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薛蟠瞥见林黛玉，酥倒在那里说起

高国强

（高国强 原创 2019-1-30首发于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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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黛玉和薛蟠可以说是红楼书中处于两个极端的人：一个是纯情少女风流婉转琴棋书画丰神若仙，一个是呆霸王糊涂虫不务正业俗不可耐，他们两个怎么会扯上关系呢？还真扯上了。

      红楼中有两处写到林黛玉和薛蟠的关联，一是第二十五回，薛蟠见到林黛玉，惊若天人，顿时酥倒在那里；二是第五十七回，薛宝钗和林黛玉开“玩笑”说让黛玉做她的嫂子，嫁给哥哥薛蟠。我把玩笑两字放在一对小蝌蚪里，是为了说明，薛宝钗其实是深思熟虑后这么说的，不是玩笑。

      红楼梦第二十五回，宝玉凤姐突然遭魔魇，众人慌作一团，有个人比众人更忙乱，这个人就是呆霸王薛蟠。也是借薛蟠的这段忙乱，曹公雪芹笔法忽然一转，将他跟林黛玉扯上了关系。原文：

    『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

      读者读到这里，一定不解，曹公为什么安排那么粗俗不堪的呆霸王来唐突林妹妹呢？用意何在？

      甲戌本在这段话后有两条脂批，一条侧批，一条夹批。甲戌侧批：“忙到容针不能，此似唐突颦儿，却是写情字万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颦儿之丰神若仙子也。”   甲戌双行夹批：“忙中写闲，真大手眼，大章法。”

      根据这两条脂批，加上我的理解，曹公如此写的最主要原因是突出林黛玉的美，二是更显薛蟠的荒唐，三是为后面薛宝钗贻笑大方调侃林黛玉做薛家媳妇伏笔千里。

      描述一个人外貌和内在美和气质，主要手法是：1）直描，直接通过描写人物的五官、身姿、行为、举止、言语等；2）比拟，将人物比喻成花、仙、云等；3）引用他人或第三者的评价、看法、印象；4）用他人见到后的反应，即美貌造成何种冲击。

      黛玉本是绛珠仙子转世，关于黛玉容貌神韵的描述，曹公以上这些笔法全用上了，可谓用心至极。

      首先，在林黛玉出场前，就用“绛珠仙子”，“阆苑仙葩”，“水中月”等比拟手法来形容黛玉美貌。

      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时，用她在众人眼中的印象来给黛玉一个全貌远景：『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 』

      这段众人眼中对黛玉形容的描写，甲戌本接连有三条脂批，甲戌侧批：“写美人是如此笔仗，看官怎得不叫绝称赏！”  甲戌侧批：“为黛玉写照。众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  甲戌眉批：“从众人目中写黛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强支持者也。”

      从贾府众人眼中，从脂砚斋忍不住的接连赞赏中，我们已经可以想象出林黛玉的容貌神韵大概了！

      紧接着又借王熙凤的口，来形容她眼中初见的黛玉形态：『 王熙凤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

      这句话后有一条甲戌本眉批：“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

      读者读到这里，对黛玉超凡脱俗的惊世美貌有了更深的丰富想象。

      接下来，通过宝黛初见，黛玉在宝玉眼中的形容，来一个近镜头特写，进一步描述黛玉的丰姿。贾宝玉进来见过林黛玉，开口就是一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黛玉自己也在心里琢磨，这个人确实挺眼熟的。也就是说，当时两人都有同样的感觉，在哪里见过，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一点通了。红楼梦第三回原文：

    『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

      这段宝玉眼中写来的黛玉，曹公用直描和比拟的手法，把林黛玉的美写的淋漓尽致。每读此段，真的令人大开眼界，黛玉美得令人惊艳，世间少有，感到再也想不出更美的溢词来形容她了。

      曹公对红楼人物的容貌着墨最多的就数黛玉，在第二十六回中，又有《哭花阴诗》为证。黛玉去怡红院探访宝玉，被任性的晴雯挡在门外不让进，黛玉误以为是宝玉故意不见她，伤心哭泣。原文：

    『却说那林黛玉……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别的丫头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  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  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门么？”  晴雯偏生还没听见，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进人来呢！”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  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之姿容，具希世之俊美，不期这一哭，那些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正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因又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在这段中，黛玉“悲悲切切，呜咽起来”句边，有甲戌本侧批：“可怜杀，可疼杀，余亦泪下。”

      在“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句边，有庚辰本侧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原来是哭出来的。一笑。”

      杜甫诗中有“感时花溅泪”，林黛玉可是感时落英缤纷啊！ 这首哭花阴诗，一方面是赞美黛玉的稀世才貌，另一面是写她哭得悲悲切切，楚楚可怜动容。这首诗在艺术上为下一回林黛玉的《葬花吟》作了很好的铺垫。

      薛蟠是个纨绔子弟，整日里只知斗鸡走马，贪婪好色，香菱就是被他打死了原来的主人抢来的。这个呆霸王，除了女色外，还玩男色，他见到侠士柳湘莲长得标致，就招惹他，想和他有那种关系，结果被柳湘莲骗到郊外一顿痛打。这样一个好色的活宝贝，应该见过许多漂亮女人，也算是阅人无数，一般的女子决不会让他看一眼就“酥倒了”。他第一次见到黛玉，是在忙乱不堪中，“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可见如黛玉这般惊世美貌的女子，薛蟠以前从没遇见过，把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的美都比下去了，他哪里能经得住黛玉身上发出的灿烂光芒照射，因此瞬间就被击倒在地了。

      薛蟠这一次见到黛玉，是曹公伏笔千里，为后面五十七回薛宝钗调侃让黛玉做嫂子打下埋伏，否则就不顺理成章了。

      曹公在书里虽然没有具体着墨交代，但按薛蟠这样贪婪好色的性格，自从见到林黛玉后，他一定为之动了邪念，当然也可以叫一见衷情，回家后必然缠着他母亲薛姨妈和妹妹薛宝钗去贾母那里说亲，把黛玉许配给他。

      那为什么给薛蟠说亲的事在书里没有发生呢？原因是薛姨妈是个比较通情达理的人。五十七回先讲到，薛姨妈喜欢邢岫烟的稳重端庄，曾经想把她说给薛蟠为妻。但想到自己儿子实在不是个东西，必然糟蹋了人家女儿，所以把岫烟转而说合给了很般配的堂侄子薛蝌。薛姨妈连岫烟都怕被儿子给糟蹋了，她怎么会把林黛玉这样一个高雅的女子让呆霸王去糟蹋呢！

      薛姨妈尚且知道薛蟠这种品性的人想娶林黛玉无异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难道聪明如薛宝钗不知道！难道她不知道黛玉心中只有宝玉，打死黛玉也不可能嫁给薛蟠！但薛宝钗还是腆着脸皮把要黛玉做嫂子的想法给说了出来，这说明了什么？

      第五十七回薛姨妈、宝钗去看病中的黛玉，黛玉要认薛姨妈做娘，宝钗拦着说不能认。原文：

     『宝钗忙道：“认不得的。”  黛玉道：“怎么认不得？”  宝钗笑问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我兄弟了（作者注：指邢岫烟和薛蝌的亲事），是什么道理？”   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  宝钗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 说着，便和她母亲挤眼儿发笑。黛玉听了，道：“姨妈不打她我不依。”  宝钗笑道：“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她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 黛玉便够上来要抓她，口内笑说：“你越发疯了。”  薛姨妈忙也笑劝，用手分开方罢。因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糟踏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

      薛姨妈这段话，非常清楚，薛姨妈直接拒绝了为儿子向贾母求亲娶黛玉的念头，因为她认为这是不般配、不可能的。

      薛宝钗难道看不清楚连她母亲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这一点？

      即使开玩笑，也要分善意、恶意。大观园里只要是个人，都知道宝黛你情我愿的恋情，出于善意的话，玩笑只会开在宝黛之间。例如，第二十五回王熙凤就善意地开了宝黛恋一个玩笑。原文：

    『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 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 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 林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 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别作梦！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 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

      王熙凤调侃黛玉做贾家媳妇，是因为她和宝黛两人的关系都一向很亲近，知道这样的玩笑正对黛玉的心思，而林黛玉听后最初暧昧的反应“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就是最好的注解。

      而薛宝钗呢，在明明知道宝黛特殊关系前提下，居然开“玩笑”把林黛玉和一个不学无术、不务正业、下流浪荡的呆霸王联系在一起，这样的玩笑怎么也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善意的。所以，古往今来都认为宝钗就是包藏祸心，或至少是存在着不肯放弃的幻想，想让林黛玉嫁给薛蟠，这样就扫清了她成为宝二奶奶的最大障碍。

      就算薛宝钗只是借此调侃林黛玉，还是惹来后世一片嘲讽。她为薛蟠说亲林黛玉的典故，几乎可以作为癞蛤蟆和天鹅的故事写入教材。

   （THE END）

   （旁记：林黛玉生日是二月十二，袭人和林黛玉是同一天生日，第六十二回袭人、贾宝玉说出来的。原文：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 探春笑道：“我这个记性是怎么了！”  宝玉笑指袭人道：“她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她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