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她的烟斗

谭芙蓉

　　如果说命根子可以一分为二的话，那么儿孙就是外婆的第一命根子，烟斗就是外婆的第二命根子。外婆活了七十四岁，烟斗就伴随她度过了七十四个春秋。

　　听太外公讲外婆在出生后的一百天里，夜间总是哭闹不止，任由太外公、太外婆怎么哄都没有用。那哭声方圆十里都听得见，由尖锐变沙哑，哭得太外公和太外婆心都碎了。四处求医无果后，太外公打听到了一个民间土方子，说婴儿夜间啼哭不止，是因为肚子痛的原因，得用烟治。太外公听得神乎其神，回家吸上一口后，含着烟雾对准外婆的肚脐眼把烟喷了进去。说来也巧，外婆的哭声嘎然而止，整个村落倏地就恢复了宁静。再后来，只要外婆哭闹，太外公就拿烟对付。外婆到了两岁时，能拿着烟斗玩耍了，再遇到肚子疼太外公就将烟嘴放进外婆的嘴里，外婆像吸奶水一样吸两口后就不再哭闹了。

　　从此，烟斗与外婆如影随形，伴随着她度过了平淡、坎坷的一生。

　　外婆出生在大户人家，十五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外公出生在穷苦人家，比外婆小两岁，憨实敦厚，读了两年私塾有点文化，经先生介绍与外婆相识并结婚。不久中国便开始遭受日本侵略，抗日战争八年，外公外婆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四处逃难，躲在深山老林里，毒蛇从身上爬过也不敢吱声。他们和所有百姓一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在那食不果腹、没有医疗条件、混乱的年代生儿育女，外公外婆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不幸。首先是长子连续三天高烧不退，呼吸困难被无情的病魔夺去了生命。那时求医无门，任凭外婆怎么吸烟吹肚脐眼也都无济于事。紧接着老二、老三直至第十个孩子的出生，都一一夭折了。每生养一个孩子，就要忍受骨肉分离的切肤之痛，那种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打击是致命的。外婆曾一度想追随孩子们而去，但都在左邻右舍的开导下艰难挺过来了。同样也伤心欲绝的外公坚定地对外婆说，会有光明的一天的。是的，一定会有光明的这一天。在抗战胜利，新中国成立两年后，一切条件都好了起来。四十二岁已生华发的外婆生下了我的母亲。从此，日子有了奔头。

　　我是外公外婆的第一个外孙女，后来又相继有了两个弟弟。由于父母工作忙，我们就一直住在外公外婆家，和他们一起生活。外婆视我们如珍宝，在她的呵护下，我们无忧无虑健康快乐成长。

　　外婆善良贤惠、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性格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可是自从有了我们后，就变得野蛮起来，时常拿着烟斗敲弟弟们的小鸡鸡。为此，母亲没少和她发生争执，左邻右舍也没少说她老都老了，太过野蛮的闲话。而外婆依旧我行我素，在将烟叶装进烟斗点燃之前，打谜语让两个弟弟猜。＂一棵树矮又矮，上面挂两个麻梨子。＂弟弟们猜不出，外婆就伸过烟斗朝弟弟们的衩裆裤下勾去，说，这，就是这两个东西，知道了吧？然后哈哈大笑，也逗得弟弟们手捧小鸡鸡，夹着腿咯咯地笑着跑开。外婆边笑边将烟斗里的烟点燃吸上，吧嗒吧嗒，那滋味甜丝丝的，痛快淋漓。

　　外婆的烟杆足有七十厘米长，深褐色，中间一环一环的似竹节，烟嘴边上挂着一个乳白色的大布烟袋。外婆拐着小脚走路的时候，烟袋就在烟杆上面一晃一晃，甩来甩去，像跳摇摆舞似的。见到我们调皮捣蛋时，外婆就会拿出她的杀手锏，用烟斗打我们。每次高高举起烟斗，吓得我们四处逃窜时，外婆就会坐在原地悠闲地抽着她的烟，眼睛眯成一条缝望着我们说：“小狗日的们，看你们还敢不敢再来捣蛋。”有时候我们动作慢点了，也会挨上外婆的家伙，只是每次烟斗高高举起时看似恐怖，但实际落下时却一点也不疼。在我们肚子不舒服的时候，外婆照旧点燃烟抽上一口后，掀起我们的衣服朝我们的肚脐眼上喷烟雾。那“噗嗤噗嗤”的声音像放屁一样，既清脆又响亮，逗得我们咯咯地笑。笑过之后，肚子也就真的不疼了。父母是受过教育的人，起初不允许外婆这样做，但见能让我们很快好起来，也就只好随她去了。

　　外婆抽烟极为讲究。每次都尖着食指和拇指，把烟叶从烟袋里掐出一点点放进烟斗，用大拇指按压进去，然后再掐一点点烟叶放进去，再按压下去。等烟叶装满烟斗后，按最后一次时，烟叶便会自动弹回来填满烟斗，不松不紧恰到好处。烟斗里的烟太松，会吸不上劲，太紧，则会自动熄灭。外婆每抽完一斗烟，都将烟斗里的烟灰磕得干干净净。当晚上我们都睡下了的时候，外婆会坐在床头吸最后一斗烟，然后再脱衣入睡。外婆吧嗒一口，烟斗里燃着的烟叶就内陷一下，火星也就跟着一明一灭，像萤火虫般闪亮绽放。接着又陷入沉思，仿佛在品味人生，又抑或在怀想什么，但我坚信，外婆曾经的痛苦在这一刻都会烟消云散。

童年时代，我们最喜欢听外婆讲故事。夏季在禾场上乘凉，外公会拿着蒲扇给我们驱走蚊虫，送来凉意。冬季在堂屋里烤火，外公会边添柴，边将水壶从房梁上放下来，打满水烧热后给我们泡小脚丫。每当这时，我们就会缠着坐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烟的外婆讲故事。外婆的＂野人家家＂＂胖媳妇＂＂狼来了＂等故事让我们百听不厌。特别是抗日战争年代外公外婆经历的那些故事，我们会一遍遍追问他们是如何逃难的，如何把大米藏进棺材里瞒过敌人抢掠的，日本鬼子是如何进行烧杀抢掠的。在外婆的故事中我们沉沉睡去，梦中枪声不断，刀光剑影，日本鬼子张着血盆大口追来，人们四处逃窜，而我却怎么也迈不动腿。外婆讲过去故事的时候，嘴里的烟抽抽停停，熄灭了又点上。抽完后将烟斗往椅角上一磕，烟灰就带着火星随风吹走，外婆说那是去找她的孩子们了。

　　外婆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医院的门朝哪个方向开，她一直认为烟能治百病。过了七十岁以后，时常会感到肚子痛，痛到无法忍受的时候，就拿着烟斗带上火柴巅着小脚去蹲茅室。外婆用边吸烟边排泄的方式自行缓解疼痛，起初两年也就这么挺过去了。到了七十二岁的时候，病痛折磨的她在床上直打滚。外公和父母再也不能依她了，强行将她送到了医院。检查结果如晴天霹雳——肠癌晚期，父母没有将这一病情告诉外婆。

　　习惯了睡觉都拿着烟斗的外婆，在医院里一周没吸烟，心里特难受，直吵着闹着要回家。医生对父母说，老人家的生命也就这两个月时间了，住院也没有用了，回家后好吃好喝的尽量满足她。父母伤心极了，藏起了外婆的烟斗，一心想戒掉外婆的烟，让外婆多活几天。然而，外婆一回家就四处打探她的命根子。骂谁藏了她的烟斗，这会要了她的命。无奈，母亲只好谨遵医嘱，拿出烟斗还给了外婆。也许是在气头上，也许是身体本身不适而所需，外婆连本带利吸得更厉害了。快到两个月的时候，母亲含着眼泪为外婆准备好了寿衣。奇怪的是，病情并没有像医生所说的，外婆仅仅只有两个月的生命期限那么糟糕。外婆又精神抖擞地活了两年，直到过了七十四岁，期间除了村医偶尔来打针消炎，她的止痛方法仍然是吸烟，只不过由以前的烟斗不离手，换成了后来的烟嘴不离口。隔两分钟外婆就必须得抽上几口，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的疼痛，也幸亏那几年外公将烟草种得多。

　　究竟是烟治疗了外婆，还是烟害死了外婆？我们无从考究。其实，心情愉悦就是最好的良药。幼时，烟为外婆缓解了肚子痛；年轻时，烟为外婆减轻了致命的苦痛与折磨；老了，烟成为外婆享受天伦之乐和对往事无穷无尽的追忆。除了我们，只有烟斗，才是外婆最大的精神支柱。

岁月像无情的筛子将往事一一滤过。幼时很多事情随着年龄增长，不仅没有模糊淡忘，而且越来越清晰。＂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等到我们长大成人，外婆已归于尘土很久了。我们无从报答养育之恩，惟有在外婆忌日，带上她的烟斗，坐在她的坟前，为她装上烟叶，点燃。默默地注视着她吸上一口、两口......那缭绕的烟雾就一圈圈、一缕缕，轻盈地升上天空，打开我童年记忆的匣子，化成永恒的天伦之乐。

 

（注：所有图片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