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南小街

谢停封

<h3>(此文发表于2009年)</h3><h3><br></h3><h3>从来南去长安街,路线只选一条:乘24路公交车。 <br></h3><h3><br></h3><h3>24路能令我穿行于南小街,这条南北不足两公里的小街。 </h3><h3><br></h3><h3>在南小街一带生活了二十年,离开也有二十年了。</h3><h3><br></h3><h3>乘24路穿行南小街曾有履险之感。湫街隘巷中,疾驶的24路与同向骑车人擦肩而过,速不稍缓,目不暇瞬,惊悸间骑车人已泰然现身后窗,而前方有骑车人又将擦肩。 </h3><h3><br></h3><h3>忽然一天,也是在24路上,发现南小街成了工地。载重车装起一车车砖石瓦砾,夹带着南小街几百年历史,还有我二十年的梦,不知拉向何处去了。 </h3><h3><br></h3><h3>南小街便成了心中的影子,这条南北不足两公里的小街。 </h3><h3><br></h3><h3>不足两公里,却见证了几朝星移物换,演绎了几多兴亡悲欢。电视里那个披枷戴锁悲悲切切唱的玉堂春,曾住南小街北段本司胡同,洪洞县走了一遭,重返南小街,住南段顶银胡同。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也许与李甲相识于南小街,想必又联袂穿过南小街,南出崇文门,东下通州,从潞河登舟,开始了他们的悲情之旅。</h3><h3><br></h3><h3>余生也晚,自不曾目睹走马章台的花柳繁华,也无缘与礼士胡同的刘罗锅、史家胡同的史阁部攀邻曲之情;儿时上南小街路东的芳嘉园幼儿园,又焉知此处曾是桂公府,人称“凤凰窠”,只为出了“一门两世,正位中宫”的慈禧和隆裕太后。 </h3><h3><br></h3><h3>然而也有亲历的记忆,虽然遥远,依然历历。周恩来总理吊唁去世的龙云,陈毅元帅看望病中的孙伏园,一叶收藏,南小街珍重在心。</h3><h3><br></h3><h3>从清王朝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到60年代的外交部,使南小街上留下条外交部街,也留下外交家乔冠华、黄镇的旧居。 </h3><h3><br></h3><h3>二十年前搬到团结湖,与同楼一匡姓老人闲聊,她说,我父亲是你校友。这令我肃然起敬。我想她的父亲便是火烧赵家楼第一人的匡互生。我就曾住南小街里赵家楼,著名的五四运动标志地。赵家楼东口有间山西人开的小杂货铺,火烧赵家楼当日章宗祥在此被打;这店面可能至今尚在,人称“老西儿铺”,我家二十年的油盐酱醋,便来自这小铺。 </h3><h3><br></h3><h3>南面的长安街,西边的王府井,距南小街近在咫尺,而声名远在其上。长安街金马玉堂,王府井腰缠万贯,南小街则是荆钗布衣的一介平民。 因此南小街忙碌而难言繁华,热闹而不显富贵。但南小街从来不缺人气儿,街面上和两旁胡同里,任一座小楼一个院落,都可能卧虎藏龙;从南到北,南小街记住多少名字:宋庆龄、李宗仁、梁思成、蔡元培、朱启钤、梅兰芳、梁思成、侯德榜、梁漱溟、吴阶平兄弟……南小街上的一条东总布,从东到西就曾住过马寅初、史良、班禅,还有李运昌,日前以九七高龄参加十六大,堪称人瑞。一个作家协会宿舍,就聚集了赵树理、严文井、刘白羽、萧乾、张光年、陈白尘等一批著名作家。</h3><h3><br></h3><h3>南小街上的文人墨客,梁实秋固然只是听说,李敖也不曾亲见,不过昔日确曾在赵堂子西口,见到臧克家倚门而立,似在构思新句;东行数武,路南的大院里,或曾碰到写《林海雪原》的曲波;而竹竿胡同的老街坊,犹能忆起当年的夏衍。南小街北口那座五层灰砖楼,本就简陋,旁有政府与公司新楼相衬,更形失色,然而这里是出了冯雪峰、王任叔、韦君宜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南小街自古文脉所系,北京二中、史家胡同小学称誉海内;南小街东的贡院,明清两朝多少士子逡巡其中。</h3><h3><br></h3><h3>因为贡院,南小街人懂得了市场经济,春秋入闱之日,“家家出赁考寓,谓之状元吉寓,每房三五金或十金,辄遣妻子归宁以避之……百货麇集,其直则昂于平日十之三。负载往来者,至夜不息。当此时,人数骤增至数万。市侩行商,欣欣喜色。”这经商传统延绵至今,遂使南小街街面之上,几乎一家住户一个门脸。 </h3><h3><br></h3><h3>“文革”一起,红卫兵造反抄家,上小学的我便知道了南小街中更多名人。某日路过大羊宜宾,见一院中人头汹汹,批斗方酣,从此知道了千家驹;又一日见小将包围北总布一小楼,磨拳擦掌,却遭顽强抵抗,于是也便知道了刘建章。 </h3><h3><br></h3><h3>三十余年前尚在初中“天天读”,常见一英俊小生,骑辆拆去后架的自行车出入南小街,令我辈感觉其酷无比——当时称“狂”,于是竞相追随,仿而效之,人人车后卸架。白云苍狗数十年,拆后架的自行车再难言酷,而英俊小生已是于思于思,频繁造出电视大片,使张纪中之名风靡一时。</h3><h3><br></h3><h3>当然还有姜文、濮存昕,濮存昕十六岁离开南小街去了北大荒,参加宣传队《沙家浜》的演出,台前幕后,南小街的同学颇有几位。 </h3><h3><br></h3><h3>迁出南小街后,其实仍居京城,于南小街却如睽别经年,相隔异地。偶遣闲兴,约二三旧朋新雨,南小街中卮酒叙情,又复匆匆别去。一夕于似梦似醒间,忽觉置身南小街某处,仲夏暮色罩一带青砖灰瓦,残阳弄影,老树含烟,有三五赤膊者蹲于路旁小桌前用饭。此情此景恍恍然,醺醺然,瞬间恍惚儿时于禄米仓智化寺外所见,细究却无踪无凭。何时与智化寺结下了香火因缘?百思难解,不得头绪,一时便想到张于湖“不知今夕何夕”之句,以及村上春树所说“我现在何处”。 </h3><h3><br></h3><h3> 不论何夕何处,只是难忘南小街。难忘湫仄的街巷和鳞次栉比的门脸,难忘幽深的胡同和破旧的四合院,难忘昨天的梦和今天的梦,难忘永兴斋的门钉肉饼杏花的爆肚名屋的鳎目鱼,难忘演乐胡同24路车站前小小门脸,黑色牌匾上的“敬亭山书店”,叫人体味那“相看两不厌”的情致。 </h3><h3><br></h3><h3>惟因失去了,所以难忘。然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的南小街已经来了。如今乘24路穿行南小街,数分钟而已,再没有了擦肩而过的惊险。有了新南小街的宽,才发现两旁胡同如此之窄,胡同里的民房如此之矮。于是忽有所感:虽然难忘南小街,又何如住得舒心,行得顺畅。 </h3><h3><br></h3><h3> 因此一介平民的南小街变得时尚而高雅,而且继续在变,说不定会变成第五大道,湼瓦大街,香榭丽舍,或者别的什么了不起的街道,这条南北不足两公里的小街。<br></h3><h3><br></h3><h3>只是,我的南小街还会有吗?</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