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和他的啼笑人生

catty

<p class="ql-block">  当我第一次得知自己还有个舅舅的时候已经不小了。我问妈妈为什么七大姨里面突然冒出了个舅舅?妈妈说舅舅年轻时去了内蒙古之后与家人失去了联系。大一点看了电影《牧马人》,妈妈说舅舅与电影主人公的命运和经历相差无几。原来舅舅是在特殊年代逃亡到内蒙去的,在广袤的内蒙古大草原,我那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舅舅落魄到了几乎被饿死的地步,在祖国远离政治气候的边缘地带,他被善良的牧民们接纳,从牧民那里舅舅学会了用体力谋生的本领,过上了草原半牧半耕的生活,还“骗”了个我现在的舅母,从此,隐姓埋名,生儿育女......</p><p class="ql-block"> 由于之前舅舅受到了严重的精神摧残,受到了难以想象的惊吓,根本不敢跟亲人们有丝毫的联系,也因那些年代空间和距离等等的限制,与亲人们失联了半辈子。直到有一天国家"拨乱反正"、“平反昭雪”,舅舅却发现自己还不在“右派”名单之列,难道挨整、挨打、坐牢......连个合适的罪名都没有?戴了二十年的“右派”帽子,竟也是凭空捏造?好在政府还是给予他“平反”,在家乡落实了政策,成为一名中学教师,找到了早已满目疮痍被瓜分占用的老房子,找到了他的姐妹亲人,我们这才有了个舅舅!</p><p class="ql-block"> 直到最后我与舅舅的交往都比较稀少,以前关于舅舅的一切,都是听大人们说。舅舅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上下共有姐妹7个,旧时代生在姐妹林里的男孩更是“唯我独尊“,娇生惯养得厉害。舅舅小时候在家里没受过丝毫的委屈,任何时候与同胞们发生摩擦,大人都会拿姐姐妹妹们给他出气了断。“向姐妹们挑战,她们总是关门闭窗,逃避了事”。外公曾经经营烧酒作坊,家境殷实,排行大一点的子女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特别是舅舅,加之他天资过人,从小聪明异常。可笑的是,尽管舅舅轻而易举地上过两个大学,却没有取得一张文凭。先是师大美术系,快毕业时自己中途辍学,参加工作后又考上了西北大学,分配至法律系,不是自己的意愿,因此不悦,又因鸡毛蒜皮小事再次退学回乡。</p><p class="ql-block"> 任性的舅舅尽管没有文凭,还是凭横溢的才华进了政府工作。这时的舅舅可以说是不可一世,家境厚实,才华出众,经常招摇过市......家里给取的贤良妻子他不正眼看一次,非要娶个“女学生”,一年后就离了婚。按照自己的喜好娶的女人后来发现却是个恶女、悍妇,两人很快败光了祖先的家底,当政治厄运袭来........被打成“右派”后,那个女人霸占了祖上的家产,将命悬一线的舅舅扫地出门......政治上的残酷迫害又让他天天如惊弓之鸟,被迫走上了逃亡之路。</p> <h3>  进一步了解舅舅,是在读了他70多岁时写的回忆录《啼笑人生》。好一个啼笑人生,简直比影视剧还要戏剧化!舅舅的回忆录详细地描述了他的成长过程和那个岁月里遭受到的非人待遇,一生遇到的恩人们,亲情的力量......扎根内蒙河套地区的农牧民生活反而给了他之后强壮的体魄和坚韧的神经(心理素质),这是他得以长寿的基石。</h3><h3> 人生的苦难,祸兮?福兮?</h3><h3> 摘引一段他莫名被捕进行劳改的生活描述:“每餐只能是清稀稀的汤湖,多少和点洋芋叶子、野菜之类的副食,每人只能喝不满的一碗 。就是这样的红高粱稀糊糊,对极度疲惫和极度饥饿的“犯人“来说,真是香甜无比,简直每次都是赴宴。每人一个灰色瓦碗,一个木质小刮板。五千年前新石器时代的先人们,想必也是这种食具吧?......进食者们共同创作出了一种美妙的“进餐交响曲“:先是吸食热糊的欢快的唏啦唏啦声,此起彼伏;接下来是舌头舔碗和品尝余味的咂咂声;最后也是最响亮的是小刮板从碗的各个缝隙和边沿上搜刮余汁的呲喽呲喽声。末了,并未满足食欲的人们,只能一手拿着瓦碗,一手拿着刮板,无奈地敲击着......"苦难中的乐观主义。舅舅写到结束流亡扎根河套地区时,“从流浪到定居,从书生到农民......在痛苦的改变中我学会了种地、锄田 ...学会了脱坯、砌墙...学会了杀鸡、宰羊、学会了生儿育女......这种人类几千年来的生存手段,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具体、那样的艰苦、那样的必需......我有了稳定的生活、温暖的家园、活泼的儿女、生活的乐趣,成为一个有生存能力的真实的人。有了人的尊严,有了人际间的平等感。这种局面,是由于我身处绝境时所迸发出的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坚强、毅力、决心”,所形成的。”</h3> <h3>  初识舅舅,我就发现已近暮年的老舅还是个极爱臭美的人,小梳子小镜子之物竟然随身携带。老年的舅舅依然不同寻常。天赋过人特长缠身的他不仅在职时是个优秀的英语教师,桃李满天下;退休后更是焕发前所未有的青春,直到80多岁高龄仍然发展着自己的多项爱好,潇洒得一塌糊涂。</h3><h3> 舅舅博览群书,对历史颇有研究,特别是擅长古代钱币的研究,多次被电视台请去作为文物专家担当嘉宾,谈吐之间大有马未都之范儿。舅舅曾经逛过几次隍庙,他的火眼金睛可以在众多“垃圾古玩”堆里识别出少量的真品,并能讲出来龙去脉,令我姐弟俩十分佩服。</h3><h3> 舅舅在音乐方面也有特长,吹拉弹唱样样都会。他的艺术细胞很发达,记忆力惊人。在高龄的时候还能一字不差的记下儿时的儿歌,哼唱很多多彩的民歌。童年时外婆教给他的东西:如“星宿,星宿挤眼儿,老婆婆要吃糜面灯盏儿。灯盏儿崩牙哩,老婆婆要喝糖茶哩;糖茶烧口哩,老婆婆要喝烧酒哩;烧酒喝醉了,老婆婆瞌睡了。”“红桌桌,绿板头,拜爷请我喝两盅。媳妇骂我不长进,跑在河边上哭两声。过路的问我什么人? 我是童人,童人不戴沙帽;我是抓豹,抓豹不抓鸡娃儿;我是张家的兔娃儿,兔娃儿不吃草草儿;我是大绵爪爪儿,大绵爪爪儿不曳蔓儿;我是凉水罐儿,凉水罐儿不拴系儿;我是咪儿,咪儿吹起不响;我是隔壁里长,里长不纳银子,三把两把拧死。”这些生动的儿歌舅舅都有系统的整理。晋、陕、蒙“三边地区“的北方民歌“二人台”表演艺术曾是舅舅定居河套地区时的主要娱乐项目。著名的《走西口》就是这个地区的原创。“哥哥走西口,妹妹实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泪蛋蛋往下流。”“走路你走大路,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儿多,拉话解忧愁。”“坐船你坐船仓,不要坐船头。船头上风浪大,风摆浪打把哥哥翻在河里头。”“住店你住大店,不要住小店,大店里人儿多,茶水也方便。”“过河水上游,你不要独自一人走。不管那水深和水浅,你要和人家手拉手。”“一不要抽洋烟,二不要贪要钱。学下那些坏毛病,恐怕哥哥你受可怜”。......</h3><h3> </h3><h3> 我眼里舅舅是个原生态的教育家,教的学生很多都做了大事。家教也很好,子女们虽然都因他半生的颠沛流离和贫困没有得到良好的教育,但都十分孝顺,舅舅舅母老年身体稍有风吹草动,一群儿孙们都会围在他们的周围嘘寒问暖,令我好生羡慕。记得舅舅第一次到我家做客时普通话不怎么样,英语口语却十分纯正。分分钟教会我一首英语儿歌,连词带谱我都记住了,直到今天,还经常演唱给别人听。英语,不是舅舅的专长,他当英语高中教师的时候也是学校缺乏这门师资而逼他一边教一边学的,凭着过去的一点老底子和一股子钻劲儿,他成为了优秀的英语教师。直到今天很多学生感念他的培养,赞不绝口。</h3> <h3>  我这个“七叶一枝花”的宝贝舅舅啊,一生或主动或被动地过足了各种赢,优点缺点都很突出。他的命运多劫难,有时代的原因,也有从小家庭溺爱带来的弊端。当身上的所有棱角都被苦难磨平后,舅舅终于成为了一个乐观健康的长寿老人,耳聪目明,思路敏捷,记忆充分,和蔼慈祥,更加受人尊敬和爱戴。</h3><h3> </h3><h3> 我的舅舅,他前几天突然在家去世,没有给任何人打个招呼。我的舅舅没受任何痛苦地离开了人世,享年86岁。</h3> <h3>  我再也没有舅舅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