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手帕

谭芙蓉

 

外公走后，惟一给我留下的是一块手帕。二十五年来，每次看到这块手帕，他的音容笑貌就会出现在我眼前。我和外公在一起整整生活了十九年，许许多多的往事烙在心里，叫人难以忘怀。

外公一生节衣缩食，用的手帕都是外婆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外婆是一个十分讲究的人，她缝制的手帕，相当别致，白色的棉布料，蓝花方格子，大小适中，不失典雅。

　　手帕，顾名思义都是用来擦汗水、鼻涕和眼泪的，而外公的手帕从来不放在这些用途上。如果外婆不在身边，我们的鼻涕垂到嘴边就要＂过江＂时，外公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起他的衣角，朝我们的鼻子上左右开弓擦两下。待鼻涕在他的衣角上干了的时候，就会赶紧搓掉，唯恐外婆看到又得挨骂。但往往外婆在洗衣的时候，搓到衣服上黏黏糊糊的东西，还是会发觉外公又用衣服给我们擦鼻涕了。为此，外公不讲究的性格也没少挨外婆的训。

　　外公的手帕不仅不用来擦脏物，而且极少带在身上。第一次看见他的手帕，是在我五岁那年的一天夜晚。我在外婆怀里睡得正香，突然浑身滚烫，呼吸急促，外婆忙踹醒睡在另一头的外公，将我抱起穿衣。外公起床划亮手中摸到的火柴，点燃煤油灯。我躺在外婆怀里浑身无力地盯着外公，只见他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后，打开床边方桌上的一只大木箱，伸手从箱底摸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然后放进贴身口袋里背上我就出了门。

　　 外公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摸黑走了七八里路，才到村医家里。看完病后抱着我坐下，从贴身内衣里掏出手帕，一层层打开。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我无力地低垂着眼睑，盯着外公的双手。手帕打开后，里面并没有什么稀罕物，而是同样一块叠得四四方方，似豆腐块的白色手帕。此时外公的双手颤抖起来，继续将手帕一层一层打开，结果又露出一方更小的手帕来。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呀？包裹得严严实实，如此神秘。若不是浑身无力，我想我定会将他手里的手帕夺过来，亲自快速打开。外公打开第三块手帕后，手抖得更厉害了，他将右手食指放进嘴里舔了一下，合上大拇指从手帕里捻出贰角八分钱递给了医生。然后再次将手帕由里而外层层包裹好，放进内衣口袋，背上我回了家。

　　 外公手帕里竟然藏着这么大的秘密，令我好奇不已，同时也让我对手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回到家里，再次看见外公将手帕藏进了大木箱里，我不禁沾沾自喜起来。

一次，趁外公和外婆在外忙活，我爬上了床边的桌子。打开木箱，翻开箱子里层层叠叠的衣服，最后在箱底找到了外公的手帕。我学着外公的模样，将手帕一层一层打开。惊奇地发现里面除了一毛、两毛、一分和两分零零碎碎的钞票以外，就剩两张一两的粮票了。

　　 钱，那时候在我心里毫无概念，但通过这次打开外公的手帕后，我明白了他的手帕承载着的重量，同时也触痛了我幼小的心灵。隔壁的李爷爷上次在禾场上卖了两斤鸡蛋，一元三角八分钱收好后，从内衣口袋里取出一个棕色的折叠式牛皮钱包，将钞票一张张理平整后放了进去。李爷爷钱包里有一块、两块的，比外公的钞票面值大。外公把家里的鸡蛋都留给我和弟弟们长身体吃，从来不舍得外婆卖一个。从那时起，与其说我明白了钱的重要意义，不如说我懂得了操持一个家的艰辛与不易。我将外公的手帕层层包裹好，紧紧地握在手里抱在胸前，这就是我们全家人的命根子啊。从此，我也偷偷地当起了小管家，不让顽皮的弟弟们碰箱子。

　　 后来外婆也为我缝制了一块手帕，用别针别在我的后肩衣服上，花仙子的图案镶在上面极其美丽。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的时候，家里的日子也发生了巨大变化。那一年外公将我送进了学堂，报名时，我又亲眼看见他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手帕，然后掏出二元四角八分钱为我交了学费。我是一个小学生了，开始有了自己的零花钱，我悄悄地从后肩的衣服上摘下别针，取下手帕，将一分贰分五分的硬币裹在手帕里，放进书包，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随着我和两个弟弟逐渐长大先后上学，家里的负担越来越重。为了给父母减负，外公将家里耕田的公牛换成了母牛。当产下的小牛犊长大后，卖一头就可收入30几元。那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一年也就这一次，或许两年才有这样的一笔收入。外公包裹着的手帕日渐丰厚起来，他精打细算，用这些钱贴补家用。

　　外公喜欢吸烟，每次没了香烟的时候，就会拿出手帕掏出两角钱，递给我，让我去大队部给他买大公鸡的烟，找零的五分钱就让我买四颗水果糖回家分给弟弟们吃。但不管钱多钱少，外公总是不舍得换个钱包来装钱。再后来家里装衣服的木箱子也换成了柜子，外公的手帕就转移放到了枕头下面的垫絮里。外婆走的时候，外公伤心至极，拿出手帕掏出所有的积蓄，请村里的人为外婆办了一场最好的葬礼。我们跟着外公一样难过，只可惜外公用再多的钱也换不回外婆了。

外婆离世后，外公的身体每况愈下。父母退掉了家里所有的农田，将外公接到了身边。紧接着我和弟弟们都要上初中、高中，不在本地上学，三姊妹的借读费一年就得交上千元。再加上没有了农田，柴米油盐点点滴滴开支大，一家六口人的生活负担无比沉重。

　　外公到了父母的单位后，一分钟都不曾闲过。他在漳河水库边上开垦荒地，分给每家每户种菜园。他帮助父母养鱼，种植柑橘、黄豆、蔬菜等农作物。丰收后，外公从来不要一分钱，所有的收入几乎全部供我们三姊妹上学了。外公包裹着的手帕又瘦骨嶙峋了，里面除了父母给的买烟的零花钱外，再也没有了进账来源。一次，父母正着急家里没有大米了，钱也没有了，单位发工资的时间也还没到，正商量着去谁家借点大米先捱过这几天时。外公拿出了他的手帕，把积攒下来的烟钱递给母亲去买米，让我们全家人惊诧不已。活了七十多岁抽了一辈子烟的外公，为了我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不再抽烟，惟有我这个时时关注外公手帕秘密的人心里最清楚。

好在暑假期间，我们也能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和外公一起翻耕田园时，一位亲友路过，递上一支烟给外公，外公嘴里说戒了戒了，却眉开眼笑地伸过手去接。看到这一幕，我的心痛到了极点。我暗自发誓，一定要让外公抽上烟。  

　　 当天下午我没有再陪外公翻耕田园，而是下河摸了几百斤螺蛳，回家煮熟后，用针将肉一粒粒从螺蛳壳里挑出来，忙至深夜两点多钟。第二天去集镇上卖了52元钱，开开心心去给外公买烟，却没找到他最爱的大公鸡香烟。我为外公花45元买了一条红梅牌香烟，回家递给他时，他虽没暴跳如雷，可也气得不轻：“谁叫你花这钱的？这得多少钱呀！”我说这是我昨天摸螺蛳肉卖的钱，他才勉强接过，然后又极为心疼地说：“以后再不要给我买这么好的烟了，有了钱也不能这么花呀，攒点钱总是好的。”外公语重心长地对我进行了一番教育后，终究还是没有舍得抽那烟，过了几天他将烟卖了，钱又贴补了家用。后来我再卖螺蛳肉后，就只给他带回一元两元钱的面饼或小笼包，外公吃得甭提有多开心了。

　　 岁月如梭，感慨唏嘘。外公一生艰苦朴素，勤俭持家的优良作风，深深影响着我们几代人。如今经济腾飞，生活巨变，百姓不仅解决了温饱了问题，而且都过上了小康生活。存款、开销和收入都放在手机里，即使有再漂亮的钱包也派不上用场了。上班的人不用再去单位领工资，只要手机唧唧一响，一笔收入就进了自己的腰包；做生意的不用再当着对方的面将钞票数来数去，只要一个转账发送给对方，对方确认收款就OK了；购物后不用再从口袋里掏钱递给服务员找零，直接掏出手机扫码就支付了。这么好的幸福时代，可是我的外公又在哪里呢？

睹物思人，如今外公已去世好多年了，每次看到他遗留下来的这块手帕，和他在一起从小到大，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往事就会历历在目，一如这块手帕，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