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时驷：父亲与黄胄的书画情缘

天馬

        父亲王一平喜爱收藏书画艺术品，不仅与当代海派艺术家林风眠、谢雅柳、唐云、来楚生、陆俨少、陈佩秋等有着长时间的交往并成为艺术上的知音，而且与京派画家黄胄也有着极其深厚的友谊。黄胄曾为父亲画了一幅“洛神图”，此幅画千古佳人的作品，不但蕴藏着画家与父亲一段不寻常的交往与友谊，还引发出一段在特殊时期被当成联络信物的小插曲。

        上世纪60年代初，父亲经由在北京工作的同乡、同学加战友，又同为藏友的谷牧介绍结识了黄胄（谷牧极为欣赏黄胄的才华，曾把自己收藏的100幅现代画家创作的“梅花图”，即著名的“百梅图”捐献给由黄胄创办的“炎黄艺术馆”，其中十多幅海派的梅花图是由父亲在上海代为收集的）。与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海派书画家的交往相比，父亲与比他小十几岁，同在部队工作过的黄胄交往除了互相敬重外，更多了一份随意和率真。父亲每次到北京开会，都会去黄胄的寓所，谈论书画，观看作画。1997年4月，父亲从谷牧电话中获知黄胄病逝的消息后十分悲痛，他让我取下客厅挂有朱屺瞻的水墨画的大镜框，从朱的画后面取出一幅画放在前面挂出。这是一幅家人从未见过的淡彩仕女画，作画时间竟是1965年，难道这幅画压在镜框后已30年？面对家人的疑问，父亲讲述了黄胄创作这幅“洛神图”的经过。

        70年代中期，曾任上海市委书记处书记的父亲被打倒后获得了“解放”，担任了分管知青工作的市革会副主任的闲职，父亲并不介意，反而很高兴能脱离政治漩涡而到各地去走访慰问上海知青。一次途经济南，父亲走访了同为书画好友的老部下——任职于济南铁路局党委副书记的宋承德。60年代，宋曾长期在北京铁道部工作，与有喝酒同好的黄胄关系甚密，经常在一起喝酒论画，黄胄甚至把自己的金奖作品——巨幅“洪荒风雪图”赠送给宋承德。宋承德向父亲出示了一幅上款为“辛颖”（宋承德夫人）的黄胄“洛神图”，不无炫耀地说这是黄胄画过的唯一的一幅“洛神图”，画中的仕女脸型微胖，服饰简单，擅长现代人物画但极少画古代仕女的黄胄显然是借鉴了傅抱石的“湘夫人”。不久后在一次到东北走访上海知青后返沪的途中，父亲在北京作短暂停留，专程访问了黄胄，当时正值“四人帮”批“黑画”，黄胄与潘天寿（已故）、李可染等一起被批为“黑画家”，封笔赋闲在家，心情甚是苦闷，老朋友的到访让他极为高兴，父亲提及了那幅“洛神图”，话题自然就从楚王好细腰，赵飞燕得宠汉宫，谈到当时东汉三国时期应沿袭前期以纤细为美的世风。他觉得黄胄应大胆跳出傅式“美女”的框框，画出新意。父亲还风趣地对黄胄说：“如果洛神像湘夫人，又怎能让风流才子曹植写下千古名篇《洛神赋》呢？” 黄胄深受启发，当即表示要为父亲画一幅“洛神”，父亲让他不必急于下笔，先研读《洛神赋》后再画。因当时正是“四人帮”肆虐批黑画时期，黄胄处于挨批封笔期间，因而父亲嘱咐他画洛神时，不写画名，绘画时间写10年前1965年作。体現了一位老干部对艺术家的关心和呵护。不久，黄胄就完成了此幅“洛神图”。父亲让他把画交到谷牧处存放。而当谷牧把这幅画转交给父亲时，历史机缘竟使这幅画成了特殊时期的联络信物。

       1976年10月6日，华国锋、叶剑英等英明果断一举隔离审查“四人帮”，为了掌控和稳定“四人帮”大本营上海的政治局势，党中央迫切需要了解上海“四人帮”余党的动态，稳定上海的局势迫在眉睫。党中央迅速抽调干部组织成工作组，以检查经济工作为名派往上海收集情况。而时任国家建委副司长的曹大澄是工作组成员之一，曹曾任谷牧秘书。因当时上海的政治局势十分严峻，为避免嫌疑，临行前，谷牧将黄胄这幅“洛神图”交给曹让他以送画的名义到上海找父亲，通报情况，交代任务。当晚曹就搭乘最后一班航班到达上海，在虹桥机场就按谷牧嘱咐给父亲打电话。曹在当夜直接赶往我家，父亲与他两人关门密谈直至下半夜。几乎可以肯定，父亲是上海第一个知道“四人帮”被隔离审查消息的人。为尽快得到中央急需“四人帮”在上海余党的动态，父亲决定找原先的老部下，后投靠“四人帮”，时任市委常委、办公厅主任的张敬标打开缺口。当时，市委书记马天水、王秀珍、徐景贤等先后到北京“开会”，张敬标成为临时负责市委常委会的召集人。父亲不顾个人安危秘密地找张敬标进行了严肃的谈话交底，向他晓以大义陈明利害，张敬标犹豫再三，终于反戈一击，戴罪立功。他向父亲透露了“四人帮”的余党已秘密安排向民兵发枪，有妄图武装暴乱的严重动态，他还交出了常委会讨论记录的副本，由我母亲张梅修直接乘公交车把情报送到水电路东海舰队司令部，然后发报至海军总部后直达中央最高层，为中央稳定上海的决策提供了精确的情报，同时也为中央稳定上海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不久，中央即宣布改组上海市委，由苏振华、倪志福、彭冲任市委第一、二、三书记，父亲也在第一时间内被任命为市委书记，协助三位领导夜以继日地紧张工作，为稳定上海大局作出了重要贡献。1976年12月，父亲率上海代表团参加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在人民大会堂作了“愤怒揭发批判‘四人帮’以上海为阵地，阴谋篡党夺权的滔天罪行”的长篇发言，第二天，《人民日报》和《解放日报》转载，在全国引起极大反响。会议结束后，父亲邀谷牧作陪，在北京饭店请黄胄吃饭，答谢他所画的“洛神图”。三人相谈甚欢，当谈及黄胄此画在打倒“四人帮”的特殊时期作为联络信物也立有一功时，黄胄兴奋不已，执意要付饭钱，父亲打趣地说：“这顿饭不便宜，要花费你一头驴。”黄胄风趣地回答：“今非昔比，一条驴腿足矣。”三人开怀大笑，充满了对政治和文化艺术的春天即将到来的期盼和喜悦。在不久后召开的党的十一大会议上，谷牧和父亲一同当选为中央委员。可能是由于当时工作太忙，这幅“洛神图”一直搁置未挂出，直至大师仙去，睹物生情……

        细观此幅“洛神图”，细墨淡彩，清新脱俗，在黄胄人物画中可为独具一格。为了画出洛女如同神女般的绝色秀美，黄胄在画洛女的头部时使用了他从未展现过的高超的工笔细描笔法，甚至连头发也被一丝丝描出，但见佳人发髻高耸，头饰精美，脸呈柳叶，细眉弯月，秀目顾盼，朱唇微抿，羞态粉红，契合《洛神赋》中的“云髻娥娥，修眉连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转盼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洛神的服饰则以黄胄擅长的速写笔墨疾速而成，泼墨极尽简笔，表现出黄胄高超的控笔功力，寥寥数笔便绘出洛神的窈窕身姿。更惊奇的是洛神的飘带，因画家的尽情挥洒，填色一挥而就，飘带的绿色瞬间溢出，立刻就增加了服饰飘逸的动感。整个画面，线条简练流畅，人物清丽传情，已然没有傅式仕女的痕迹。但是从不画水的黄胄在画水波时还是借鉴了傅抱石的画法。显然此画是黄胄在研读《洛神赋》后，佳人形神了然于胸，激情落笔挥洒而成。之后，黄胄再不曾画过洛神的题材。此幅“洛神图”堪称是黄胄绘画中绽放异彩的绝版之作。当你吟读《洛神赋》，观赏画中“翩若惊鸿”“华容婀娜”的绝代佳人“凌波微步”而来，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穿越之感。我曾问父亲，为何不请名家书写《洛神赋》裱在一起，书画合璧，岂不完美。父亲答道：“曾有此想法，但黄胄不擅写小字，而且笔势雄放，不适合此画的婉约风格，沈老（尹默）的娟秀小行楷是相配的，但是已过世；谢老（稚柳）四五十年代的老莲体小行书秀丽飘逸，是最适宣配此画，但他已改变书体，不便勉强相请。” 言语中露出一份遗憾，也表现出对完美艺术的追求和对艺术大师们的怀念。

                                                                                                      2012年5月20日《新民晚报》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