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语

陈顺兴

若离

　　夜长人自起,星月满空江。　　

九十四年，三万四千多个日子，若是如此多的星星闪烁于浩瀚的天宇间，深邃的星空，边界也无法企及。

祖母喜欢看天，她说，农民靠天吃饭。我也喜欢看天，因为祖母故事里的天空日出日落，月圆月缺，斗转星移，云卷云舒，变幻不定。

　　祖母姓黎，潢涌人，是祖父家的童养媳，生了几个孩子，只养大了父亲一个，父亲五岁时，祖父走了。祖母的一辈子就如锅里的开水，沸腾了一下，然后由热变温，慢慢冷却、蒸发。

祖母很勤劳，忙完田间的劳作，会养一大群鸡鸭，她的巧手能做出香甜的粽子、冬团、松糕……我尤其爱吃她做的蚬肉饼。她从河里摸到一大盆蚬，麻利地煮开、淘净、沥干水分，用研磨盆研碎蚬肉，然后加入油盐、蒜蓉、陈皮在锅里炒香，再压实在瓦钵里烘烤。做好的蚬肉饼满屋飘香，引人垂涎，别人家做的总不及祖母做的美味。只是我已好多年好多年没吃过祖母做的蚬肉饼了。那个忙碌的身影越来越弯，渐行渐远，到今天消失在我触不到的时间轨迹里。

祖母没读过书，但她会讲故事，她讲的每一个故事如果能变成一颗星，天上的星河就是童年的时光在流淌。小屋里、窄巷中、田地间，不识字的祖母却能讲出《嫦娥奔月》《牛郎织女》《精卫填海》《董永与七仙女》……无数的故事如芬芳朵朵花开花落，如风声吟吟时起时歇，如星光闪闪恒久不灭。瓜地旁有个木棚，暑假时祖母经常带着我坐在木棚里摘花生，一边摘一边听她讲故事，饿了就随手掰几颗花生吃，那是无比津津有味的事。有一次，风急云低，祖母故事没讲完就匆匆返家收整谷物，木棚里只剩我一人，茫茫天地间哭声随雨声漫洒四野。就在我惶恐不已的时候，祖母步履匆匆的身影由远及近。很快，木棚里动听的故事重又响起。此刻，就算外面风疾雨急，又有何惧？听诸葛亮的故事，当听到“将星陨落”时，我问：“每个人都有一颗星星吗？”祖母说，天上的一颗星代表地上的一个人，地上的人好好生活，天上的星星就会明亮璀璨。如今，属于祖母的星星跌落了，她的一生，没有如流星般灿烂辉煌，在别人的心中也没有烙下深刻的印记，但她留下的光芒，照亮了我心的角落。

　　兄妹三人中，祖母最喜欢带我去探访亲戚。去下芦，去东泊，都是祖母牵着我的手步行前往，到莞城，是先走路到中堂码头再坐船艇去的。一路上，祖母会讲起她的往事，会讲节日的风俗，会教我待人接物的礼仪。有时我走累了不想再走时，祖母会教我边走边欣赏周围的景致，她鼓励我不断以前面不远处的一样景物为目标走下去，她说生活也如此，实现一个又一个小目标，离成功就会越来越近。我问祖母，她为何不去潢涌呢？祖母说，那边没有亲人了。彼时，脸上露出的是我很少见到的忧伤。我长大工作后，祖母的身体日渐孱弱，有一天，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兴，我一辈子没有女儿，你做我的女儿吧！”我看着她浑浊的眼睛，点了点头说：“好，我是您的孙女，也是您的女儿！”

　　祖母生病卧床的日子，都是父亲母亲和哥嫂在照顾。我每次回去看望，回来的路上总忍不住流泪。

祖母离去的早上，大哥打来电话。赶回去俯身床前，“阿嫲！”呼唤连连。父亲颤抖着手摸着祖母的脸说：“她不会应你了，再也不会应你了！”我摸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被窝还有一丝暖意。

见祖母的最后一面，她静静地睡在素淡的花丛中，面容像以前那样慈祥。火门关闭的那一刻，我喊着：“阿嫲，火来了，快走哦！”

祖母的一生，犹如恒星，不是那么闪亮，但却能恒久，永远在天空中占据着某一个角落，默默地做守护天使，为亲人祝福。

小时祖母曾送给我一个玉镯，绿云浮动，清光皎皎，我十多岁时，觉得戴着玉镯不方便就脱了下来，后来玉镯找不到了。不知何时，老屋变得残旧了。昔日，梧桐院落溶溶月，蛙声池塘淡淡风，挨着祖母听故事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祖母离去的同一天，和时间赛跑的人也走了，化作林间清风，玄音渺渺。

此刻，夜色清凉如水，星空宁静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