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片段

哼哈二将

　　小街片段

　　熟悉，也许是爱上这条小街的主要原因吧。熟悉它两旁的树木，熟悉它两旁的小店，甚至，熟悉这里的一些人，虽然并不熟悉这些人的内心，依然会有很多启发，还有感动。所以，不愿搬家，不愿离开。熟悉，也许是从容的浅层原因，也许是变老的点滴积累，也许是感知幸福、珍惜幸福的岁月馈赠。

尤其是日日行走在这条小街上的一些人，尤其打动人心。

(一)他显然是患了脑梗，推着一辆小手推车，上面齐刷刷坐着三只白白的小狗，三只小狗的耳朵被齐刷刷染成了黄色。三只小狗，一样大小，一样神态，一样坐姿，甚至连眼神都一样。他推着小车，虽走路打晃，神情却是阳光的。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想，他给了三只小狗一个家，三只小狗给了他极大的被需要感，彼此被需要，是幸福得以支撑的受力点。

真希望他就这样推着小车，遛啊遛。能够天天遛他的小狗，就是他的幸福，也是生命的意义。

而这样相似的一幕，几年前就看到过。

那是一位老婆婆，每日骑一辆三轮车，上面坐着三个一模一样的小女孩，不，是三个一模一样的布娃娃，齐刷刷坐在三张小椅子上，粉嘟嘟。老人打扮齐整，精神盎然。别人说她可能受了刺激。但看她的神情，她明显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年轻的粉色内心。

就算有点怪怪的，但就那样生活着，也是好的。可是这两年再没见过她。所以如今每次见到他，看到他颤颤巍巍的步姿，看到小推车上三只黄耳朵小狗，总会想到另外的她，她还在不在人世？甚至，她有着怎样的经历？

不知道。我在忙自己的生活，转眼便忘掉。能这样偶尔想起她的，竟有我这样的陌生人。她不知，她曾感动过我，提醒着我活着的简单美好。

不知答案，只愿她好。

　　(二)自从她吓了我一跳后，我才注意到她。是的，还是一位老婆婆。

也许是自己已行至人生之旅的一半行程，回望以往，青涩又没心没肺的青春日渐遥远，而下半生的坎坷却日渐清晰，为孩子，为老人，唯独很少为自己。所以，一旦感受到某位老人的苦涩，总是能产生共情。

是的，注意到她是从被她吓一大跳开始的。 那天一开家门，赫然看到她提着一兜东西，站在我家门旁。并且，她沉默无语。我被她的阴郁吓到魂都要飞了，壮着胆子问她：＂你干什么？＂没想到她的话更把我吓死，＂我来给我儿子送包子。＂＂你给你儿子送包子来我家干嘛？＂我问。她却推开门就进屋里，一边进一边说，＂我儿子最爱吃包子。＂我急了，出于本能，脱口开始呵斥她。她显然被我吓住了，声音一下子小了，神色慌张，好像很迷惑，但又很肯定地说，＂这是我儿子家啊，我儿子可爱吃包子了。＂我也被她吓得不轻，但最终把她拉出屋，一把关上门。她固执得还不愿走，我飞奔下楼，跑到物业那里，把经过给他们说了说，其中两位工作人员一起把她连哄带骗地领走了。

后来，从物业那里知道了她的人生，才慢慢不再害怕。她其实胆小，怯懦，从不伤害人。在上大学需要推荐的那个特殊的年代，成绩优异的她本具有绝对资格却与大学一次次失之交臂，她的神经就出现了问题。之后结婚生子，儿子脑子也有问题，成年后还跑丢了，她从此活在寻找儿子的生活里，每天都要买几次包子，到处给儿子送包子，日复一日，从不间断。

哎，天下女人也许是形形色色的，但天下母亲却大部分都一样，奉献，付出。这是母亲的悲哀吗？假如你还没有自己的小孩，请不要轻易这样下结论，这样的结论真的肤浅，母亲，延续着人类文明；而母亲的子宫，恰是人类文明的发源地。

她每日变着花样换衣服，身体也壮实，颇令人欣慰。听人说，她的几个姊妹经济状况都还好，想必是她的姊妹们照顾着吧。

也许在我们眼里，她精神是有问题的。但谁知道呢，也许在她的思想里，她是幸福的，她每天都有事情做，儿子爱吃包子，她给儿子送包子。

好吧，就这样。她在，就好。

　　(三)而他，是位盲人。

假如晚上九点多，假如你也住在这条街上，你很可能会碰到他。我很多次就是在这个时间点碰到的他。

他清瘦，拄着盲杖。他是做着大多盲人做的按摩工作吗？不知道。看他穿衣打扮，整洁干净，绝不像外出乞讨。尽管长年走这条街，他依然小心翼翼，脖子前倾，仿佛在用耳朵审视周围。尽管已很晚，但仍有一辆又一辆汽车从他身旁呼啸而过。他走在自己孤独的路上，看得我步步惊心，无疑，他的每一次回家路都充满危险。有一次，一辆汽车擦着他的袖口飞过，他马上止步，停顿好大一阵，才一点一点地以杖敲地，小步摸索着往前走。而那时，皓月如玉，空挂苍穹，陡然让人心生苍凉，月亮是无助的吧？在诗人眼里，它是浪漫的，是诗意的。在世人眼里，它好像明灯，指引心灵的方向。但于他，月亮是无力的，只能无语。

他也不知，我一次次看到过他。他的世界是黑色的，从某些方面讲，是干净的黑色，这黑色给他谨慎和敬畏，也给他单纯，还给他独有的幸福吧？

其实我们和他有多少区别呢？很多人眼睛睁得很大，心眼多得像马蜂窝，聪明得两头抹油，可往往不知恰是自己蒙住了自己的慧眼，脚步太匆忙，欲望又太多，所以纠结，所以负累更多，所以离幸福就远，所以浮躁是这个社会的通病，更何论从容？

黑色是沉默的，看不见的宇宙，有智慧如星，点点闪烁。

能时不时看到他，我才时不时看到夜晚的星星。

(四)说说他俩吧。他们才是真正的爱情。

是的，你没看错，还是老人，一对老人。

在这条街上，飞扬的爱情绚烂如花，看到太多，但唯独他俩的爱情，让人羡慕。

老婆婆嘴有点歪，眼有点斜，走路异常缓慢，看人都是扭着脖子，那样子甚至有点吓人。他身体如常，总是拿着一本书，有时扶着她慢慢地走，有时则离她一米远的距离，倒退着慢慢走，看两眼书，再看两眼她。老婆婆走得慢，慢到年轻人要跳脚吧，他却一直陪着她，和她一起慢。

这样的生活，我看到的，差不多五六年了吧。如今，他们依然这样在这条街上慢慢地走。老婆婆身体不见好转，但也不见变差。时间好像凝固了。

不轻言爱情，只因真正的爱情必须经历风雨的侵蚀，必须迈过岁月的考验。而到那时，双方恐怕也不轻易把爱说出口。何需语言？默契足矣。

成熟的爱，真的无需语言。语言太轻，表达太苍白。

　　(五)当然要说说自己。

我在这里平凡地生活，沉在市井，静观生命，很多时候却也被生活的乱麻缠绕得找不到结点在哪里，安之若素的境界是很难达到的，反倒是一地鸡毛的心情是常态。在现代都市，我这样生两个儿子的人简直是自找苦吃，自入地狱，从此陷入泥潭，再难拔腿。呜呼，恨恨然之际，常常会想，假如有来生，一定变成一棵树，就站在这条街上，不看他人，只看女人，看尽她们从女孩到母亲的裂变人生，看尽她们的笑话。

假如真有这样的来生，真会看尽她们的笑话吗？也许会笑，只是，会笑出眼泪。

生活给人各种历练，也给人各种奖赏，恰如此时，我把这条街上的故事讲给小儿子听，七岁多的他掉了眼泪，他催着我写下来，并一口气把这些人的故事画了下来。

他也把我们一家画了下来。

于是，就把这些故事片段一件一件地写下来，把他画的这些画放进来，算是母子间的亲子小游戏吧。

因为有小家伙的参与，这样把玩文字，也像这些故事，简单，美好。

何谓不忘初心？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讲，在不惑的年龄，历经生活的各种淬炼，内心不但能坚韧如铁，还能柔软如蒲，还能向阳而生，感知温暖，传递温暖。

我能做到，我希望我的小家伙也能做到。而这条小街，也是他的课堂啊。

(作者：宋卫霞 曾在某报社任十多年编辑，出版有散文集《富足的色彩》，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