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河纪事之五 山桃

净水鸟

高家河纪事之五山桃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四月的高家河正是山桃花开满山的日子。

我认识山桃是四月一个周六的下午，在离学校东边50米开外的小河边上。

一周里，我最难过的一天半，便是周六下午和周末。一到周六下午，学生都放学回家了，老师除过我一个家在外地的，其余都是本地人，也都着急忙慌地回家了。往日热闹的校园一下子变的空荡荡的，我的心里也变的空荡荡的。想出去走走，却人生地不熟，一时间不知去哪里。

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甜美的歌声牢牢地吸引了我。

正月里探妹是新春

家家户户看红灯

看灯是假意

妹儿，看郎是真心

二月里探妹龙抬头

我在南学把书读

嘴里念文章

妹儿，一心挂两头

三月里探妹是清明

家家户户祭祖坟

路上遇着你

妹儿，为何不吭声

四月里探妹四月八

我下河里把鱼打

鲤鱼上了钩

妹儿，你丢我不丢

好美的山歌，曲调中夹杂着少许陕南口音，声音糯糯的，略带一丝淡淡的的伤感，把我的心也化的软软的，寻声而去。

河对岸，清凌凌的水面倒映着一树粉色的桃花，开的正欢。桃花树下一个面如桃花般俊俏的姑娘正在洗衣唱歌，惹的一群小梅花鱼正摆着尾，停在水草边，仿佛在听歌，又似乎在看水中的人影儿。我静静地站在河的这边，在一丛苇眉间，出神地听，悄悄的看，不敢有一丝响动，怕扰动了这副难得的画面，难得的清静。

忽然，那映在水里的桃花，被一阵风掠起的涟漪搅乱。那映在水里的俏脸，抬起头，一双亮的足以能感动月亮的大眼，瞭向对面的我。三四米宽的河面，这样的距离，这样大胆、还带着放肆的眼神，真真地看的我，脸烫、心跳。

还好，只是片刻。咯咯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从那笔挺的鼻梁下，红嘟嘟的樱桃口传出。笑的天花乱坠，笑的春风荡漾，也打破了两岸的窘迫。哎，大学生，没回家啊，她竟然知道我，她是否早看见了我？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过来呀，她像认识我很久了，一点都不显得生分。哎，我答应着，顺着五六根木头搭成的小桥过了河。她呶呶嘴，我知道，她是让我在她身边紧挨着的一块不大的石头上。我闻见她身上飘来一丝桃花的幽香，不由心里一热，暗赞，好奇特的女子！

她叫山桃，就住在河对岸的山凹里，今年二十岁，家里一个嗜赌的爹，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弟弟，在我们学校上初一。我问她怎么认识我！她呡着嘴一笑，笨啊，学校里就来你们两个大学生，这街上就这么几个人，谁不认识谁呀。也是，巴掌大的地方，时间长了谁会不认识呢？

山桃一家是当年从陕南逃荒来的，刚来的时候，她爹年轻，也就三十多岁打的一手好猎，编的一手好蔑活，一家日子过得红火。可时间不长，染上赌瘾。我来的这一年光景，也发现了这地方人虽朴实，但有爱喝酒赌博的恶习。也难怪，山里没电，一到晚上，人们缺少正当的娱乐，看电视更谈不上，于是，人没事就凑在一起，要不喝酒，要不就转铜钱拉宝(近似于摇色子的赌博)。山桃的爹人老实，加上又是外来户，先是输光家里的积蓄，接着是粮食，最后连猎枪和蔑匠工具都输出了，又要1000元钱把正上初三的山桃押给村长瘸了右腿的儿子。山桃妈看看哭闹都不能挽回丈夫卖女儿翻本的狠心，心一横，就一根绳子在后山上吊了。山桃妈走了，她爹才绝了赌，一气之下砍断了左手两根手指，谁知这一砍，也砍了打猎和蔑匠的手艺。整日喝酒，一醉就打山桃和弟弟。家里这个烂摊子，为了让弟弟上学，山桃只好初三没念完，就回家劳动了。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山桃上身穿的红格子衣服上，肩膀上打着一块蓝补丁，和她的裤子一个颜色。我甚至有些惊讶，如此艰难的生活，没有磨灭她乐观的心态，她就像崖畔畔的野山桃，不需要更好的土壤，只要一缕春风，一米阳光，便出落的水色桃花般好看！

山桃没有指望对生活失去信心的父亲，她学会了养土蜂，又养了一群鸡，两头猪;学会了犁地，种庄稼等所有地里的农活，她说她要供弟弟上高中，上大学，要像我一样以后当老师，这也是她曾经的梦！

她今天借着洗衣服，借着唱歌，就想见见我这个被学生和家长传的和山里人不一样的大学生，她喜欢读书，喜欢读书人，就想和我说句话。她向弟弟早已打听过了，学校里只有我在周末或周日没地方去，一个人在学校里待着。

听着山桃的叙述，我正视着眼前的这个姑娘，心里暖暖的，问她刚才唱的是什么歌，怎么从没听过。她眼里亮亮的，告诉我，她娘过去在她老家陕南那一带是有名的山歌手。她刚才唱的曲子叫《双探妹》，就是娘教的，唱的是姑娘对情郎的思恋。

这首山歌很长，要从正月起一直唱到腊月。接着她又给我唱了一首红歌，那是当年红二十五军经过陕南传下来的。

《回江南》

我记得那年菊花黄

我送那红军上山梁

叫声哪个叔叔早回转

老百姓的痛苦记心上

站在那包谷地上

望着那青山两旁

不怕那云彩不染红

回江南

我听着，用心记着，多好的山桃啊！

从那以后，我每逢星期天，不是借着买鸡蛋，就是借着买土蜂蜜，反正想着法去见山桃，想她的歌，想她的脸，想她身上淡淡的的桃花香，山桃也似乎心有灵犀，总会借洗衣服，在河边等我。我们就坐在当初见面的那棵桃树下，先是我听她唱山歌，再是她听我给她讲《红楼梦》讲《复活》讲《安娜》，讲山外的天、山外的地，讲……然后，我们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直看到心慌气短，星月满天。

每当我情不自禁的时候，她便扭过头，站起身来，双手扯一扯上衣的下襟，护住那纤细的柳腰，低头叹口气，转身向山凹里她的家走去。

开始，我还以为山里的姑娘害羞，不大懂得我的心思。这后来发生的事，才真的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柔肠寸断！

日子过的飞快，很快到放暑假了。临走，我勇敢地跨过河，走向山凹山桃的家，我给山桃的弟弟买了许多学习资料，也给山桃许带来许多书。

山桃很仔细地把我送她的书放到枕头边上，把给弟弟的资料码放在靠窗户的方桌上。让我坐到她的炕沿上，给我倒了碗蜂蜜水，接着，很快端了碗苜蓿鸡蛋面，她端个小马扎，就坐在我的对面，眼晴眨也不眨看我喝完水，看着我吃完面，我隐隐看到她眼里闪着泪花。我还以为她舍不得和我暂时离开，放下碗，下了炕沿，一只手扳着她的肩头，一只手轻轻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笑着安慰她，傻丫头，署假很短的，我很快就会回来，等我。她听了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低声啜泣，她的泪打湿了我的胸口……

一个多月的暑假，是那样的慢长。当我好不容易返回校园，突然发现大家看我的眼神怪怪地。我掏出房门的钥匙打开门，刚放下背包，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我身后蹩进门，一看是山桃的弟弟，小家伙眼晴红红的。怎么了，山药(山桃弟弟的名字)，谁欺负你了？山药低头把一封信塞进我的手里，转身跑了出去。

打开信封，信是山桃写给我的，信纸上有些字迹是模糊的，好像沾过水。我心里有种强烈的不安。一读，我脑子里突然响起一声炸雷：山桃结婚了！

原来山桃妈出事的那年，山桃为还父亲的赌债，被迫托人在老家给自己寻了门亲，她要带着爹和弟弟离开这个让她和弟弟失去母爱的地方。她以为她这辈子就像山里的其她女人一样就这样过了，直到遇见我，我让她开了眼，明了心，知道了生活原来还可以那样。可她知道，我不可能在高家河待一辈子，即使我愿意娶她，她也不愿意自己一个农村女孩，拖家带口连累我一辈子，误了前程。她知道，她只有趁我不在，赶快回陕南老家，并且和那个大她十岁的陌生男人结婚，立刻、马上，她怕我回来，她怕一见心软！她走的时候是和父亲一起走的，陕南那家人愿意照顾她爹和她弟……信的最后有一首山歌：

天上的星星排对排

地上那个情妹想情郎

小妹子冤家

难舍难丢哪一个

难舍难分我的哥

心肝上一枝花真难丢

泪水打湿了信纸，我感到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人醒了，可心里空落落地。理智告诉我，山桃不可能回来了，而我还有工作，还有我的学生。

好多年之后，当我给妻讲起高家河，讲到山桃，妻固执地要我开车带她来到高家河看看。现在的高家河修了水泥路，早已拉上了电，学校还在原地，已看不见一面土墙，漂亮的红色教学楼，塑胶跑道……

唯有河对岸那棵桃树，长粗长高了好多，桃花依旧开的很艳。

胡云波

2019.1.25于眉城