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一、最近,一位朋友发送给我一首陈年京韵小曲儿,这支曲子创作于清末民初,作者已无从查证;二十世纪前半叶,此曲在京、津、冀及东北三省流传甚广,曲名为《探清水河》。</h3><h3> 现在的大多数人对《探清水河》这个曲名甚感陌生,但要听到曲中的唱段“提起那宋老三,俩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有儿,生了个女儿婵娟呐……”便会觉得十分熟悉,因为小说、电影《林海雪原》中杨子荣化装成土匪、闯进威虎山时,唱的就是这个段子,其他土匪也唱过这一出。</h3><h3> 以前,在我的记忆中,《探清水河》是一首俚俗小曲儿,它登不得大雅之堂,而且,经常被持正统观念的人所诋斥。</h3><h3> 1966年,我是小学五年级学生。那年初夏的一天,我和一帮同学在学校操场上踢足球。伙伴们分成两个队进行比赛,双方比拼的十分激烈。我所在的队有一个叫力子的同学,他在对方首先攻入一球的情况下,奋力争抢,勇猛拼搏,接连打入对方球门两个球,使我们这个队反败为胜。比赛结束后,力子赢得了一片喝彩声。</h3><h3> 我和力子同级不同班,因为经常在一起踢足球,所以,相关之间关系很好。力子一家人住在学校附近的胡同里,我有时去力子家玩儿,他经常给我讲北京的市井俚俗。</h3><h3> 立夏后,天气渐热,踢完足球,一身大汗。我买回来两瓶汽水,一瓶自己喝,一瓶递给了力子。</h3><h3> 力子接过那瓶汽水连灌几大口,而后,长舒了一口气,大声喝道:“真痛快!”</h3><h3> 他一手插腰,一手攥着汽水瓶,亮开了嗓门:“桃叶尖上尖,柳叶擎满了天,在其位的明公,细听我来言,此事出在了京西蓝靛厂,蓝靛厂火器营,有一位松老三。提起那松老三,俩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有儿,生了一个女婵娟。女儿年长二八一十六,取了个乳名儿,荷花腕儿叫大莲……”</h3><h3> 就在力子唱的正来劲时,一声喝斥制止住了他:“你唱的是什么?!什么?!”</h3><h3> 吼责力子的是他们班的班主任,这位女教师从操场边经过时听到了力子的唱词,把他抓了个正着。</h3><h3> “你唱的是旧社会的黄色曲调,下流,骯脏,懂吗?!”</h3><h3> 在老师的训斥声中,力子臊眉耷眼地低下了头。</h3><h3> 看见我和力子站在一起,老师朝我问道:“你唱黄调了吗?”</h3><h3> 我连忙回答:“没唱,我不会唱。”</h3><h3> “不会唱,听了也没好,这样吧,你们俩跟我去办公室!”</h3><h3> 我和力子互相对视了片刻,无可奈何地跟着老师去了她的办公室。</h3><h3> 此时,学校已经放学,教师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h3><h3> 进屋后,老师拽过椅子坐下,我和力子站在了她的面前。</h3><h3> “你说说,你是跟谁学的黄曲儿?”老师瞪着力子发问。</h3><h3> 力子看了老师一眼,耷拉着脑袋喃喃答道:“我们胡同里修鞋的、拉板车的、在澡堂子里搓澡的都会唱这个,我是跟他们学的。”</h3><h3> “小小的年纪,不学好!咱们学校不是教过《歌唱二小放牛郎》、《地道战》、《学习雷锋好榜样》这些歌吗?你怎么不唱?”</h3><h3> 力子被老师问的哑口无言。</h3><h3> “他今天唱的这支小曲儿,是旧社会流行的黄色淫调,解放后,已经被取缔了,不能学唱,懂了吗?”老师严肃地告诫我。</h3><h3> “知道了。”我朝着老师点了点头。</h3><h3> 老师接着收拾力子:“你记住,回去写份检讨书,好好反省错误,明天交给我;另外,从明天开始,放学后,由你负责打扫咱们班的教室,时限为一个星期。”</h3><h3> “我和值日生一起搞卫生?”力子问老师。</h3><h3> “值日生另有事做,你一个人负责把教室打扫干净。”</h3><h3> 老师的意思是让力子在劳动中反思、接受教训。</h3><h3> 为了尽快摆脱困境,力子答应了老师的要求。</h3><h3> 第二天放学后,我到力子所在班的教室去找他。</h3><h3> 进了教室门,看见力子一个人在扫地,我对他说:“打扫完卫生,咱们去踢球。”</h3><h3> 力子答道:“扫完了地,还得把每张课桌擦一遍,这活儿且得干一阵子呢。”</h3><h3> 我给他鼓劲儿:“咱俩一起干,一会就能把教室打扫完。”</h3><h3> “你来陪绑啊?”力子有点不好意思。</h3><h3> “这有什么,不就是干点活儿么。”我拿起一把扫帚和力子一起扫地,不一会儿,就把屋里地面扫干净了。</h3><h3> 扫完地,开始擦课桌,我们一边擦,一边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昨天的事。</h3><h3> 我问力子:“老师说你昨天唱的小曲儿是黄色的,黄在哪里?你只唱了几句就让老师给打断了,事后,我仔细琢磨,那几句唱词不就是说有对夫妻卖大烟,没生出儿子,只生了个女儿,这怎么就成了黄色的呢?”</h3><h3> “我没琢磨那么多事,街坊邻居有人唱,我听着顺耳上口,就跟着瞎嚎嚎,”力子大咧咧地回答我的问话。</h3><h3> “老师说这个曲子是黄色的,可能有她的道理,莫不是你没来的及唱出的那部分曲词中有黄色内容?这么着吧,你把这支曲子完整地唱出来,我听听,它究竟黄在哪里。”</h3><h3> “哎呦,你还让我唱?唱全曲儿?那要是让老师知道了,不得给我处分?不行,不行,就此打住。”力子拒绝了我的请求。</h3><h3> 人是有好奇心的,力子的回绝反而刺激了我想要搞清这件事的兴趣。</h3><h3> “这屋里没旁人,你小点声唱,我听个新鲜,完了,不会外传,你还信不过我?”</h3><h3>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力子不好意思驳我的面子,他小心地走到教室外看了看,确定门外没人,便回到屋里把门关上,而后说:“你擦桌子,我唱给你听。”</h3><h3> 只见力子运匀气,压低嗓门儿唱了起来:“桃叶尖上尖,柳叶擎满天,在其位的明公,细听我来言,此事出在了京西蓝靛厂,蓝靛厂火器营,住着一位松老三。提起那松老三,俩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有儿,生了一个女婵娟。女儿年长二八一十六,起了个乳名,荷花腕儿叫大莲。大莲美容颜,未曾配夫男。二老逛庙,奴家把家看。奴好比琵琶墙上挂,琵琶要是断了弦,谁来把它弹。太阳落山边,小六遛墙根儿,大莲好比一朵牡丹花枝,小六好比那花蝴蝶,飞过来呀绕过去,要采奴的花心呀。一更黑了天,大莲泪涟涟,恼恨爹妈不给我找人家,耽误了奴家终身大事,人过了青春哪儿有少年?二更鼓儿咚,大莲心内惊,忽听得门外咳嗽一声,不用人说我知道了,要命鬼的六哥哥,来到我家中。三更鼓儿发,小六把墙扒,惊动了上房女娇娃,伸手开开门两扇,手拉着六哥哥,你想起了小奴家。四更鼓儿敲,被窝里闹嘈嘈,鸡叫狗咬,眼看天要亮了,大莲舍不得六哥哥走,又恐怕二老知道,定打不能饶。五更到天明,二老知其情,骂一声无耻的丫头败坏我门庭,今天我活活要了你的命,你要活万万也不能。急得无话说,大莲跳了河。三道儿闻听,要探清水河,手拿纸钱河边烧,哭一声干妹妹你死我也难活。河水清又清,一去不回程,魂落魄迷迷又瞪瞪。情人投河因为我,不由两眼泪盈盈。点着千张纸,腾腾地冒火星,三跪九叩把礼来行。叫一声干妹妹,阴曹把我等,好像晚辈祭祖先灵。心似荷叶就在水上漂,金鱼咬着银鱼的尾,胳膊短水又深,够也够不着。太阳出帐中,小六回到家中,单思病得的也不轻,躺在炕上净喘气,虽然没死皮也脱一层,虽然没死皮也脱一层。”</h3><h3> 演唱结束了,这是我从未听过的带着老北京气息的京韵曲调,它的旋律悠婉,词句俏皮,在完整的叙事中饱含着京式幽默和不吐脏字的雅谑,有着极具地方特色的艺术感染力。</h3><h3> 为了弄清小曲儿的词句,我又请力子唱了几遍,听过之后,还是没搞明白这首曲子黄在哪里。</h3><h3> “你的检讨书是怎么写的?”我问力子。</h3><h3> “我,我检讨自己不该唱妓女、二流子、土匪唱过的小曲儿。”力子边说边做鬼脸。</h3><h3> “小说、电影《林海雪原》中杨子荣假扮土匪时唱过一段,你怎么知道二流子、妓女也唱这个?”</h3><h3> 力子听到我的问话后答道:“我们胡同有一个老头在书店工作,他听到邻居唱这个曲子,就告诉大家,这个小曲儿原本是讽刺卖大烟、抽大烟的人生不出儿子,生个女儿还投河自杀了,以此告诫人们不要干缺德事。他说,杨子荣唱的宋老三不对,应该是松老三,因为蓝靛厂火器营是满族人聚居的地方,这件事是满族人的事,那里有姓松的满族人;和大莲谈恋爱的小六也是满族人,姓佟。他还说,因为这个曲子音韵好听,通俗上口,所以流传很广,在民间出现了许多不同版本,有的版本加进了荤词艳语,成了二流子、土匪、妓女消遣的唱曲儿。”</h3><h3> “噢,原来是这样,难怪老师不让唱。得嘞,以后你也别再唱了,省得找不自在。”我甩了甩擦课桌的大抹布,和力子一起笑起来。</h3> <h3>永山宅院</h3> <h3> 二、再一次听到《探清水河》这支曲子,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那时候,我在东北部队服役。</h3><h3> 有一年,连队领导指派我们排去矿山烧石灰。</h3><h3> 我们去的那个矿山属于国有企业,当时,企业为了支援部队,在他们十几个炉窑中挑出两孔窑供我们排使用,并且,还派来一位四十多岁姓方的师傅给我们当技术指导。</h3><h3> 烧石灰是一项又苦又累的工作,操作人员头戴防护帽,身着厚厚的粗布工作服,脚上穿着防砸伤的牛皮大头鞋,显得十分笨重。冬天,冒着刺骨的寒风在山上把加工破碎后的石料运到料场;夏天,钻进五、六十度的窑内把烧透的石灰石铲送出来。在窑里干一会儿活,汗流浃背,全身湿透,衣服上一股浓重的硫化物味儿。</h3><h3> 工作艰苦,一些性格活泼的人为了排解劳累,便在间歇的时候自娱自乐。</h3><h3> 由于工作场所相邻,休息时,我们常常和矿上的烧窑工凑在一起。</h3><h3> 一天,我们几个当兵的以及方师傅和一帮青年工人聚在一堆儿聊天,就在大家说笑的时候,青工小胡扯起嗓子开唱东北地方戏二人转,他唱的曲子就是《探清水河》。</h3><h3> 小胡是矿山文艺宣传队队员,他会拉胡琴,会表演二人转,颇有些文艺天赋。正因为如此,他的婚姻带着一些浪漫色彩。</h3><h3> 小胡的媳妇小徐也是文艺宣传队骨干,此女长得漂亮,嗓音好,歌声甜美,但是,由于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瘸了。</h3><h3> 小胡与小徐从恋爱到结婚,过程十分曲折。</h3><h3> 他们俩在宣传队排练节目,一个唱歌,一个伴奏,配合的很好,演出时常常赢得掌声一片。久而久之,俩个人之间产生了感情,开始谈恋爱。</h3><h3> 小胡的父母知道这件事后不愿意了,他们说:“我们这儿子一米八十几的个头儿,长得白白净净的,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凭这条件,为什么要娶一个残疾媳妇?”</h3><h3> 小徐的父母是干部,家庭生活条件比较好,他们了解到小胡父母的态度后,也不示弱:“我们家一男一女俩个孩子,都是宝贝疙瘩,闺女虽然有一条腿落下了残疾,但照样在矿上有一份坐办公室的稳定工作。如果男方家不同意,我们也不会让闺女去婆家受委屈。”</h3><h3> 在双方父母的反对声中,小胡与小徐的交往遇到了巨大的阻力。</h3><h3> 这件事拖了很长时间,为了打破僵局,俩个年轻人利用休假,一起去沈阳游玩了三天。</h3><h3>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青年男女结伴外出住宿,是会遭到诽议的。小胡和小徐从沈阳返回矿山后,周围的许多人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即成事实了”。</h3><h3> 面对此种尴尬,双方父母为了脸面,只好答应这对鸳鸯结婚。</h3><h3> 小胡和小徐结婚后日子过得不错,俩个人感情很好,这样,双方的父母也就偃旗息鼓了。</h3><h3> 夫妻感情好,心情就好,这会儿,小胡的嗓门特别豁亮:“桃叶儿尖又尖呐,柳丝绿满山呐,在座的各位客官,细听我来言;唱的是辽北有一个铁岭县,县城西大槐树住着个宋老三呀,提起那宋老三呐,俩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有儿啊,生了一个女婵娟……”</h3><h3> 小胡唱完后,虽然我没有把他唱的词句都记住,但也分辨出二人转的内容与我以前听过的北京小曲儿的内容有许多不同之处。我问小胡:“你唱的是松老三,还是宋老三?”他说是宋老三。还有,北京小曲儿叙述的事情发生在京西蓝靛厂火器营,与大莲谈恋爱的男青年叫佟小六。二人转演绎的故事发生在辽北铁岭县,与大莲相爱的男青年姓纪。北京小曲儿叙述到五更天,二人转一直唱到十更。我听过的北京小曲儿在描述男欢女爱情节时比较含蓄;二人转在演唱男女热恋过程时有搂抱、接吻、同床而眠的细节。北京小曲儿以大莲自杀、小六到河边祭奠她,而后大病一场结束;二人转结尾的情节是大莲自杀后,小纪跟着跳河殉情,二人到了阴间向阎王爷诉冤,阎王爷许诺他们投胎转世结成夫妻。总之,版本有差别。</h3><h3> “小胡,你和小徐就是纪哥哥、宋大莲投胎转世的夫妻,”青工小马听完二人转唱曲后与小胡开起了玩笑。</h3><h3> “上辈子受苦,这辈子享福!”工友小刘也跟着起哄。</h3><h3> “得,得,就此打住!别再瞎嘞嘞了,小心抓你们宣扬四旧的现形!闹大发了,开个批斗会,够你们喝一壶的。”方师傅制止了青工们的戏谑。</h3><h3> 收工后,我悄悄对方师傅说:“以前,我在北京听过京韵小曲儿《探清水河》,那个曲子的音韵、唱词与小胡唱的二人转《探清水河》有许多地方不一样。”接着,我把自己知道的不同之处叙述了一遍。</h3><h3> “噢,这不奇怪,据我所知,东北二人转《探清水河》是京韵小曲改编的。”方师傅接句答话。</h3><h3> 我之所以愿意和方师傅交流民间文化知识有两个缘由:一是方师傅爱看书,他能讲述中国古代四大名著,熟悉《封神演义》、《隋唐演义》、《七侠五义》、《聊斋志异》等古典文籍。二是我们在工作中建立了友谊,相互之间谈得来。一次,我和战友小王与方师傅一起钻进窑洞出石灰,由于天空大气气压不稳定,一些石灰石没有烧透,当我们用长钢钎捅窑料时,许多火块儿般的石灰石顷刻间从窑篦子缝隙中坍塌而出,滚烫的石流令我们三个人面临被烧伤的危险。关键时刻,我和小王先把方师傅推出窑口,而后,俩个人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出窑后,互相看了看,方师傅毫发未损,我和小王的工作帽、工作服烧出了一些大洞,头发也燎焦了。这件事令方师傅十分感动,从此,他把我和小王看作是危难之交,与我们相处的很好。</h3><h3> “您也会唱二人转版的《探清水河》?”</h3><h3> 方师傅答道:“会唱,我的一个远房叔叔在解放前是开大车店的,大车店就是比较低级的旅馆,那里,经常有二人转演出,我去叔叔店里玩儿,学会了不少二人转小曲儿,其中就有《探清水河》。”</h3><h3> “这么说,大车店也是一种演出场所啊?”</h3><h3> “可不是么,”方师傅告诉我:“旧社会,大车店是小商人、手艺人、跑运输的、打短工的、投亲靠友的各种旅客光顾的地方,南来北往的人中,不乏流氓、土匪、妓女,总之,三教九流什么货色都有。一些二人转艺人为了谋生,就在大车店里演出,这样,既为旅店招来了客人,自己也赚到了演出费。”</h3><h3> “这么说,杨子荣会唱《探清水河》,是从民间学来的。”我笑着说出自己的见解。</h3><h3> “应该是这样,但是,一样的曲子,土匪、流氓、妓女唱出来,味道不一样,带着邪劲,解放前,我们常遇见这几号人,”方师傅讪笑着撇了撇嘴。</h3><h3> “上学时,我们老师说《探清水河》是黄曲儿,不让唱,可是,听了京韵的曲词后,我没弄明白它黄在哪里。刚才,小胡唱的二人转在描述男女亲近的情节时,比较露骨。”</h3><h3> “这可能就是解放后把这个曲子定为黄色唱曲,取缔它的原因。”方师傅说话时眼睛看着远方,像是在回顾陈年往事。</h3> <h3> 三、《探清水河》这些老调调在部队中是被禁止传唱的,如果有人触碰了禁区,轻则挨批评、做检讨,重则受处分。我的一个战友就差点因此而倒霉。</h3><h3> 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h3><h3> 有一年春节前夕,连队军人委员会布置各个小单位排练联欢节目。</h3><h3> 我们排的排长到军教导队参加集训去了,连长命令五班长主持全排工作。</h3><h3> 五班长和排里战友们商议之后宣布:全排在联欢会上合唱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唱段《甘洒热血写春秋》。</h3><h3> “咱们这样表演,四个班依次坐整齐,我站在前面担任指挥;我先起个头,而后,大家按照我用手臂打出的拍节齐声高唱《甘洒热血写春秋》这个唱段,听明白了吗?”五班长布置了表演程式。</h3><h3> “明白了!”战士们齐声回应。</h3><h3> 排练开始了,唱了两遍之后五班长点评:“刚才大家发出的声音不够宏亮,气势不足,这可不行。当兵的唱歌、唱戏要有股子排山倒海的冲劲儿,展现的是一往无前的精神。再唱的时候,大家把嗓门亮开,铆足了劲儿吼起来!”</h3><h3> “对,一定要吼起来,别像瘪茄子一样蔫不拉及的。”我们四班班长举起拳头给大家鼓劲儿。</h3><h3> “我监督,谁要是偷奸耍滑不好好唱,到会餐的时候不让他吃血肠和猪肉炖粉条!”六班长知道他提到的两样菜是战士们的最爱。</h3><h3> 一说会餐的事,大家都笑了,一个个拉开架式,准备像杨子荣那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h3><h3> 再排练,战士们在几位班长的带领下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吼声:“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h3><h3> 连长来了,他看到屋里气氛热烈的排练场面非常高兴,即刻表扬道:“你们二排排长参加集训去了,五班长主持全排工作,大家尊重他的领导,自觉地完成各项任务,做的不错。希望你们再接再厉,排练好参加春节联欢的节目。”</h3><h3> 五班长向连长报告:“我们的合唱不是唱,是吼,‘吼戏’,声音大,有劲儿;但是,可能缺乏点文艺团体唱歌、唱戏的艺术性。”</h3><h3> “艺术性,什么艺术性?咱们作战部队集体唱歌、唱戏最基本的艺术性就是整齐划一、声如霹雳,要有蛟龙出海、猛虎下山的气势!”</h3><h3> 连长的话音未落,几嗓子狂放的嚎叫声从门外传进来:“提起那宋老三呐,俩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有儿啊,生了一个女婵娟……”</h3><h3> 随着声音由远至近,我们班的战士小季从外面走进屋来,进门后,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但是,嘴里依然在哼唧着。</h3><h3> 刹那间,屋里安静了,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小季身上。</h3><h3> 小季也察觉到屋里的气氛有些异常,他在扭头的瞬间看见了和五班长站在一起的连长。</h3><h3> 连长的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小季,面目表情十分严肃。</h3><h3> 小季有些心虚,即刻面朝连长立正站直,然后喊道:“报告连长,我刚下哨。”</h3><h3> “你刚才唱的是什么?!”连长大喝一声。</h3><h3> “没、没唱什么……”小季有点慌乱。</h3><h3> “没唱什么?想打马虎眼啊?你嚎那几嗓子,屋里的人都听见了!”连长说话直来直去。</h3><h3> “我唱的是二人转……”</h3><h3> “什么内容的二人转?”连长继续发问。</h3><h3> “就是,就是小说、电影《林海雪原》中杨子荣唱的二人转。”小季想要开脱自己。</h3><h3> “杨子荣唱的二人转?”连长问话时脸色越来越难看。</h3><h3> “是啊,是杨子荣唱的二人转,他上威虎山打进土匪窝,唱的就是这一出。”小季在慌遽中给自己找“护身符”,企图蒙混过关。</h3><h3> “这么说,你在扮演杨子荣?”连长被小季惹火了:“我告诉你,杨子荣唱这个调调,是他接触到土匪后,为了打消土匪的怀疑,故意装扮土匪的作派;你呢?你是在解放军的军营中像土匪一样吼叫,这能是杨子荣的表现吗?还有,小说和电影中只有几句唱词,你会的可是比那些多多了!老实说,你是在哪里、跟谁学的?”</h3><h3> “我,我是下农村后跟老乡学的。”</h3><h3> 小季入伍前是从牡丹江市下乡的知识青年。</h3><h3> “去农村学什么不好,怎么学唱土匪调?这件事不是小问题,一定要严肃对待!”连长说到这里,指示我们班的班长组织全班对小季进行批评,督促他在提高思想认识的基础上写出一份检讨。</h3><h3> 连长又交待五班长监督对小季的教育,并且留下了一句话:“如果小季检讨的不好,就给他处分”。</h3><h3> 连长走后,小季十分尴尬,他垂头丧气地叨咕:“今天我是放屁扭了腰,倒霉透了,吼了几嗓子小曲儿,一年的努力全白搭了。”</h3><h3> 这位战友之所以这样说,和他的入伍动机有关。</h3><h3> 小季来到部队只有一年的时间,算是个新兵。他入伍前是下乡知识青年,按照政策,服役完毕后可以返回原籍在城里就业。</h3><h3> 小季说,牡丹江市条件好的单位不多,找份顺心的工作有难度。如果自己在部队做出了成绩,取得了进步,就为复员后找到好的工作奠定了基础。</h3><h3> 可是,如果他在部队有不良记录,那么,复员后的前途就会受到非常大的影响。</h3><h3> 事到临头,小季只好在排练节目结束后向班长讨主意。</h3><h3> 我们班的班长了解本班战士的优、缺点,他就手做小季的工作:“我早就说过,你这小子是歪嘴的骡子,只能卖个驴价钱,当兵一年多的时间,训练成绩、工作表现不错,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成天瞎嘞嘞,这回好了,惹出麻烦了吧?事到如今,开班务会时,你必须好好反省,认识自己的错误,写出一份像样的检讨书,完了,我和五班长向连里汇报,争取领导们对你的宽大处理。”</h3><h3> “连长发那么大的火,他能轻易饶过我?”小季怕连长记他的“后账”。</h3><h3> 班长叹了一口气说:“连长批评你时,你不该瞎对付,不该用杨子荣为自己打掩护,错了就认错,死矫情惹人讨厌。这样吧,咱们和五班长商量商量,请他找连长好好地解释一下,五班长在咱们连队战士中兵龄最长,是资格最老的班长,群众威信高,干部们都买他的账。”</h3><h3> 我们班长和小季一起找到五班长,坦陈了小季的“担心”,而后,请五班长出主意,妥善地处理好这件事。</h3><h3> “班务会要开好,检讨要深刻,检讨书写出来后尽快交到连部去,至于消除‘后遗症’的方法……”五班长话说到这里停顿住了,他眯缝着眼睛若有所思地抽着烟。</h3><h3> “抽这个,抽这个,”小季递给俩位班长各一支大生产牌香烟。</h3><h3> 五班长接过香烟揣进上衣兜,而后,继续抽手里那还未抽完的半截烟。</h3><h3> 抽着抽着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面目表情显得有点诡异。</h3><h3> “连长不是发火了吗?那咱们就得想个办法让他消消气。”五班长的心里有了招数。</h3><h3> “有什么好法子?”小季急迫地询问。</h3><h3> “咱们得这样,这样……”五班长掐灭了手上的烟头,说出了自己的主意。</h3><h3> 我们班长听到五班长的谋划后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连声称赞道:“高,实在是高,这样做效果一定好!”</h3><h3> 可是,小季却不愿意了,他说:“让我演那个卑鄙小丑,太糟改人了,不行,不行,我不干!”</h3><h3> “你不干,我们怎么帮你?连长那犟脾气全连都知道,他认准的事,想要扭转过来不容易。”五班长说的是大实话。</h3><h3> “你小子还挺要面子?嫌演反面角色形像不好,那为什么学唱不三不四的土匪调?再说了,演戏归演戏,也不是真的让你去当坏人,干坏事!”</h3><h3> 我们班长边数落、边劝说小季。</h3><h3> 小季琢磨了一下,两位班长确实是为自己好,如果拒不听劝,今后会非常被动。</h3><h3> “那好吧,我就演一次土匪,”小季同意了五班长的安排。</h3><h3> 五班长在全排晚点名时讲了一下改编节目的设想,战士们听后都笑了,大家一致同意五班长的主意,进行新的排练。</h3><h3> 转眼之间到了辞旧迎新的大年三十,那天晚上,连队在食堂里联欢。</h3><h3> 一排的节目打头,他们集体合唱《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h3><h3> 接下来,炊事班四人组表演“三句半”,内容是“谁说做饭不重要”。</h3><h3> 炊事班的演出结束后,报幕员宣布:“下一个节目是活报剧《今日痛饮庆功酒》,表演者为二排全体人员。”</h3><h3> 表演场地中央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不远处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个坛子和几只大碗。</h3><h3> 随着一声“三爷到……”的长声吆喝,理了个秃瓢的六班副班长登场了,他披着一件羊皮大衣晃晃悠悠地走到椅子跟前一屁股坐下来,两名“金刚”随即跟过来一左一右站在了六班副扮演的“座山雕”身后。</h3><h3> “值日官老九呢?”“座山雕”吆喝了一声。</h3><h3> “老九在!”扮演杨子荣的五班长上场了,他头戴狗皮帽,身穿羊绒大衣,腰间扎着武装带,别着带皮套的手枪,模样英武潇洒。</h3><h3> “报告三爷,百鸡宴已准备完毕,弟兄们都在等你的号令!”“杨子荣”向“座山雕”禀报。</h3><h3> “你是值日官,由你下令,”“座山雕”满意地朝“杨子荣”点了点头。</h3><h3> 就在这时,一个“匪兵”急促地前来报信:“报告,小的们在山下捉住了一个‘空子’,这人自称是许大马棒的联络副官栾平,他说要见三爷。”</h3><h3> 一听栾平二字,“杨子荣”、“座山雕”以及两位“金刚”的脸上出现了惊讶的神色。</h3><h3> “把他带上来!”“座山雕”下令了。</h3><h3> 顷刻间,由小季装扮的“栾平”被两个“匪兵”押了过来。</h3><h3> 此时的小季身穿一件破皮袄,嘴上、下巴上被用墨汁勾勒出几撇老鼠一样的胡须,显得狡猾、猥琐。他一上场就给“座山雕”和两个“金刚”作揖,嘴里念叨:“三爷,各位老大,栾平投奔威虎山来了。”</h3><h3> “投奔威虎山?带来了什么进见礼?”一个“金刚”问道。</h3><h3> “我有图,联络图。”“栾平”答道。</h3><h3> “那你把图拿出来吧。”另一个“金刚”调侃“栾平”。</h3><h3> “图,图现在在我老婆手里……”“栾平”心虚地回话。</h3><h3> “你看看,这是什么!”“座山雕”从怀里掏出一块有图案的手绢朝着“栾平”抖了抖,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h3><h3> 就在“栾平”一脸惊愕的时候,“座山雕”朝“杨子荣”喊道:“老九,过来看看你的这位老相识。”</h3><h3> 只见“杨子荣”眼珠一转,大大方方地走到“栾平”跟前端详了一下,而后,轻声笑道:“哟,这不是栾平、栾大哥吗?”</h3><h3> “栾平”看着眼前的“威虎山老九”十分吃惊,他揉了揉眼睛,嘴里蹦出两个字“你?你?!”</h3><h3> “杨子荣”盯着“栾平”沉着地笑问:“栾大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许旅长的副官胡彪呀。”</h3><h3> 只见“栾平”两眼一眯,嘴角一翘,恶狠狠的甩出了一句话:“你不是胡彪,你是共军!”</h3><h3> 一听“共军”二字,场上的“土匪们”立刻吃惊地把目光集中到了“杨子荣”身上,两位“金刚”做出了掏枪的动作。</h3><h3> 面临危机,“杨子荣”不慌不忙的笑了笑,质问“栾平”:“你说我是共军,那你就把我这个共军的来历说一说。”</h3><h3> “你,你……”“栾平”不敢继续挑明事情的来龙去脉。</h3><h3> 见此情形,“杨子荣”反手回击:“你是被共军俘虏了放出来的吧?”</h3><h3> “三爷最恨被共军俘虏过的人!”一个“金刚”喊道。</h3><h3> “栾平”慌了,他矢口否认自己被共军俘虏过。</h3><h3> 剧情发展到这一步,“杨子荣”占据了主动,他愤怒、委屈的对“座山雕”说:“三爷,因为我把他的联络图献给了你,为了此事,得罪了这条疯狗,以致他污蔑我是共军,想借你的手杀我。这么着吧,你要是把我认作是共军,就枪毙了我;如果不认为我是共军,就放我下山。今天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h3><h3> “三爷,不能相信栾平这个兔崽子的话!”</h3><h3> “九爷不能走!”</h3><h3> “金刚”和“小土匪们”一阵乱吼。</h3><h3> “座山雕”发话了:“老九,你怎么耍起了小孩子脾气。”话说完,盯着“栾平”奸笑起来。</h3><h3> “他趟着雪上山,把脚印留给了共军!”</h3><h3> </h3> <h3> “大喜的日子,别让这个丧门星给搅了!”</h3><h3> “金刚”和“小土匪们”一见“座山雕”怪笑,就知道他要收拾“栾平”了,他们七嘴八舌地火上浇油。</h3><h3> “老九,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处置吧,宰了这个丧门星,咱们就开百鸡宴,哈哈哈哈……”</h3><h3> “座山雕”下了杀掉栾平的命令。</h3><h3> “三爷,饶命啊!”“栾平”跪在地上凄厉地哀叫。他见“座山雕”不搭理他,只好转身哀求“杨子荣”:“胡彪贤弟,别和我一般见识,放了我吧……”</h3><h3> “杨子荣”见时机已到,一只手拎起跪在地上的“栾平”,一只手从腰间掏出了手枪。</h3><h3> 观众们看见“杨子荣”的那把手枪后都笑了,这是一把木头枪,是五班长从部队驻地老乡的孩子那里借来当作道具用的。</h3><h3> 只见“杨子荣”用枪抵住“栾平”大喝一声:“送你去见阎王!”随即做出扣板机的动作,可是,在场的人都没有听到“枪声”。</h3><h3> 六班战士小孙一手拎着一只饭盆,一手拿着一把大饭勺站在表演场地边上,按照演出程序,当“杨子荣”对着“栾平”扣动枪机时,小孙应该用饭勺敲响饭盆充作枪声,可是,“音响师”只是笑,没有做出敲击的动作。</h3><h3> 剧情卡壳了。</h3><h3> 这是怎么搞的?观众们用错愕的目光注视着演职人员。</h3><h3> “一发臭弹,那就再给你来一枪!”“杨子荣”把瘫软在地上的“栾平”又拎了起来。</h3><h3> 枪抵人头,扣动板机,剧情再次演绎,可是,观众们依然没有听到“枪声”。</h3><h3> “又是一发臭弹!我不信就毙不了你!”只见“杨子荣”第三次把“栾平”拎起来,朝着他的脑袋扣动枪机,“咣”的一声,小孙敲响了饭盆,这次不是臭弹,“杨子荣”击毙了“栾平”。</h3><h3> “栾平”像死狗一样躺在了地上。</h3><h3> “老九,你带来了先遣图,又枪毙了这个‘空子’,给威虎山立了大功!来来,先干上一碗庆功酒。”“座山雕”咧着嘴笑了。</h3><h3> 一个“小土匪”连忙捧起桌上的坛子做出往碗里倒酒的动作,之后,把碗递到“杨子荣”手上。</h3><h3> “杨子荣”接过碗做出一口气将酒喝下去的动作,然后,昂首挺胸大声唱道:“今日痛饮庆功酒……”</h3><h3> 这句唱词一出口,坐在观众席上的二排战士们立刻齐声跟进:“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h3><h3> 这一段合唱声如洪钟,气势骁猛,把节目推向了高潮。</h3><h3> 演出结束后,观众席上掌声雷动,大家欢笑着高声叫好,演出大获成功。</h3><h3> 联欢间歇时,我们几个人和连长坐在一起聊天,五班长问连长:“领导,刚才我们表演的节目怎么样?”</h3><h3> 连长笑了笑答道:“还不错,挺热闹的。可是,我怎么觉得有个情节不太对,杨子荣的唱段‘今日痛饮庆功酒’应该是他上山献图初步取得了土匪们的信任时唱出,不应该出现在枪毙栾平之后……不过,从演出效果来看,这样编排也行,不影响展示杨子荣的英雄形像!”</h3><h3> 小季拎着小孙的耳朵来到了连长旁边,“报告连长,这小子破坏演出,该敲盆时他不敲,害得我被枪毙了三次!”小季恼怒地告小孙的状。</h3><h3> “这不怨我,一切都是五班长安排的!”小孙一边挣脱小季的撕扯,一边说明不是自己故意捣乱。</h3><h3> 我们班长对连长说:“自从开过批评会后,小季提高了思想认识,他的检讨书我已经上交到连部。现在,他用实际行动弥补过失,确实有进步。就拿刚才的演出来说,被枪毙了三次,不容易呀。”</h3><h3> “检讨书我看了,态度不错,以后注意加强思想改造。”连长对着小季点了点头。</h3><h3> “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五班长笑着给连长作解释:“排里编节目,需要一些同志出演反面角色。大家平时受的是革命教育,缺乏扮演土匪的经验。这样,我就让演员们根据自己的所闻所见找找当土匪的感觉。没想到,小季入戏后着魔了,不分时间、地点、场合乱吼土匪调,弄得影响不好……”</h3><h3> “你像只呵护小鸡的老母鸡,”连长点破了五班长的用意。</h3><h3> “谢谢领导的表扬!我这样做,是跟你们干部学的。”五班长不愧为是个老兵。</h3><h3> 听到这套说辞,连长笑了,大家也都笑了。</h3><h3> 朋友发送来的《探清水河》曲调没有变,还是京韵、京味儿;曲词稍有改动,演绎成了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式的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它的艺术感染力确实增强了许多。这算不算是老北京的文化遗留?我不知道。但是,听到这只老曲子,使我回想起了许多人生往事。</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