
这是父亲入院一个星期来,第一次与我们进行的除了吃喝拉撒外的语言交流,尽管记忆模糊,但我们还是开心得很,更是想尽各种办法逗他开心。 医生允许他下地活动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他的腿已经完全无法支撑住身体了,甚至连站都站不稳。我们趁着他不输液的空当,用轮椅把他推出去散心,我还随手用手机为他拍照,记录着他的点滴生活,也记录着我和父亲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有一天,我们问他还能不能下象棋,他点了点头,我们把他放到轮椅上,支上桌子,摆上棋盘,他的动作虽然很慢,但棋子的位置摆放得准确无误。下棋的时候,他往日惯用的边炮进攻的套路还是很熟,招式还如从前一样狠辣,要想赢他,并非易事。这让我们兄妹几个很欣慰,又对他恢复健康多了几分信心。 可是过了几天,再和他对弈的时候,却发现他除了基本的走法还记得外,下棋的应变能力几乎退化到零起点了。我故意露破绽给他,将我的車放到他的马腿上,将马放到他的炮眼上,若是不提醒,他都不知道吃掉了。 父亲越来越像乖巧的婴儿了,他从生活和情感上越发地依赖他的儿女们了。我们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吃饭吃药,每天为他擦身洗涮,为他按摩揉捏。
他很嗜睡,甚至喂饭喂水的时候,他嘴里含着食物,忘了咀嚼和吞咽,就睡着了。我们再轻轻地将他唤醒,提醒他咀嚼和吞咽。
二十余天的假期,就这样陪伴着他,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假期都过得更快、更充实和有意义。
开学了,我的学生们进入到高三的拼搏阶段了,工作也更加忙碌了。我的心就这样在父亲和学生之间揪扯着,我每天依旧快镜头切换一般地穿梭于家、学校和医院之间,步履匆匆,赛跑一般。
与父亲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于我,似乎都有着格外特殊的意义,都值得我万分的珍惜。我守护着时光守护着他,而他艰难而又坚强地活着,何尝又不是在用他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在守护着我们,守护着我们团聚的幸福?在他与我们共同的守护下,相信他的生命会很长久很长久……
舟儿记于2014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