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系南方

向楠的世界

一

抗日战争临近结束那一年，有一位名叫张文斌的年轻人，来到华北平原一座城市，住进了一个小女孩儿的家。

小女孩儿这年只有十岁，年轻人随小女孩儿的家人一道管她叫“小敏”。

年轻人模样英俊，一身黑色的铁路制服，衬托得他更加洒脱。他的性情也好，待人非常和善，说话时总是面带微笑。她从他的微笑里感觉到的是温暖。

小女孩儿一下就被年轻人吸引住了，只要年轻人不上班的日子，小女孩儿就会缠在他身边。听他讲故事，和他玩跳房子游戏。

年轻人还写得一手好字，经常坐在灯下挥毫。每到这时，小女孩儿就会静静坐在旁边，两手托腮，凝神观看。

油灯下，年轻人那张脸，安静详和，有如神像。他的影子映在墙上，仿佛一幅画。

在小女孩儿的眼里，年轻人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他懂的事情可真多啊，他的毛笔字写得比她的老师写得都好看。有时，他陪着小女孩儿一块拾柴，路上来来回回留下一大一小两双脚印。

这样的时候，年轻人就会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小女孩儿的头，轻声告诉她：“将来总有一天，像你这样的女孩子，都可以上学校念书呢。”

这句话非常地打动小女孩儿，她因为家贫，就快要失学了。听到这句话时，她流了眼泪。

小女孩儿太小了，小到不谙世事。但她已经开始懂得崇拜，她崇拜年轻人，虽然她可能甚至不知道崇拜这个词的含义。

年轻人也喜欢小女孩儿，她长得漂亮又聪明，而且非常懂事，小小年龄已经能帮家里干很多事。

两个人成了一对要好的朋友。

小女孩儿不知道，张文斌其实并不叫张文斌，他的真名叫张景翰。他也并不是铁路工人，而是一个参加革命多年，身经百战的八路军指挥员。他来到这座城市是做地下工作的。

小女孩儿当然不会知道这些，在她的眼里，年轻人很神秘，一会儿穿黑色的铁路制服，手里拎着信号灯出门。一会儿又换了灰色长衫，胳膊底下夹一摞书本，像她学校里的教书先生。

这份神秘感让小女孩儿对年轻人更多了许多仰慕。她弄不懂年轻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但却希望他永远留在自己家里，她是多么喜欢听他说话啊。

可是，一年后的一天，没有任何征兆地，年轻人忽然从小女孩儿的生活里消失了，小女孩儿的父亲却被抓住关进了日本人的牢房。

原来，年轻人的身份被暴露，鬼子在城市各个设卡的路口都贴上了他的照片，重金悬赏捉拿。在地下党的帮助下他成功脱逃，去了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小女孩儿非常地想念年轻人。她已经辍学在家，每次拾柴的路上，她都会望着马路的远方，期待年轻人突然出现，微笑着跑向她。

他说过，将来的一天，像自己这样的女孩子都可以去学堂念书，可是，将来是多远？

年轻人真的在几个月后又出现在这座城市。这一次，他化名王建珍，但身份已经不是铁路工人。他领导着一支武工队战斗在敌人心脏，除奸反霸，成为这一带赫赫有名的王政委。

这座城市解放的那一天，小女孩儿在欢迎的人群中打着腰鼓，高兴地迎接部队进城。在一队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列，她惊喜地发现了已经几年不见的年轻人，只见他威风凛凛地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最前列。

小女孩儿这才忽然明白，原来，年轻人是个八路军。

年轻人英俊威武的样子，深深印在小女孩儿脑海里，后来看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石光荣率领部队进城的镜头一出现，小女孩儿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想起了年轻人。

年轻人没有能够在这座城市停留。他跟着解放大军的脚步一路向前向前。

城门一别再无音信。

二

小女孩渐渐长大了。但是，年轻人的影子随着她的长大不仅没有淡去，相反却在她心里日益清晰明朗，成为她成长岁月中的偶像。他是标尺和镜子，比照着他，小女孩儿为自己画出了人生轨迹。

她嫁给了一名军人。那军人身上有太多的东西像那个年轻人。她进了学堂，像年轻人曾经对她描绘过的那样，女孩子们真的都可以进学堂了。

每每捧起书本，她总会想起年轻人。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而今，他在哪里呢？

一晃二十年过去。小女孩儿已经人到中年。家庭幸福，生活安宁。却有一天，一封来自南方的信搅乱了女孩儿的心。

信是年轻人写的。当年，他跟着大军南下，脚步停留在南方一个小城。几年后，又调到省城，当了省里某个重要单位的领导。“文化大革命”中遭遇迫害，被下放到南下时脚步停留的那个小城。

重新工作后，他没有再回省里，而是要求留在了于他有恩的小城。

他说，他一刻也没有忘记小女孩儿和她的家人。他想念他们，想念当初住在小女孩儿家里的那些日子。

信从小女孩儿的手上无声滑落，她眼里有温温热热的液体流出来，滴在轻扶着她的丈夫的肩上。

“你到南方来看看吧。”年轻人在信里说。

哦，他原来去了南方。

那么久悬着的思念，终于落到了一个实处。她的心从此每每在梦中跟着他飘到南方——那一块对于她完全陌生的土地。

她的心又开始有了牵挂，牵挂着南方。

在别人的眼中口中，长江以南的南方，是鱼肥水美，草木葱茏的地方，是阳光沙滩，小桥流水，是渔舟唱晚，春江月夜。是“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是“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

而在小女孩儿的心中，南方这个词代表的就是“他”。

她没有去过南方，但是，她的家里却开始处处有了南方的痕迹，那一对又大又软的藤椅是他从南方托运过来的，她用了很多年，原本已经光滑的藤条被磨得更加光亮。

那张贴在墙壁上的条幅是他亲笔写好又裱糊了寄来的，那种纸就正是他所在的地方出产的，很有名的“徽宣”。

而那日日泡饮的茶叶，也常常是他邮来的，一缕清香带着南方和他的气息，在小女孩儿北方的家里弥漫。

他常会有信来，邀请她去南方看看。

信总是用毛笔写的，那一笔工整的小楷，字里行间都透着他亲切的语气。每每捧读，常令她思绪万千，脑海里浮现出年轻人那张英俊的脸。

一定要去南方看看他！

好多次她都下定决心，善解人意的丈夫也动员她，但每次都是这样那样的事情缠住了她。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有一个家要打理，还有一份工作也让她无法脱身。

其实离南方并不远的，只不过隔着一条江而已。她想。

有一次，她真的已经走到江边了，因为她的一个女儿在长江边上当兵，忽然生了病，她牵肠挂肚地跑了去。

原以为并不远的地方，却转了两趟火车，走得千辛万苦的。等探望过女儿，夜里听着长江流水，她失了眠。

过江去看看他？

可是，北方的那个家牵住了她的脚步。

回家后，她每每后悔——都走到江边了呀。

三

在这样的牵挂中，时间又走过了三十年。

年轻人当然不再年轻，渐渐地浮现出老态，眼花耳背，发如霜雪。人们早已开始尊称他“张老”。他是那个城市里唯一还活着的红军战士，成为那座南方小城里一个历史时代的见证。

就好比是活着的文物。他活着，一段历史就也还活着。

他越来越多地在电话里或者信件里说：“小敏，你到南方来走一走吧，我们都老了。”

而小敏也已经不是个小女孩儿了，她的头发更早地就白了。走在街上，被人们喊作“大妈”或者“奶奶”。

是的，我们都老了。她默默地说。

她想，自己是应该到南方去了。她的丈夫已经去了一个天人相隔的地方，除了在梦里和他相会外，她已经没有了什么牵挂。

那么，到南方去吧，去看看那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年轻人吧。

她终于选择在烟花三月去了南方。

年轻人得到了信息，在那个中午早早站到了阳台上等候。年届九旬的他，仍然保持着军人的身姿，腰板挺直，立在那里，像南方的一株水杉。

那天的时钟在两个人的期待中走得很慢，每分钟都像一个世纪。

汽车停在了一幢小楼下，刹车声和开门声同时惊动了楼上楼下的两个人。

此时的两个人，一个急切地往楼上走，另一个步履迟缓却心急如焚地往楼下移。他们在楼梯口相遇了，同时站住了脚。

刚才一片叫喳喳的鸟儿安静了，空气也在那一瞬间凝固了，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压迫着一切。

两个人站在楼梯上，面对面，眼望眼。风从楼梯口吹过，飘起两片白发。

此刻，仿佛时光倒流了六十年，年轻人还是年轻人，小女孩儿还是小女孩儿。

年轻人说：“小敏，你终于来了。”

小女孩儿说：“是的，我来了，舅舅。”

他们紧紧拥抱。

跟在他们身后的中年女子被这一幕感动得湿了眼睛。

是了，这个关于南方和一个年轻人的故事我是如此熟悉。因为那个年轻人是我的舅爷，那个小女孩儿是我的母亲，而那个站在他们旁边的中年女子就是我。

他是她的亲舅舅，也是她心目中永远的偶像。我从小听着他的传奇长大，并且和小女孩儿一样，一生心系南方。

（部分图片源自网络，诚意致谢原创）

　　这里是舅爷战斗过的城市石家庄，也是他的故乡。

出身名门望族的他，幼读诗书。但当国家燃起炮火硝烟，他即投笔从戎。

今日石家庄，已成国际庄。

当年他们流血牺牲，就是为了人民幸福的今天。

　　这是石家庄为纪念这座城市的解放而树立的纪念碑。

　　纪念碑下是石家庄解放纪念馆。

　　在这张表格中发现了舅爷的名字——虽然那只是个化名。

　　石家庄解放时，舅爷担任解放大队政委。

为这座城市的解放而浴血奋战过的先辈们，这座城市也必将永远铭记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