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百年老屋,房梁、楼板黑黝黝一片,每逢春天,青砖上长出一层白雪似的芒硝;老屋前后三进,每进都有天井,有石砌的潭;人口鼎盛时,住户达百人之多。我就是在这样的屋子里长大的。小时候的夜晚,经常停电,母亲伏在煤油灯下,伏在天井下的八仙桌旁,缝补衣衫。瓦楞间偶尔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那是雪子在落,寒风自天井里灌进来,灯光摇曳,老屋里影影绰绰。母亲缝完最后一针,打结,用牙口咬断线头,摘下中指上的顶针,放入针线笸箩里,这时,我听到母亲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呵欠完了,新年便来到了。</p><p class="ql-block"> 在我们湾里村,每家每户都有一个针线笸箩——当然这是书面用语,我们的方言把它叫“仔盆”。笸箩大都由柳条制成,圆形、敞口,直径约一尺,可能曾经上过色,枣红色或米黄色,可由于时光的漂洗,笸箩上的漆早已掉了,只留下土黄的底色。笸箩磨得光溜溜,像一个古董,散发出岁月浸染的光影和气息。笸箩里装着母亲们做针线活的各种杂物:剪子、夹子、钻子、顶针、碎布、松紧带、针头线脑、画粉……人生最重要的两件事不过是衣和食,这个笸箩,关系着“穿衣”,可见小笸箩承担着大任务,母亲承载着生活的重轭,特别是临近年关的日子,母亲格外焦心,甚至为之唇干舌苦——“有钱冇钱,新衣过年”,如果穿不起新衣,就预示着年成歉收,在村人和亲戚面前就抬不起头,对来年也不是一个好兆头。可以说,新年的发轫,就是源于母亲的顶针、母亲的手和母亲的针线笸箩,那些新衣、新帽、新鞋,都是母亲用米糊将一个个零零碎碎的布片粘连起来,穿针引线,每一针下去,离踏实、幸福便靠近了一步;每一次扯线,都能听到棉花与棉花的芬芳絮语,温暖的年味,就是母亲的一针一线中扯出来的。</p> <p class="ql-block"> 过年,是乡村的头等大事,年味就像一坛好酒,从中秋过后就开始酝酿了。俗话说:“年怕中秋月怕半”,一年的时光又有多少呢?此时草尖上的露珠开始泛白,南归的大雁“哦哦哦”从天井上一晃而过,农事进入了冬闲,可母亲没有闲着,她要抽空坐在老屋后厅的织布机上,借着天井探下来的光线织布。她抛一下梭子,踩一下踏板,再扳一下织板,这么多的动作,如此娴熟的配合,才能织进了一根细纱。要织出一匹布,要多少根棉纱的交织?要多少分秒必争的叠加?要做多少重复枯燥的手脚?有时梭子“卡”在群纱的中间,甚至因此断了一根纱,母亲叹了一口气,将线头接好,从笸箩里寻出剪子,将多余的线剪掉;又费力从纱帘中取出梭子,她知道梭子就是一个淘气的孩子,她在梭尖上涂了一点菜油,吃了菜油的梭子似得了糖果的孩子,不但不淘气了,一下子还来了劲头,唰溜唰溜将一根根细纱捋进织机里;母亲用尺子量了量,这大半天竟织了小半尺,母亲脸上的肌肉生动了些。</p><p class="ql-block"> 天井的瓦檐下挂了一尺长的冰凌,母亲的布匹终于下了织机。家织布只有黑白两色,织出的布叫“春布”(黑白交织,麻色)。这种布匹,只能做贴身的衬衣。给老人缝个棉袄,给小孩缝个外套,还要想法从牙缝里省钱,到布店里买“卡叽布”或“灯芯绒”——这种好看又耐磨的洋布,是乡下人的最爱。母亲要花钱请裁缝师傅,工钱不说,荤菜是必备的,腊肉是备有一刀,鲢鱼必须要买一条,起码要二三个荤菜吧?还有煎豆腐、海带、粉丝、莲藕……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太寒酸了总觉得对不起裁缝师傅,也怕人家笑话。这些日子,老屋里总是响起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堂前堂后总是能看到母亲忙里忙外的身影。饭点到了,师傅上桌了,母亲反复劝菜,师傅性情温和,吃得很慢、很斯文。师傅吃得很慢,是为了照顾自己的徒弟——徒弟年轻,饭量大,要吃两大碗,手艺人有不成文的规矩,饭桌上必须是徒弟先于师傅放下饭碗,否则就是坏了规矩;师傅很斯文,是因为他不忍心多吃清寒人家的饭菜,他是想省一点,让我们这些伢子能打打牙祭。而母亲也管束着我们,不让我们上桌,更不准轻易动荤菜;那些肉呀鱼呀,一直要等师傅离开,我们才能尝用。我们家每年都请这位师傅,母亲很信赖他,村人很信赖他,他大半年时间都在我们湾里村营生,在我们乡下,这叫“行商门”。</p><p class="ql-block"> 师傅走了,留下一堆新衣,母亲又要忙活了。她将笸箩放在八仙桌上,为每件新衣“锁”扣眼、钉扣子。这些可都是精细活,一灯如豆,母亲的身子勾偻得很低,眼睛几乎贴到新衣上,可细小的针还是几次刺到母亲的食指,母亲一个激灵,将食指含在嘴里,吸吮一下,算是对食指的犒劳,尔后继续干活。夜深了,天井里的星星困得眼睛惺忪,母亲脚下的谷糠火越拨越暗,几乎没有火星了,她的双手冻得握不住针,死劲搓搓,再呵一口气,偶尔发出一声咳嗽,身子抖动得厉害,身影映在墙上,显得格外清冷。</p> <h3> 群居是人的本性,女人们有时也凑在一起做年前的准备工作。若是雨天,老屋里的女人们会端着自己的针线笸箩,聚到中厅,坐在条凳或竹椅上,她们将棉线的线头咬碎,蘸上口水,在大腿上将一根粗粗的棉线搓得细细的,再穿上针眼,用来纳鞋底。鞋底都是几十层旧布,涂了米糊粘成,一双鞋底要纳上一两千针,才可能完工。女人们一边谈着家长里短,也讲笑话,一边嗤嗤的扯着棉线。母亲将针头往头皮上擦了擦,用力刺进鞋底,用顶针托着针底,鞋底的另一端露出了针尖,母亲用夹子夹住针头,用力扯过来,有时为了省事,母亲干脆用牙齿咬住针尖,生生的将针扯出来(老了的母亲,大牙掉落,没准与此有关?)在拉扯的过程中,针可能因此折断,母亲又要穿针。雨丝从天井里垂下来,风一吹,起烟起雾,烟雾飘到人的眼里,似一层清愁——这雨雪天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劳作的间隙,女人们也会打打牙祭,比如,腌一个白萝卜什么的,放上红红的辣椒粉,女人们就用手中的针,挑着萝卜片吃,经霜的萝卜又甜又脆,一个个辣得满面通红乃至微微出汗,她们虚寒的身体暖和了些。</h3><div> 最难的是做棉鞋。要做到鞋面和鞋底完全吻合,确实考验人的手艺。鞋面间铺有棉花,这样鞋面的大小就很难把准了,如果鞋面宽了,就要藏几针,藏在哪里,才能“不动声色”?那就要靠自己把握了。母亲有一伙女伴,她们各有所长,她们常常交流做鞋心得,也互相取长补短。比如:欠仔铰鞋样是高手,几乎一剪成形;春妮是粘鞋面的好手,粘的鞋面不起绉;南市人上鞋面很有手劲,关键时能帮你几针(可惜这几位都已仙逝了,母亲很怀念她们)。还有细女仔、先锋、园园等,做鞋都不错。记得有一年,我到官湖村的姑姑家做客,穿了母亲做的棉鞋,那是一双灯芯绒鞋面、千层底棉鞋,鞋面与鞋底吻合得恰到好处,穿上鞋面饱满、匀称,得到了很多亲戚的钦羡;没想回来路上却下起了雨,我的棉鞋泡在雨水中,泡成了发胀的馒头,棉鞋严重变形了,母亲见了很心疼,甚至说了气话,那可是她的心血之作。</div><div> 扫房子、洗被单、切糖片、做米饼、磨豆腐、杀鸡宰鹅……老屋里的年味浓得撞鼻子,这些日子,是母亲最忙碌的时光,入夜,母亲还要赶紧织毛衣、编手套、纳鞋垫……这些活要赶在年前忙完。纳鞋垫前,还要在鞋垫上画格子,再绘上花朵和鸟儿,循着花样,用不同的花线下针。母亲用她的巧手,用一口细针,将一个个鸡零狗碎的日子,连缀在一起,绣出阳光的味道、草木的芬芳和天籁之声。其实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在迎春接福的日子里,我看见她们摊开双手,吉祥之花、康泰之果和东来的紫气,一一在她们手中呈现,全家人因之享受到了做人的快乐、底气和尊严。</div> <p class="ql-block"> 清朝诗人查慎行写过一首《凤城新年辞》:“巧裁幡胜试新罗,画彩描金作闹蛾;从此剪刀闲一月,闺中针线岁前多。”作者详细地描述了妇女们新年前的忙碌。她们要裁剪幡胜、试穿新衣,描金画彩地制作戴在头上的灯蛾儿,因为进了正月,就不能动针线了,所以年前她们特别紧张和忙碌,只是她们常忘了给自己做新衣、新鞋。</p><p class="ql-block"> 除夕之夜,母亲终于可以放下她的针线笸箩了。过年了,供电所也大发善心,大都能保证了农家照明用电,老屋的前厅特意加装了一个大灯泡,耀得杉木中堂上的对联、年画一片光鲜、艳阳、喜气。母亲为我们这群孩子洗脸、洗脚、剪指(趾)甲,为我们穿好新衣新鞋,再仔细打量,一股成就感溢满她的心头。那年头,新衣不可能每年都有,常是老大穿了老二穿,但也要挑选一件好一点的,将裂口缝好,趁着大晴天,用米汤浆洗了,挺挺的穿在身上,过年讨个好口彩。年夜饭后,户外已燃响噼噼啪啪的爆竹,每家每户的阶矶上都铺上了细沙,松软又干爽,我们这群伢子穿了新衣新鞋,互相品评着,斯斯文文在房前屋后嬉闹,先怕不小心弄脏新衣。 </p><p class="ql-block"> 翌日早上醒来,天井里阳光亮得刺眼,麻雀在瓦楞上叽叽喳喳,灶台上是锅盆碗盏的碰撞声,母亲在准备大年初一的早餐。我在新衣口袋里摸到了母亲给我的1角压岁钱,那张纸币硬挺挺的,握在手里很有质感,我的心像麻雀一样雀跃、兴奋。</p><p class="ql-block"> 发表:2019年2月1日《新余日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