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长的故事(凤凰涅槃5)原创

黄美德

<p class="ql-block">  傍晚,在竹楼阳台上做事也是一种享受。山下,碧波荡漾的澜沧江缓缓流淌,然后一个急转弯跌入低谷发出震耳欲聋的涛声,对岸的沙坝一马平川,如绿色的地毯伸向远方,沙坝过边的林子,全是叽叽喳喳的鸟鸣。仰望西方,红红的太阳坠落了,蓝色的天空变得绯红。晚风习习,寨边菩提树下传来悠扬婉转的笛声。随着笛声,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几天前的一件事情。</p><p class="ql-block"> 散会归来,挨近寨子的时候,暮色四合。寨子边的菩提树下,传来树枝折断的“咔嚓”声。那时敌情观念很强,我以为是有敌情,于是我划亮电筒,一道雪白的光亮闪耀在夜空。</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片长返身夺过我的电筒,后面的小彭推了我一下,我一个趔趄差点摔跤,我正要发脾气,他两却笑了,然后嘲笑似的说:“打扰人家谈恋爱!”</p><p class="ql-block"> 我恍然醒悟,我看到了《神秘的侣伴》,我看到了《边寨烽火》。版纳的傍晚是最美妙的时光,寨边的菩提树下演绎完美的爱情篇章。</p><p class="ql-block"> 遥望葳蕤的菩提树,也让韶华的我遐想联翩。就在这时,我听到片长呼唤的声音。片长是山东人,当过炮兵,大军南下后进入炮校。片长说话大大咧咧的,但近来不知我什么?他站在竹楼的阳台上发呆。</p><p class="ql-block"> 须臾,片长来到我住家,他坐在走廊的条凳上,我在一侧坐下。在这个地方,平常的日子,我们会聊聊工作。可是那一天,片长许久也没有说话。</p><p class="ql-block"> 我忍不住了,我主动地问:“我看你好像有心事?”片长笑了笑,他说:“嗯!看来你也是个小精灵!”</p><p class="ql-block"> 我含笑不语。这时片长突然问我:“听过秦怡这名字吗?”</p><p class="ql-block">“电影演员?”</p><p class="ql-block"> 片长点点头,我“噗嗤”地笑出声。用时下的话讲,我就是个追星族。何况,当时版纳正在热映《摩雅傣》,扮演摩雅傣的就是秦怡,秦怡到西双版纳体验生活与拍片,还留下一些脍炙人口的故事。就在我要回话的时候,片长突兀地问我:“难道你没有发现?你有个地方很像秦怡啊!”</p><p class="ql-block"> “玩笑开大了!”我生气地跺跺脚。</p><p class="ql-block"> 片长没有理会我的神情,他的目光转向幽远的天空,仿佛是在搜寻悠远的过去,他喃喃自语:“她的眼睛就像秦怡的那样,亮晶晶的。”</p><p class="ql-block"> 片长这是在说什么啊?我可被他弄糊涂了。然而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又落到了我的脸上,他说:“半年前我就见过你了。”</p><p class="ql-block"> 半年前?那是我刚到版纳的日子。我长着一张娃娃脸,院里的人称我“黄毛丫头”,我的自我感觉并不好,难道我也引他注目?就在我疑窦丛生的时候,片长自顾自地说:“那天,我到医院外科看望蛇咬伤的工人,我拾级而上,一抬头,只见一个小护士从楼上姗姗而下。她的脸几乎被雪白的口罩遮没了,只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暴露在外面。登时,我就被惊呆了,难道说她也来到版纳?我像做梦似的望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病房。我这时才如梦方醒,我立即赶往州委组织部,询问有无北京分来的干部?回答是否定的。”</p><p class="ql-block"> 讲到这,片长呷了口水,他的目光又回到了我的脸上,他说:“我那一天看到的,原来是个眼睛像她的姑娘,这个姑娘后来成为我的队员。”</p><p class="ql-block"> 尽管纷乱 ,我还是理出了头绪。</p><p class="ql-block">“已经像她的姑娘是我?”</p><p class="ql-block"> 片长点点头。有故事!那时我对爱情故事非常感兴趣,我问他,“那个眼睛像我一样的的姑娘,她又是谁?”</p><p class="ql-block">“我的初恋。”片长回答的非常平静。</p><p class="ql-block"> 那时,片长还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长得挺拔伟岸,也可以说是仪表堂堂。进军大西南后,他进入炮校进修学习。一次实战演练,他的腹部疼痛且向右下腹转移,诊断为急性阑尾炎住院开刀。康复期间,巧遇医患联欢会。朗朗的月光照耀着林木婆娑的院落,人们翩翩起舞,舞伴是移动的,当乐曲嘎然而止的时候,他的对面是一位年轻美貌的护士,他两相互一笑,真是缘分。后来得知,护士名叫金玲</p><p class="ql-block"> 红红的太阳照耀着春天的田野,笔直的公路边垂柳依依。片长和金玲肩并肩,亲昵地交谈。突然,一辆汽车呼啸而过,车速之快,好像要卷走身傍的女友。情急之下,他伸出遒劲有力的手臂,猛地揽腰抱住金玲。车过了,他两才发现,他们紧紧地拥抱了。路边的田野,青年男女的对歌你来我去:“干妹子跟哥实在呀是好嘛实在呀是好,就怕那个你爹知道就不得了……”</p><p class="ql-block"> 听到这,两人都笑了,笑罢,片长故意问道:“你怕爹爹吗?”</p><p class="ql-block"> 金玲张大乌黑明亮的眼睛,故作顽皮地反问他:“你呢?”。</p><p class="ql-block"> 片长说,就是那一刻,他发现金玲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美丽动人,好像天上闪烁的星星,一闪一闪的。这样美丽动人的眼睛,他在电影里见过,那就是秦怡的眼睛。金玲美丽动人的眼睛,玲片长刻骨铭心。</p><p class="ql-block">“但是,后来呢?”我穷追不舍。 </p><p class="ql-block"> 片长娓娓道来:当时 ,追求金玲的还有一位高级军官。这些人在战争年代舍生忘死,忘记婚姻大事。现在生活安定了,可以考虑个人问题了,但年龄大了。对这部分人,组织十分关怀。领导如是这番地开导金玲:“他为革命贡献了青春,你为什么就不可以将你的青春奉献给他,这也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嘛。”</p><p class="ql-block"> 金玲不为所动,背地里 ,他两用老不伦里来调侃这位高级军官。</p><p class="ql-block">“有情人未才眷属,这又是为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p><p class="ql-block"> 片长叹了口气,他说:是我的问题。在我的家乡,我有一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她的父亲与我的父亲是把兄弟,当我们还在娘胎,我们的婚姻就被父母越俎代庖了。解放战争打响,我参军南下,她在后方也不甘示弱,被选为妇救会长。一天 ,父亲突然出现在营房,父亲的身后还跟着哪位指腹为婚的姑娘。父亲是送她来完婚的。</p><p class="ql-block"> 五十年代初期的离婚大潮已经过去了,环顾军营,类似的情况逐渐增多。</p><p class="ql-block"> “我几乎没有反抗,我像个木偶似的,在父亲的陪伴下登记结婚。之后,金玲归顺了那位高级军官。1955年我下放边疆农场,金玲随丈夫上调北京。”</p><p class="ql-block">罗曼、罗兰说过:生活是艰难的,对于那些不能容忍灵魂平庸的人,生活是每天进行着的斗争,而且经常是可悲的斗争。</p><p class="ql-block"> “我以为时过境迁,我会忘了她,可是,自那天在医院遇见你之后,她就时时出现在我的心里,尤其是她美丽动人的眼睛。一次,我还梦到了她,甚至叫出她的名字。躺在身边的妻摇醒了我,妻问,刚才你叫谁来着?妻的眼睛里闪着猜疑和不安。我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我问妻我叫谁了?妻说金――妻实际也没有听清。但我却明白,我梦里呼唤的人是谁了。爱是忘不了的,有了结婚证,我们就真的留在伊甸园?爱的艺术被遗忘, 婚姻也变得残忍。次日, 我发现一絲忧郁的神情固执地逗留在妻的脸上。妻的戒备心由来已久,这时则更突出了。”</p><p class="ql-block"> 我望着片长,我年轻的心有种压抑的感觉。这时的我对未来充满憧憬,但也有莫名的恐惧。片长仿佛窥透我的心思,他说:“你年轻漂亮有技术,应该有个好的归宿。”难道这是他给我的祝福?</p><p class="ql-block"> 一轮近乎圆满的明月,悬挂在宝蓝色的夜空,月光从竹楼的缝隙泻进屋子,地板上洒满银光。这时,从隔壁的卧室,传出唧唧呃呃的低语,有时还会爆出一串快活的笑声。那份温馨和柔情,让躺在堂屋的片长怦然心动,同时也引起他对往事的回忆,回忆起春天的田野,回忆起田野里的歌声和疾驶的汽车,还有那热切的拥抱。就在这时,卧室里的声音沉寂下来,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竹楼的“咯吱”声交织在一起,有节奏地刺激着片长的耳膜和神经。过了一段时间,隔壁卧室停止了骚动,竹楼笼罩着夜的静谧。可是,片长则失眠了。</p><p class="ql-block"> 《圣经》中的亚当和夏娃在魔鬼的诱惑下吃了智慧之树上的果子,被上帝逐出伊甸园。从此,“魔鬼”便与欧洲民族的生活结下不解之缘。有人认为,中国人似乎还留在伊甸园,不知道更多的物质和精神的追求。其实不是这样,只不过我们的性格内向含蓄,加之长期受到压抑。</p><p class="ql-block"> 东方破晓,雄鸡高声啼叫,寂寥的村寨响起七零八落的舂碓声。片长住家的女主人已经起床,她生火做饭,舂碓挑水和喂猪喂鸡。男主人也起床了,他坐在火塘边向火和喝茶。火塘里的柴“吱吱”地燃烧,竹楼里暖洋洋的。清晨的精力是最充沛的,片长充沛的阳刚之气无处宣泄,心里便郁结了按捺不住的烦闷情绪。</p><p class="ql-block"> 弗洛伊德研究神经病理学中,发现许多严重精神失常的病人在催眠状态下释放出他们受压抑的情感后,病情似乎暂时有所缓解。突然意识到,病人在昏睡状态下释放出来的情感常常与性欲望和性恐惧有关。有一种说法更直白,人有三点要素:饮食、睡眠和性爱。人的性行为首先是一种生物现象,又是一种社会现象,它作为一种能量必然要被释放出来。</p><p class="ql-block"> 一天清晨,我从江边挑水回来,只见队长坐在火塘边,我进入屋内,也找了个凳子坐下。平时,片长有说不完的话,可是,那天早晨则沉默不语,只有双手不停地抄动火苗。</p><p class="ql-block">“片长 ,有什么事吗?”我主动地问。</p><p class="ql-block"> 片长摇摇头,然后长舒了口气。再然后,他瞥了我一眼,才慢吞吞地说:“那家小两口,搅得我睡不好觉。”</p><p class="ql-block"> 如果我是结过婚的人,我应该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可那时我是个连恋爱也没有谈过的年轻女子,我是个黄花闺女。我笑了笑,我问他说:“要不要安眠药,我这里有。”我指指药箱。</p><p class="ql-block"> 片长白了我一眼,苦笑着走了。</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二月,充满诗意和幻想的季节。江边小径,姹紫嫣红的野花竞相开放,寨子后边的箐里,闪烁着清光的水发出欢快的叮咚声,枝头双栖的鸟儿喳喳鸣叫。植物和动物,全都呈现蓬勃的生机。</p><p class="ql-block"> 又一天清晨,片长又来了,他进屋后在火塘边坐下,他依然地沉默无语,而我,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和古怪,我找了个凳子坐在他的对面。我谈了些工作后。然后问他:“最近睡眠好吗?”</p><p class="ql-block"> 这时,他有点生气地说:“不好!”</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会,他说:“他们总是那个!”</p><p class="ql-block"> “总是那个?”我不是明知故问。</p><p class="ql-block"> 片长不作答,但他的眼神闪闪烁烁。过了一会,他说:“我昨天晚上来过你这里。”</p><p class="ql-block">“来找安眠药?”</p><p class="ql-block">“不是!”</p><p class="ql-block"> 那他来我这里做什么呢?我向他望去,发现他的眼睛充血似的发红。失眠也会有此表现,我不以为然。就在这时,只听他说:“我就坐在这里,坐在火塘边,我看你睡得好安静啊!”</p><p class="ql-block"> “我的睡相?”我吃惊地叫出声来。</p><p class="ql-block"> 我那时睡眠非常好,脑袋瓜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一次尹医生有事叫我,又摇又喊我还是呼呼大睡。尹医生气恼交加,骂我睡觉像个猪,还说把我丟到澜沧江喂了大鱼也不知道。这样的睡相,一定特别地难看。想到这,我满脸发热。</p><p class="ql-block"> 片长没有理会我的神情,他说:“我就坐在这里,半个多小时后我走了。”</p><p class="ql-block"> 一些年后,我阅历丰富,对那天晚上的事情猜了个透。他夜半三更来找我,定然是带着极大的勇气。在魔鬼的诱惑下,在我的身上,他仿佛见到心仪的初恋,那泯灭的感情复苏了,仿佛是燃烧的火焰,他的心在燃烧在狂跳,他的热血在沸腾,他迈出那一步,该用多么大的勇气。傣家的门,针对的是野兽,他易如反掌地闯入禁地。他坐在火塘边,轻轻地拨动火苗。</p><p class="ql-block"> 在火光的映照下,躺在床上的姑娘,光滑的肌肤雪白耀眼,飘逸的秀发瀑布般洒落在枕上,乌黑明亮的眼睛闭上了,她已经进入宁静而平和的梦乡。夜,万籁俱寂。隔壁的屋里,鼾声均匀平和,人们都安睡了,宇宙万物都进入梦境。他如果过去,将会是神不知鬼不觉。然而,就在此时,江风送来涛的声音,炸雷似的,他不由地打了个寒噤,神志突然清醒。回顾沉睡中的姑娘,那是贞洁而纯洁无暇的生命,伤害她糟蹋她都是天大的犯罪。火塘里,燃烧的火焰慢慢冷却下来,只有一缕缕火星。他终于站起来,跨出竹楼,他再也没有回头。</p><p class="ql-block"> 人性终于战胜了兽性,从而也显示他的人品和德行。</p><p class="ql-block"> 不久之后 ,我调到景帕钪贵族寨,那个寨子有个“坏分子”。片长对我说:“你不要害怕那个坏蛋,我已经警告过他了,如果他敢动我们的女队员,那怕只是一个指头,我就把他一枪给嘣了。”说着,他露出腰间乌黑发亮的小枪。</p><p class="ql-block"> 片长的提醒,让我对这个坏分子心生畏惧。遇到他的时候,我反射性的让到侧边,只有机警的眼睛盯着他,有时他对我颔首微笑,我板着个脸,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现在想来,他还是怕我,不管怎么说,我再年轻也是个工作队员。如果我想斗争他,也不需要找什么理由,坏分子的帽子就够了。但是我没有斗过他,我什么人也没有斗争过。几十年后,我询问他的情况和去向,寨子里的人告诉我 ,这是一个老公安,后来平反回单位去了。唉!难道是莫须有?那个年代,杯弓蛇影,草木皆兵。</p><p class="ql-block"> 当机关“五反”也在大张旗鼓地进行。后来,片长他们也走了,经过我的寨子,也不跟我说一声。偌大的景帕钪只有我一个人,后来我也回到单位。在街上偶遇到片长,他像不认识我似的,他视我为路人。由此,那段如烟往事,慢慢烟消云散。</p> <p class="ql-block">白衣天使</p> <p class="ql-block">热带雨林,大象家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